一
几片云朵在树梢上擦来擦去，天空呢，越擦越亮，越擦越蓝，蓝成了一片海洋。巴掌大的枫叶轻轻飘落，在空中打着旋儿，如一个个嬉戏的精灵，轻盈地落在铺满青石的台阶上。九岁的公主不愿拂去枫叶和尘埃，静静地坐在枫林里，坐成了一尊小雕像，坐成了一幅水墨画。
风在公主身旁画圈圈儿，地上的落叶也成群跟着画圈圈儿，圈圈儿时小时大，最后“嗖”一声画了一条长长的线。这条线，拉长了后花园的黄昏，拉长了公主的思绪，也拉长了春喜在枫林外的呼唤声。
“公主——公主——”
“我在这儿哩!”公主大声回应。公主起身，一抹夕阳落在身上，撇下一个斑驳的身影。
春喜见到公主，急急地说：“小祖宗呦，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呢?”
公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糯米牙。
“以后不许一个人到处乱跑，要是王后知道了，又该惩罚奴婢。”春喜边说边掸去公主身上的尘土。
“我不会让我娘知道。”公主说，“春喜姐姐，我好想到外面去玩，哪天你带我出去玩吧，天天呆在王宫里没意思，好烦好烦。”
春喜说：“我可不敢随便带你出去。”
公主扯着春喜的衣摆，央求道：“带我出去嘛，我求你了春喜姐姐。”
春喜又怕公主不开心，勉强答应了她。公主经常一个人郁郁寡欢，她的小脑瓜整天想些什么，春喜弄不明白，住的房子雕龙画凤，金碧辉煌;吃的东西山珍海味，人间佳肴，什么活儿也不做，还有专门人伺候，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为什么就不开心呢?想想自己没进宫之前，也就和公主现在这般年岁，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做饭、洗衣、挑水、种菜，甚至还要推磨和劈柴。即便这样，住的还是破旧屋子，吃的仍是粗茶淡饭。唉，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两个人出了枫林，迎面遇见提着食料的二亮子。二亮子“公主公主”地喊了几声。公主不应，公主不喜欢二亮子。
二亮子是宫里专职饲养动物的仆人，因为他擅长饲养和训练动物，得到国王的器重，封他为“动物家”。二亮子养了好多动物，身体大的有牛、羊、马、甚至还有凶悍的老虎和狮子;身体小的有黄鼠狼、狐狸、兔子、老鹰、鸡和蛇，以及凶残的狼。
国王喜欢看动物与动物之间的搏杀，看牛和羊打架，看狮子和马拼杀，看蛇吃老鼠，看鸡和蛇搏斗;看动物们你死我活的撕咬，看动物们身体上汩汩流出的鲜血，看动物们的垂死挣扎和奄奄一息。
二
元宵这天，国王又在搏杀场上观看动物厮杀。搏杀场设在一块空旷的草地上，十几个铁笼里关着各种动物，它们龇牙咧嘴，跃跃欲试。有些动物平时经过二亮子的特殊训练，攻击对手时稳、准、狠，毫不犹豫。
观景台上坐着国王和王后，以及大臣和佳丽，台下围满了男奴女婢。二亮子穿一身国王赏赐的红衣裳，站在场中央。
开始是黄鼠狼吃小鸡。二亮子先放出五只一斤来重的鸡，然后打开黄鼠狼的铁笼门。黄鼠狼拖着长长的尾巴，眼珠子滴溜溜转，身子一跃，扑向鸡群。鸡门“嘎嘎”叫，一哄而散。黄鼠狼一抓一个准，一只公鸡被扑倒，它露出贪婪锋利的牙齿，朝鸡脖子处狠狠一咬，血就被它吸进了肚里。剩下四只，同样遭此厄运。黄鼠狼满嘴血污，得胜的将军那样在场上转了一圈，回到了铁笼里。
接下来是老鹰抓小蛇。几条蛇扭动着身子在草地上前行，老鹰飞出铁笼，直奔蛇。飞低，飞低，老鹰突然伸出两只爪子，嗖一声，抓到了一条一米来长的草花蛇。猎物到手，老鹰飞高，在空中盘旋。众人便仰着头，看见灰暗的天空下，一个拖着线的风筝在飞翔。老鹰在空中围着场地飞了三圈，二亮子一个唿哨，老鹰便落在他的脚下。
搏杀场上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惊得树叶“噗噗”落地，震得瓦片“咔咔”抖动。
听到喧哗声，春喜手牵公主来了。春喜和公主挤在人群里，一条身材高大的狼从铁笼里闯了出来，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对着天空长啸一声。公主吓了一跳，抱紧春喜一条腿。
二亮子双手拂了拂衣袖，对着国王坐的方向说：“这匹狼平时专捕食生鸡，如今三天没食进肚，早已饥渴难耐，接下来看它如何捕杀猎物，开始——”
远处，一只母鸡带着十几只小鸡在草地上刨食。母鸡两只脚在草地上扒拉扒拉，低下头朝地上一啄，叼起一条蚯蚓，嘴里“咯咯咯”叫着。小鸡们围拢过来，一只黑色小鸡一口啄起妈妈嘴里的蚯蚓，跑开了。别的小鸡追着黑色小鸡跑，另一只小鸡啄到了蚯蚓的另一端，两只小鸡来回拉扯着，蚯蚓“嘚”一声断为两截。两只小鸡匆忙把蚯蚓吞进各自的肚里。母鸡呢，还在地上扒拉，聪明的小鸡便围在妈妈身旁，等着食物再次出现。
狼一步步逼近鸡群，双方距离十来米远的时候，母鸡显然觉出了危险，大声“咯咯咯”叫着，试图提醒孩子们快跑。小鸡们却傻乎乎的，以为妈妈又找到了食物，争先恐后来到妈妈面前。母鸡歇斯底里地叫着，再次提醒危险来临。
