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年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是被祖父和祖母抱着逃难投亲来到我现今居住这个村子的。
祖父继承曾祖父的家风,学的是诗书文章,秉承的是仁义礼智信的老传统。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旧时代,这些东西哪有用啊。在一次家财被洗劫一空的灾难过后,一家三口人流离失所,走上了逃难的道路,颠沛了好长时间,才有了这个暂时的归宿。那时候人们普遍都很穷,穷亲戚们帮忙找到个破房子住下来,顶多再给安个锅灶,就算很不错了。
祖母是个性格很好,人缘也好的勤快人。在落户在我们村不长的时间里,就和街坊四邻惯熟了起来。祖母靠着给别人浆洗衣服,缝缝补补的做些针线换点吃的。祖父变过戏法,糊过风筝,写过对子……所有的解数都使出来都难以糊口,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去讨吃。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读书人放下笔,拿起棍,心里的无奈和痛楚是该有多么大啊。
父亲就在这样的家庭中,逐渐成长起来。在祖父的坚持下,父亲在七八岁的时候上过两个冬天的学堂。也就是父亲八岁那年冬天最后的日子里,祖父没有熬过饥寒交迫,早早的离开了人世,父亲的学也就上到头了。艰难的生活,磨炼出父亲坚强的性格,在他13岁的时候,就去打羊伴子当了小羊倌,从此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的重担。
后来,父亲当过村里的护秋员,还当过村里的民兵连长,年龄大的和同龄的乡亲们,都愿意和父亲打交道,直到如今。再后来,父亲通过验身体政治审核,入伍参了军,在部队上,父亲一有时间就和战友们学习读书写字,当了6年兵,居然粗通文墨,能写一些简单的稿件了。
父亲复员转业去了工厂上班,后来和母亲结婚生子就有了我和妹妹。父亲上班的工厂里吃饭是有定量的,饭票也有粗粮和细粮两种,工人们原城市户口居多,他们都喜欢吃细粮,父亲每月就买一些大家伙不喜欢吃的粗粮饭票来打饭吃,省下细粮饭票攒起来,够一定数量了就和人掂换成等量的细粮指标挂号信寄回来。这样,我们母子三人就能吃到平常难得一见的白面大米了。
那时候母亲天天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劳累一年,到秋天分粮时还是缺粮户。每年的缺粮款需要父亲除正常给我们寄钱外,他自个节省好多时日才能凑够。
父亲在上班的地方很少休假,他把假都攒起来,除去过年回来,大多数都放在秋天的时候回来,因为秋天生产队的事情很多,有个男人在家,分粮食时也不敢有人刻意欺负所谓的四属户的。碰到有的年份父亲秋天没能回来,就有人看人下菜碟,老分一些赖粮给我们。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有了自己的土地,父亲更是宁可过年不回来,秋天也要回来,他接济着家里的几亩田地,那是我们娘仨生存下去的保障啊。
父亲每次要回来的时候,就提前写来信,说好坐几号的班车。到那天,我就和母亲早早地去县城的汽车站去等他,大多数时候,等到下午两三点钟,父亲就回来了。从县城到我们家步行三里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话还没说完就到了家。每次,父亲也不会空着手回来,他总是能给我和妹妹这样那样的惊喜,饼干了、糖果了,都是平常见不上的好东西。过年的时候还会给我买一鞭小炮,一百响二百响那种,我把小鞭炮拆开来响,在整个年节里都充满了快乐。
欢乐的团聚是短暂的,最怕父亲走的时候,他很少用我们去县城送他,一个人常常用一根棍子挑着包包蛋蛋的走,那里面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一些小米葵花类的土特产。每次我和母亲就送他到村边,就那样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不见。多少年多少次,父亲走了,就没有哪怕一次回过头来再看看我们,回去后,少小时候的我,每次都会大哭一场,我是多么的盼望父亲别走啊。前些年,我和父亲聊起了当年的事,我问父亲那时候咋不回头看看我们?父亲叹息着说,如果回头看了,他还能走吗?其实他心里对妻儿是多么不舍啊,但是生活和责任,让他学会了忍着。
父亲是个很心细的人。我小时候,我们的老屋子状况不是太好,年年都需要修修补补的,砌个砖啦,抹个泥啦,都是父亲的活。平常家里要用个门子,或者缺个桌子板凳啥的,也都是他自己动手做出来。在我20岁的时候,我们家重新翻盖了房子,新房子里的电线都是父亲拴的。就是平常左邻右舍谁家的电路出了毛病,也肯叫父亲去帮忙修理。有好多时候,父亲会叫上我去给他打下手,当时我并不理解他的做法,甚至于还会在心里对他抱怨许久。现在轮到我面对生活时,我才理解了当时父亲的深意。前年我家的房子搞装修,有一段时间工匠们停了我的工去抢别处更着急的活儿,我不想过多耽误工期,就只好自己砌南房剩下的砖块、抹剩下的沙灰,刮腻子和拴电线,还打了墙外的散水,铺了院子里的砖。以至于乡邻们好多人都夸我心细,我就和他们说笑,我和父亲可差的远子哩。父亲在工厂里学会了铆工和焊工,就是干田地里的活也是一把好手,经他伺弄的菜地和稻田都平平整整的,长势喜人。
其实,父亲对我最大的影响,还是对我传统道德理念和历史文化传承的教育。从小,我就记得父亲懂很多东西,他常常用通俗的语言向我传输着我所能接受和理解的知识,在我上学后,父亲把他的多年藏书都一股脑地交给了我。从此,我便开始了一生在书籍的世界里翱翔到经历。
说到父亲的那些书,就不能不说到连环画小人书。我现在收藏的几百本小人书,绝大部分是父亲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买来的。当时他们的工厂每个星期会给工人们发电影票,活跃大家的文娱生活。父亲舍不得去看电影,就把退电影票的钱用来买了小人书。他自个的解释是:电影看了也就看了,但换成书却能流传下来,能给更多的人带去欢乐。那时候,他在上班之余最的的乐趣就是逛新华书店和旧书市场,成套的四大古典小说、成语故事、聊斋志异等小人书,那时候可不是成套出版发行售卖的,是不定期的隔三差五发行售卖的,这就给集全一套小人书增加了难度。父亲一有时间了就去书店打听,渐渐长大的我也常去县城的新华书店打听。如此十数年,我们父子两代人楞是没能集齐48本的《三国演义》。
曾经过去了的许多年,父亲一直是我们家所有人最大的依靠。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么的精神健壮。碰到无论多么为难的事情,父亲总会宽慰我们说:没事,没事,有我呢!
父亲退休后回到了家,前些年种种地,搞搞村子里的古建啥的。这些年由于岁数大了,就不再干那些个和体力有关的事情了。但也总是闲不住,天天看书写字,还时不时地被人邀请去做些历史古建的演讲……我最大的心慰,就是再不用纠结和不舍父亲的远行了。
但是近些年,为了生活,我却出了远门。每回走前看到父亲眼神中透露的不舍,我也只好硬下心,如他当年远行时一样,忍着不回头……
父亲老了,身体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每次和父亲去看医生,只要我在身边,我就会宽慰父亲说:没事,没事,有我呢!
父亲当年是我的依靠,他用宽厚的胸怀和臂膀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现在,我成了父亲的依靠,身体虽然瘦弱,却一样的能为父亲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