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庞贝:乌江引(长篇小说 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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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贝,男,生于一九六六年,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五年毕业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曾任解放军总参谋部参谋。现为国家一级作家,戏剧及电影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近年主要作品:长篇小说《无尽藏》《独角兽》《乌江引》;戏剧剧本《庄先生》《广陵绝》;电影剧本《上海王》。小说作品曾决选入围茅盾文学奖并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亚洲周刊》年度全球十大中文小说、“中国图书海外影响力”年度TOP10、“华文好书”年度奖等荣誉;戏剧作品曾获华文戏剧节最佳编剧奖,并在法国阿维尼翁和韩国清州等国际戏剧节演出;电影作品曾获台湾金马影展最佳创投剧本奖。

  乌江引(节选)

  庞贝

  第一部速写

  通道

  遁入西延大山以来,敌人确乎不见了。桂军并未跟追进山,湘军和“中央军”亦未有追击。疑是无线电静默,所有敌台均无信号。这个情况实属异常,背后定是有莫大的行动,我军的前程也益加险恶。

  8日,我们果然侦到国民党“追剿军”第一兵团向祈宁、武冈、绥宁、靖县、洪江一线运动的敌情。10日,第一兵团第六十三师已到绥宁,第六十二师正向绥宁前进。我们将情况报告给野战军总部。

  沿着红六军团浴血走过的路线,中央红军分左中右三路向湖南通道挺进。自湘江突围至今,我们星夜向湘桂边界西延山区移动,桂敌虽未跟追,连日来却派出密探在我各兵团驻地活动。他们纵火焚烧苗人的民房,企图嫁祸于我军,破坏红军在群众中的威信。朱总司令命令各兵团严密巡查,一遇火警,凡我红色军人,务必设法扑灭并救济被害群众。纵火奸细一经捕获,应即经群众公审后枪决。10日,红一军团第二师占领通道县城,守敌先已望风逃窜。我们随军委纵队进驻。

  11日深夜,破译国民党军第一兵团总指挥刘建绪部署令——

  李司令云杰、李司令韫珩、陶司令广、王师长、章师长、陈师长、何主任、刘代旅长:

  命令:

  一、伪一军团之一部已由长安营、岩寨、木路口西窜。其先头部队抵临口、下乡、菁芫洲之线。匪主力似在龙胜、通道边境。我薛兵团先头已抵会同。桂军正分向龙胜、古宜追剿中。

  二、本兵团以协同友军继续追截,务期歼匪于湘黔边境之目的,决定部署如次:

  1.着第一路陶司令所部,除以一部赶筑绥宁大道封锁干线堵匪北窜外,迅以主力向临口、通道方向觅匪截剿。

  2.着第四路李司令所部,迅速进入遂宁,策应第一路截剿。

  3.着第五路李司令所部,迅速进驻长铺子待命。

  4.着刘代旅长所部,除留团队守备成步外,迅向岩寨、木路口尾匪追剿。但到岩寨后,须派团队向长安营方面警戒。

  5.着何主任所部由长铺子经黄桑坪,向木路口西壁道上截击。

  三、绪文日进驻绥宁指挥。

  上三项。

  刘建绪。真戌参。

  此乃刘建绪发其麾下十万湘军的命令电。红军过湘江,我们与他刚有过一场恶战。我们是在广西境内湘水上游过江,先是白崇禧桂军在界首与我红三军团激战,继而是刘建绪湘军在全州拦截我红一军团。我军阵地接连失守,指战员伤亡异常惨重,军团首长给总部连发“十万火急”“万万火急”电,要求中央纵队必须星夜兼程过江,然而那个庞大的运输队抬着山炮、机床和大量辎重,只能蠕蠕日行四十里。红一军团苦苦坚持,在茂密松林间与敌人白刃血战,而湘军竟迂回冲到了军团指挥所!

  刘建绪乃“追剿军”总司令何键麾下第一悍将,他们既是湖南醴陵同乡,亦是保定军官学校三期同学。早在1929年初,他就曾长程追击脱离井冈山的朱毛红军。时至这1934年末,刘敌此番部署又是来势汹汹,大有再度决战模样,似欲再陷我于绝境。我军当如何应敌?湘江惨剧犹在目前。这份密电也意味着,我们难以在此久留。

  邹生副科长翻开黑皮小本子,破译科遂有了最新一项记录。黑皮本是破译科的光荣册。这最新一项记录落笔时间:1934年12月11日,午夜。登记完毕,他头一歪,便立刻呼呼睡着。已是苦熬三昼夜,拢共眯眼不到三小时,饥肠辘辘自是麻木不觉,人的精神实在也有些恍惚了。