当小鸡们清醒过来，意识到大难将至时，狼龇着牙，长啸一声，躬着身，步步逼近……母鸡张开翅膀，冲在小鸡前面，伸长脖子，拉开架势，直愣愣地和狼对视。小鸡们“叽呦叽呦”叫着四处逃窜，有两只跑得急，在草地上滚了几滚。
有人嘻嘻哈哈笑。
公主双手捂住眼睛，不停地喃喃道：“不吃不吃不吃……”
五秒，十秒，二十秒，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寒冷的风在耳边呼呼响。公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狼把母鸡和小鸡都吃了?她不敢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又想看个究竟，慢慢打开双手，从指缝里一点一点往外看——母鸡还在，所有的小鸡也还在。狼呢?公主睁大双眼，看见狼返身朝铁笼的方向走去。
公主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句：“狼哥哥，谢谢你没有伤害它们!”
当狼进铁笼后，母鸡的双脚一下子就软了，站立不稳，身子摇晃了几下，“咯咯咯”地叫了几声，一头栽倒在地。小鸡们听到妈妈的呼喊，陆续返回，围在妈妈身旁“叽呦叽呦”地叫着。
三
出了王宫，一直向东走，约莫走了十来里地，春喜叫马车夫停下。这里是赵庄，庄里树木掩映，鸟语花香，牛群哞哞。一家屋顶上冒着炊烟，像猫的胡须，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六岁那年，公主随哥哥们来过这里踏青，就记住了这个地方。这里比王宫漂亮多了，有田地，有池塘，还有一条大河，田里长着绿油油的庄稼，一群鸭子在池塘里游来游去。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大雨洗涮过的天空明净高远，朵朵白云悠悠然向南飘去。沟沟圳圳水声嗬嗬，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甜丝丝的青草味。站在村庄高处，公主觉得村庄好像比以前瘦了，田地、山峦、树木、房屋、牛棚都瘦了，只有大河胖了。
一个女孩在田埂上逮蚱蜢，蹦蹦跳跳。春喜说：“她像个野兔，跑起来肯定很快。”
公主说：“兔子不都是一样吗?”
春喜说：“可不一样，野兔常年生活在山间田野，它的前腿短，后腿长，跑起来极快，遇到沟沟壑壑一跃而过，比养家里的兔子敏捷多了。”
女孩叫秋儿，大公主一岁，公主叫她秋儿姐姐。秋儿告诉公主，逮蚱蜢回去喂小鸟。见来了生人，一只小黑狗“汪汪汪”一阵乱叫。秋儿说了一句话，小黑狗便不叫了，摇着尾巴，鼻尖上的汗珠一闪一闪亮晶晶。
眼前一块没种庄稼的水田，明净如镜的水面上，时不时冒出一丝涟漪，秋儿告诉公主，那是黄鳝或者泥鳅在淤泥下面透气。秋儿指着田埂下一个指头大小的洞口说，挖下去就有黄鳝或者泥鳅了。秋儿问公主吃过黄鳝泥鳅没有，公主摇摇头，又点点头。秋儿就笑，问摇头点头是哪个意思。公主说不记得吃过还是没吃过。站在一边的春喜也笑，肯定公主吃过泥鳅和黄鳝，只是她不知道什么东西罢了。秋儿继续告诉公主，要把捉来的黄鳝、泥鳅放在清盐水里养两到三天，待吐尽肚里的污物后，才可以下锅。
午后，秋儿把公主和春喜带回家。公主发现秋儿的家很特别，木料做墙，树皮做瓦，周围圈了个竹子做的篱笆，好漂亮。秋儿的爹娘喜欢笑，他们很喜欢公主，但他们不知道公主是国王的女儿。
秋儿养了两只小鸟，在屋里飞来飞去，唱着好听的歌儿。秋儿见公主看两只鸟出神，知道她喜欢。离开的时候，秋儿捉了一只小鸟，放进一个篾制的小笼里，当礼物送给了公主，并希望公主下次还来玩。
四
公主给秋儿送的小鸟起了个名字：欢欢。欢欢灰色的羽毛，圆圆的眼睛，长长的尾巴，浑身油光可鉴，美丽极了。公主往笼里放了两个小泥罐，一个装清水，一个装食物。
听说公主从外面带回来一只鸟，二亮子颠儿颠儿地来了，以一个专家的口气，要给小鸟做全身检查，说怕它身上有病菌什么的，毕竟是只野鸟。公主不让他近身欢欢，说欢欢健康着哩，活蹦乱跳比你二六子还精神。二六子就笑，说：“那我告诉公主，这种鸟喜欢吃什么，奴才是动物家嘛，多少比公主懂一些。”
公主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别来烦我。”
二亮子只好讪笑着走了。
公主每天悉心照料欢欢，像秋儿那样逮蚱蜢、挖蚯蚓、捕小虫给它吃。有了事情做，公主觉得不怎么烦闷了，心里泛起了涟漪，像秋儿家门口的那条河流，有了波澜，有了活力。
可是，自从进了王宫后，欢欢便不再唱歌了，在笼子里闷闷不乐，吃得也少，身子一天瘦比一天。
后来，欢欢拒绝吃东西了。
“欢欢，怎么不吃东西呢，是不是生病了?”公主对着恹恹的欢欢，担忧地说。
欢欢一动不动。
“欢欢，你要是住王宫里不习惯，我就把你放了。”
欢欢动了一下。
“欢欢，你一定是想秋儿姐姐和小伙伴了，是吗?”
