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在庄稼人心里,是个很淳朴的意象,在旧时的烟火岁月是频频提起的。
鞋底与土地相依,是低到尘埃的风物,它承载了慢时光,融入了女子一针一线的爱,它扁扁的模样适用于所有扁扁东西的比喻。故乡人把地鳖叫“鞋底片”,大约因为地鳖是匍匐在地上的卑微小生灵,但作为一种药材,是应受到尊重与珍惜的。女子把心急忙慌蒸的皮大馅儿少的包子比喻成鞋底,看似埋怨包子丑,实则隐藏着怜惜的真情,是吧,大包子实在,能吃饱肚子的干粮哪能受人责备呢。
女子纳鞋底是费工夫的,一层层布用面糊粘贴一起,晾晒干了剪成鞋样固定在一起,再一针针一行行纳在一起,既要争取外表好看,又要让它结实耐穿,最考验女子的耐心与营生水平了。忙于劳作的女子把所有的琐碎时间都用来纳鞋底,鞋底随身带着,劳作闲暇纳几针,拉着风箱熬煮小米的空闲时间纳几针,白天纳不完,晚上在煤油灯下接着纳。一只鞋底纳进去了太多时间,常常是女子的手磨平了肉皮,甚至扎破了手指,厚厚的鞋底才纳好。浓缩了无限爱的鞋底走起路来才经受住高低不平的土路,才能让车辙臣服。
鞋底藏着女子的智慧,夏天的鞋底比冬天的鞋底薄,同一只鞋底的薄厚也是不一样的,两端厚些,厚的程度也不同,脚后跟比脚掌处要多垫两层布,中间脚心处是稍薄的,遵循了鞋底轻巧、实用又结实的原理。脚心处纳的针脚稀落,纳成菱形的形状,走在松软的路上,可踩出一个个花脚印。
脚心不实着地,脚心处的鞋布不怎么磨损,相比之下,脚掌与脚跟处的鞋底就磨损厉害了,薄到出现小洞洞。那年我们去封龙山玩,小外甥走得慢极了,原来是鞋底磨出洞了,硌脚走不快。在寺庙休息的时候,我就借了寺庙的烧纸给垫上了,不知道寺庙的纸可不可借,母亲说佛家大度,会同意善心做好事。
生活好了,鞋底坏了自然是换新鞋,旧时可不这样,鞋底杯了,补补再穿一阵子,等鞋帮也坏了实在不能穿了才放到墙角,等收废品的来了当废品卖掉。收废品的人这样吆喝:破扑尺,烂套子,坏鞋底,都要昂!扑尺说的是做鞋子时剪下来的下脚料,套子是说絮在被褥或棉鞋帮里很久的变得硬梆梆的棉花。
鞋底若没有洞,庄稼人一般是舍不得卖掉它的,因为它用处很多,比如笸箩有了坏口,就把鞋底缝在笸箩的坏口处,或者为了让笸箩用得久一些,刚买来的笸箩直接在底部缝几个鞋底,这样拽来拽去不怕磨损了。街坊邻居借走笸箩时,主人送出来,感觉笸箩穿着鞋子替自己去乡亲家了。
春一暖,母鸡要下蛋了。家家喂很多只鸡,总有想丢蛋的母鸡,奶奶就把鞋子绑在鸡的腿上,鸡就不能随心所欲乱跑了。奶奶挪着小脚看护被鞋底牵绊的母鸡,保证母鸡把鸡蛋下在自家的鸡窝里。只是母鸡有点可怜,拖着大鞋底走,费劲。当然,等母鸡安安心心在自家的鸡窝里下蛋时,鞋底就及时地摘掉了。
夏天,男人在石桥上歇凉,歇着歇着就困了,直接脱下鞋子来,一对鞋子平放当枕头,美美地睡一觉。鞋口凹下去,正好不硌后脑勺,侧躺不硌耳朵。鞋子硬朗的质地不会让男人睡太久耽误了劳作,刚要睡沉就醒了。鞋子当枕头来个小午觉,两袋烟的工夫足够解乏,真是合适极了。
鞋子脏了,打水洗太费水,一般都是趁着村外浇地背一筐子鞋子去洗,自觉地排在洗衣队伍的最后面。把筐子放到水沟里浸泡着,鞋子上的泥巴软了,抓一把沙揉进鞋壳里,用鞋刷子里里外外一刷。若忘了带鞋刷子,抓一把草刷洗就行。讲究点的,最后放一撮碱再冲洗一遍,鞋子里里外外都干净了,鞋底干净得可看到布料的花纹与颜色。一只只鞋子过家家似地摆放在堤岸上晾晒半天,傍晚收回家去,晒干了的鞋子带着青草味,花香味,鞋壳里带着风吹进去的花籽草籽。
“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庄稼人都这么说。孩子们淘气了,大人训斥孩子的方式不同,老奶奶扬起拐棍做个打的样子,给足了孩子逃跑的时间,拐棍从不落在孩子身上,若真的落下来,如同掸子掸灰尘一样轻。年轻的父母脾气差,母亲习惯拿着扫炕笤帚撵着孩子跑两圈,即便把笤帚打散了也伤不着孩子,因为那笤帚打在墙上打在树上,偶尔轻轻扫在孩子身上。父亲打孩子是习惯脱下鞋子打的,那真是没有不方便的时候,一抬脚一脱鞋,教育孩子的工具就到位了,通常鞋底打是真打,只是打在孩子的屁股上,疼乎乎热辣辣的,孩子会求饶:爹,俺不了,俺再也不了。孩子保证不犯错误了,父亲就住了手,等孩子睡着了偷偷看看孩子被打红的屁股。孩子通常怕父亲,大约是父亲会动真格的吧。
废弃的鞋底能换碗,鞋子旧了坏了,薄薄的鞋帮早坏得不成样子,自然地与鞋底分离了,厚厚的鞋底虽然千疮百孔,但还是鞋底的样子,换碗的外地人一来,家家户户提着鞋底去换,一捆捆的碗,孩子嚷着要小碗,女子喜欢蓝道道边的碗,男人想着换个大钵碗,好端着坐在门墩儿上吃。
鞋底卑微,看见地上跑着小虫,都是让鞋底踩死它;给孩子抹个鼻涕,若近处没有树,就抹在鞋底上了;孩子拉了粑粑,若没有纸与树叶,不讲究的人直接抬脚用鞋底抹蹭干净。鞋底从不埋怨命运,像卑微到深处的庄稼人。
旧鞋底用于造纸了吧,庄稼人不追问鞋底的去向,感觉它们跟随赶着毛驴车的外地人走了,去了自己抵达不了的远方。我的母亲一直把大包子称作鞋底包子,有一次劳作回来说,现在的人生活都好了,都知足,说一个叫琴的女人实在,说话不拿捏,琴说她中午一下子吃了仨半包子,是鞋底大包子呀,一般的女子吃两个就饱了。庄稼人就是这么诚恳,一是一,二是二的,不夸张不缩小,不改样,说出的话就是一个朴素的画面,让听的人可看到当时的情形。
基层上班时,我们单位天天中午吃面条,只改善过一次,是师傅打了一炉子鞋底烧饼,扁扁的大大的烧饼太像鞋底了,男同事吃三四个就饱了,女同事都是吃一两个,唯有我吃了七个,饭后师傅统计数量记帐的时候怎么也对不上了,我悄悄告诉师傅我吃了七个,师傅以为我是开玩笑的,不相信。
真的,我吃的是两个人的量,那时,我的儿子睡在我的肚子里,扁扁的,小小的,一定像一只可爱的鞋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