  深夜2时,我野战军总部通报全军——

  一、三、五、九军团:(火急密译)甲、刘敌十一日令:(一)判断我军主力似在通道、龙胜边境。(二)薛敌先头已抵洪江。(三)刘敌部署:……

  邹生这次是一觉不醒了!又有湘军急电待破,科长便不忍唤醒他。看得出,邹生方才是用冷水浇过头,头发尚是湿漉漉的。科长曹大冶亦是苦熬三天三夜,也是拢共睡了不到三小时。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我们二局的人更是“特殊之中的特殊”。此刻他在打摆子。在湘南小城这个土豪宅院里,他身裹一条破毛毯,额头却直冒汗。钱局长快回来了吧?曹科长要打一针奎宁。

  曹科长紧捏着译电科送来的最新密电,尚有几个字眼破不开,电文连不起来。二局破译工作量大,他是出了名的又快又多。破译风格人各有异,他最擅长大胆设字,多向出击。此刻他面壁而坐,一手握笔在电文纸上写写涂涂,牙齿也是咬得咯咯响。而在隔壁侦收科,所有电台都马不停歇,好一片密雨般的嘀嘀声!

  这密雨般的嘀嘀声,令人怀想中央苏区的日子,那时我们有自己的驻地。在首都瑞金的梅坑,报房窗外有一片竹林。某人某日昏迷中醒来,忽听见窗外有密雨般的嘀嘀声。急促、清脆、连续不停的嘀嘀声,像极了发报的声响。谁在竹林里发报?提灯寻去,原来是一只秋蝉!南方知了。

  透过粗陋的窗棂,可以望见那座古旧的恭城书院。天气并不寒冷,但却有些阴湿,那些衣着破烂的行人缩着脖子走路。天空也是阴沉,晨光却好似一片血色。远处有军号声响,是司号员在练习,似乎不很熟悉号谱,号音便也有些生涩。

  邹生凌晨醒来时,曾勉局长正在破译曹科长手中密电。曾局长也熬红了眼,目光却依然锐利可畏。曹科长已破开一个电码,曾局长强逼他入睡,片刻之后他却忽然醒来!隔壁侦收科有个异常信号,他跑过去提醒侦收员,说这份电报很重要,抄收不要漏码。回头倒在竹床上,又立刻酣然入睡。曾局长朝床上瞥一眼。他已解开最后一个密码,便匆匆去到隔壁译电科。他与译电科李科长交代几句,译电员便立刻据已破密码译校电文。曾局长又疾步走进隔壁侦收科。侦收科弥散着燃烧的汽油味,“霍姆莱特”充电机坏了,工作一刻也不能受影响。他试着提拉马达手柄,反复数次,充电机便嘟嘟叫着冒出黑烟。译电科很快译校完最后一个字,他便拿电稿去见野战军首长。

  贺龙、萧克之二、六军团在湘西,红一方面军北上与之会合。然而我们的破译密电却明白无误显示,何键已在湘西赶筑起四道堡垒线,修成碉堡两百余座。敌军大有张网以待之势了。蒋逆是欲将我红军主力压入粤桂地区消灭,严防红军入湘与贺、萧会合。萧克率领的红六军团乃中央红军先遣军,早于8月初即撤离湘赣根据地向湘中转移,既是为探路,亦是为调敌。10月下旬,红六军团与红二军团已在黔东湘西会师。我们二局的情报已显示了这个危险。我们进入西延大山以来,敌军不再跟进追击,但他们绝不是放弃了追击,敌人已判明我们欲与贺、萧会合,他们已抄近路超过红军队伍,已在我北上必经之路布下了罗网。情势如此,红六军团探出的这条路线,中央红军还能跟着走吗?西行两个月来,我们与国际已然完全失去联系。我们无法及时获取莫斯科的指示了。

  晌午时分,曹大冶醒来,依然高烧不退。他已发病多日。身为破译科长,他说自己不会发病,这其实是说,病倒也不能停止工作。此刻,他睁眼便盯着这张湖南地图看。这个曹大冶,他是益发从大局思想问题了,他是以曾局长为模范。曾局长、钱副局长都戴眼镜,他们原本都是知识者,而今也都是革命者。曾局长从大革命时代过来,虽则而今也只是而立之年。他是胸中怀有大局面的,他说我们二局应以侦破战役情报为要务。这两位局长都是从大上海来,都曾见过大世面。曹科长醒来又发寒,全身打着哆嗦,牙齿抖得咯咯响。我们给他喝半碗姜水发暖,片刻稍有缓解。他见钱潮副局长走来,便又探问与“远方”联络之事。我们的电台功率有限,与莫斯科联络须经上海转发,而上海密台早已被国民党破坏。钱副局长说,上海白色恐怖日甚,电台一时恐难恢复,而且我们三局的100瓦特电台过湘江时已销毁,好在我们尚有50瓦特电台,仍有望试着恢复与上海联络,但恐功率不够。

  钱副局长给他打一针奎宁,要他安静休息,别再说话。钱副局长是医生,来二局前先任军委政治保卫局局长,一般官兵所知他的公开身份却是红军剧社导演。我们二局高度保密,只跟随中央和军委最高首长行动,军团一级首长都未必知晓我们。

  中央总负责人博古、共产国际军事顾问李德、红军总政委周恩来、红军总司令朱德、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最初的知情者大致仅限于这几个人了。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也是知情者,他也是中革军委副主席。