欢欢抬头，看公主一眼。
公主看见欢欢眼里汪着泪水，心痛起来。
翌日早起，公主带着欢欢悄悄溜出了王宫。
来到大街上，公主叫了一辆马车，直奔赵庄而去
清晨的赵庄，空气尤为新鲜，比王宫里的空气好多了。到了秋儿家门口，公主在篱笆外喊：“秋儿姐姐，秋儿姐姐!”
听到喊声，小黑狗摇着尾巴迎了出来，在院子里劈柴的秋儿爹也出来，他告诉公主，秋儿一早就到后山采摘野果子了。秋儿的娘在灶房做饭，听到声音，也迎了出来。
进了院子，公主把欢欢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另一只小鸟很快就扑棱棱地飞了过来。两只鸟落在篱笆上，面对面，伸着脖子，点着头，似久别的朋友，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看到这一切，公主开心地笑了，心也落地了，欢欢没病。
秋儿带着满身晨露回来了，两个人在院子里抱着、笑着、跳着。见秋儿头发上粘着两片树叶子，公主抬手拂去。秋儿摘回来一布袋杨梅，有红的，有白的，上面沾着细细的露珠蛋蛋。公主说这么多杨梅吃不完会坏掉。秋儿说拿街上去换钱。
早上吃的两种食物，公主从未吃过，一种是番薯粉做的蒸粄，软软的，甜甜的;另一种是芋做成的煎粄，滑滑的，香香的。公主觉得，御膳房里的那些东西，没有一样有这两种好吃。
五
日头从东边山头爬了出来，眯眯地笑着。鸡鸣狗吠，孩童嬉闹，风和日丽，天空蔚蓝。公主喜欢这里，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饭后，庄户人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出门干活了。小黑狗跟着秋儿的爹娘下地去了，两只小鸟在屋子周围飞来飞去，快乐地唱着歌儿。公主指着欢欢说：“这小东西还是在你家习惯，在我家病殃殃的，跟我闹脾气哩。”
秋儿说：“你整天把它关笼里，它当然不乐意了，它喜欢自由，有了自由就会快乐。像我，就很快乐。”看着公主问，“难道你不快乐吗?”
公主说：“在家我感觉不到快乐，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快乐，生活在这里，我就会快乐。”
秋儿说：“咳，这个很简单，你喜欢就住这里吧，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一家人了。”
公主高兴地点点头，说一言为定。
两个人来到街上卖杨梅，街上琳琅满目的东西叫公主目不暇接，她平时很少走出王宫，更别说来这乡野街市了。秋儿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说这里人多，她经常来这里卖东西。
秋儿手挎装满杨梅的竹篮子，喊道：“卖杨梅嘞——刚摘下来的杨梅，个大饱满，汁甜肉鲜，来看看，来尝尝……卖杨梅嘞——”声音清脆嘹亮，像早起的百雀羚。
公主很佩服秋儿，要是换了自己，别说编词儿吆喝，就是拿东西出来卖的勇气也没有。
卖完杨梅，日头才升到三丈来高，秋儿拉着公主来到了后山。春喜没有说错，秋儿就像一只野兔，身子敏捷，沟沟壑壑一跃而过，如履平地。公主呢，走得气喘吁吁，时不时还被藤蔓、杂草绊倒。公主在后面喊：“秋儿姐姐，你等等我好不好。”秋儿回过头，笑公主像只慢吞吞的小蜗牛。
眼前是两棵砍倒的枯树，秋儿说她早上摘杨梅时砍倒的，一棵有碗口那么粗，七尺来长;另一棵小许多，大约有八尺到九尺长。秋儿问公主能不能背起那棵小的，公主上前抬了抬，感觉好沉，摇摇头。秋儿又笑公主手无缚鸡之力。
公主问：“这枯树背回去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