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天花板
黄伟民||四川
望着天花板，无聊。数方格，六十厘米方格横着五格半，竖着十一格半。液体架滑轮槽拱门状，可滑到病床需要的任意位置。帷帘滑轮槽L型，拉满帷布，一张床自成小天地。这是县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优质护理病房”。
初来三号病床，无力睁眼，不想睁眼。任凭身边惊涛骇浪，岂管世界风起云涌。只想安静，休息。一个声音回响：听天由命，听天由命!
血，起初少量，鲜红鲜红。渐渐地朱红朱红，凝结成团。
CT，肺部感染，肺气肿，支气管扩张。
止血液输送太慢，每小时五毫升，五十毫升需要十小时。
副作用太大，呕吐，天旋地转，头晕，把人折腾得没有二两力。
“这是最好的止血药，副作用大也得用，加点止吐药。”主治医师床前关照。
“调为每小时三毫升，要平缓些，我能做的只有这样。”护士送来温馨。
又延长了若干输送时间，第一次慢输用去十六小时。
睁眼看天花板，最懦弱的时光已经过去，有了胡思海想的精力。
飘，飘，飘，连人带床飘起来。无论怎么升腾旋转，实实在在有质量的物体越不过天花板。意识可以自由地飞翔，一只手抓着头发，离开地球进入天堂。
九重天，极乐世界。吴刚捧出桂花酒广迎宾客，嫦娥舞动长袖跳起了广场舞。皇宫广场，玉帝和王母娘娘排坐晒太阳。孔乙己拿着享受贫困济助天条发给的仙币，与伙伴们在弼马瘟茶园赌钱。猪八戒求婚跪在月宫外。孙悟空承包蟠桃园开发的景区是个好去处。老君炼丹炉的炉渣里能捡到一粒“长生不老丹”该有多好啊。噢，神州飞船，你好啊!十分地巧遇。千朝万代得道成仙的大小人物齐聚天堂，穿越实在平常。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关公战秦琼，看谁打得赢。人类传说的天堂真狭小，浩瀚的星空太广大。直面无限的宇宙，无限的意识扫描还真有限。
突然，飘移的床重重地落在地板上。沉，沉，沉。哎呀，咋这么双标?升天堂有质量的物体越不过天花板，下地狱连人带床下沉并无拦挡，双手抓着头发往上扯也无济于事。
那十八层地狱，并不是有空间的楼阁，而是以受罪时间的长短与罪行等级的轻重来排列。每一层地狱都针对凡人生前所涉罪恶而量刑。每一地狱比前一地狱增苦二十倍，刑期均以前一狱刑期为基数递增两番。各狱实行狱务公开，所列罪行及相应量刑均在公开栏公开。还有那十殿阎王的办公场所，都有标明头像职务的指示牌。胆颤心惊悄悄游地狱，所见所闻明镜高悬，公正办案。所见所闻冤鬼满狱，呼天怆地。所见所闻罪鬼服刑，苦海无边，刑期换算成人间岁月，可达若干亿年。略回神，地狱不在，有的是宝藏。横着念，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竖着念，氢锂纳钾铷铯钫……祖宗留下的宝贝资源，美国鬼子，我们不给你。
又是天堂，又是地狱，哪里好?天堂歌舞升平，衣食无忧，一派祥和。神仙们白白胖胖，却少了奋发进取的锐气。脱离了按劳分配原则的济助天条，扶危济困与助懒济刁一把抓，滋养了一批理直气壮的刁懒神，打击了许多艰苦创业的自强仙。地狱鬼哭狼嚎，痛苦无涯，冤狱重重，一派暴虐戾气。阎王们一本正经坐在光明正大牌匾下，运权弄术把若干冤案办得冠冕堂皇。天堂是人死后灵魂居住的美好家园，地狱是人死后灵魂受苦的伤心地方。都不好，都不好，都是人死了才去的地方，这浪漫的激情怎么就没有朝向美好的方向?
躺在床上，手臂上插着留置针，鼻孔上插着输氧管，行动受限。眼睛骨碌碌转，大脑干什么?无事生非。意识飞翔无需知识，无需文化，无边无界，爆炸刺激。这天堂和地狱都是无事生非碰撞了自由飞翔。
不可能抓着头发就上天堂，也不可能沉重落地就入地狱。我和所有国人一样相遇了盛世。乡村振兴日新月异，现代化建设突飞猛进，科技更新眼花瞭乱，国家复兴愈加接近。俄乌冲突天空呼啸的无人机和导弹，我们与它绝缘。以巴战争遍地吼叫的155榴弹，我们在新闻里与它相见。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多安静，公园里打太极的老人多悠闲，广场上跳舞的人们多欢乐，手机上刷存在感的网友多自在。美好生活真实有感，万花筒般的美丽家园值得留恋，“还想再活五百年”，真的与康熙大帝如是同想。
一床八十六岁病友十天不通便，念叨：“通乎哉，不通也。”浣肠无效，喝番泻叶水立竿见影，兴奋地感慨：“快哉，快哉!”原来是个曰夫子。
二床七十七岁病友不声不响，拼命吃香蕉，为了不触碰番泻叶。
唷，唷，唷，这不都是以各自的方式收获美好的结果吗?收获美好结果自然也是我的目标。咯血，来势汹汹，并无夺命之忧，治疗得当，不会有大的后遗。病友的顽强乐观，医护的细心调理，家人的爱心呵护，我有理由将就医之程作为幸福的康养之旅来享受。
我们在现实中生活，必食人间烟火，不可能一直生活在意识自由飞翔的浪漫中。眼下，第一要务是恢复身体健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需要围绕抽丝这个目标而努力。苦味的药品得按要求服用，慢输的液体得耐心等待，各种医疗护理服务得配合，拉屎撒尿得接受帮助。总之要听话，守规矩，接受主客观条件的制约。这些制约是收获美好结果的保证。
浪漫可以激发激情，拓宽视野，提升生活品质。却不能代替踏踏实实面对当下，面对生活。
老婆看过手稿说：“你这啥事没有，又是天堂，又是地狱的，霉人哟。”
“当时还是很严重的，身体不自由了，精神还是自由的。我享受着幸福的康养之旅，咋就霉人了?这是激情的激发，是美好的精神享受。”
“要是身体没有了，还精神享受个屁。”老婆反驳。
“这话还有点水平。”我就是想说现实是浪漫的基础，还是珍惜好身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