  曾局长、曹科长、邹副科长,我们二局最出色的破译员。自从曾、曹二人光荣地破获国民党军“展密”,二局又连连攻克“猛密”“千密”“清密”“7893密”“3819密”“3237密”“○密”……

  这些成果都记在邹副科长的黑皮本上了。

  此刻钱副局长正在那地图上比画,曹科长仍未合眼休息。他不说话,却又拿起报纸看。钱副局长带来几份上月出版的《申报》:国民党天津党部枪杀共产党员吉鸿昌;《申报》总编辑史量才在上海为国特暗害。……我们又问起红五军团三十四师情况。后卫三十四师被卡在湘江东岸,未能西进与主力会合。钱副局长说,听五军团电台台长李白说,五军团仍由师长陈树湘、政治委员赖玉宏率领,目前仍在湘西南地区继续战斗。我们听了顿感欣慰,也遥祝他们在单独行动中取得胜利。钱副局长忽然掏出怀表看一眼,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们不能多问。这是纪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我们从窗口望见他一路小跑奔向那座书院。风度潇洒的钱副局长,他那奔跑的身影也是好看。

  那座书院的近旁,有当地人家正在办喜事。女人们有着鲜艳的头帕。她们戴着银项圈、银手镯,褶裙绣着花边。

  这是个初冬的日子,这山城街景因着红军刷写的标语而显得非同寻常了。战士们睡在巷道和檐下。他们不闯民房,但照样帮老百姓挑水、劈柴,与他们拉家常。

  昨日我们甫一安营,运输队战士阿根就去井边挑水,有少妇见是军爷便要逃,阿根就急忙摆手说,这位表嫂,不要怕!我们队伍和穷人是一家人!那少妇便问,你们这个是喊哪样军队?阿根说,喊红军。少妇又问,红军咋个自己打水吃?阿根说,我们也是受苦人。说着他就卷起袖子,露出一道很深的伤疤,看,这是狗财主打的!

  阿根长我们没几岁,却像兄长一样,处处照顾着我们。他平时少言寡语,却眼中最有活儿,人也总是闲不住。他这平时不会说话的人,在那井水边说话却也蛮得体。我们拿这事跟他打趣,他的黑脸便微微红了,便像是生气地扭头抽旱烟。他独自抽了几口闷烟,忽见墙角有块破布条,顿时眼睛一亮,就赶紧过去捡起来,两手抻了几下,感觉蛮结实,便冲我们一乐。他是要用这布条打草鞋。草鞋人人会打,但有时是缺材料,只用稻草不结实,加点布条或麻绳,就会既轻便又耐穿。那些十多岁的红小鬼,最爱捡彩色的毛绒线,鞋头上编结点红绿色小球,看起来更美观。

  我们的阿根真是很有办法!平时不声不响,我们跟他逗乐,他也不生气,只管笑眯眯地抽他的小旱烟袋。他身强力壮,憨厚老实,却粗中有细。作为运输员,他编在前梯的时候多,前梯赶时间的时候多,要抬着机器跑得快。记得某次他出前梯,大家架起帐篷却无法做饭,是因身上的洋火也跑丢了。前梯是突然得令出发,大家都已饿了一天。阿根拿他的火镰和燧石取火,但却没了火绒,可他还是有办法!就见他取出一枚子弹,先将弹头拔下,又将一块棉花塞进枪膛,就这样开枪撞击出火星,将棉花引燃。我们高兴地说,这是革命的火种……

  此刻见他捡到这块破布条,我们就想没准儿他有更大的用处,而不只是用来编草鞋。就像那天取火种,谁能想到他身上还有一块棉花!夏天我们可都是穿单衣。此刻他抽完旱烟,像是要去睡觉了,我们也不便提醒他什么,这个觉他未必能睡踏实,但小睡一会儿也是好。此刻他跟部队指战员们一样,都以为我们会在此地休整几日,其实情况并不乐观。很多有钱大户都躲走了,我们难以买到足够的粮食。部队正在忙着调查土豪劣绅情况,为富不仁者才是打击对象。县城监狱也已打开,红军放出那些含冤坐牢的人。他们很多是“抗捐犯”,红军请铁匠撬开他们的脚镣。区区一个小城,竟关着这么多“抗捐犯”!此前经过桂地亦是如此。老百姓生活极苦,军阀们却是敲骨吸髓,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卯粮寅征,甚至连五年后的钱粮都预征了,这样底层人民可如何翻身!战士们嘹亮地高歌起来,大声地向人们宣讲革命道理,大有在此建立苏维埃的姿态。我们的心弦却难以松弛,这里恐非久留之地。而离开此地,红军恐也难以北上了。我们的情报指出了这个危险,而我们唯有静心等待。

  我们必须有耐心,这也是我们的擅长。我们比前线战士更有耐心。

  曾局长回来了,大院门口警卫员向他敬礼,他只是轻快地扬扬手。他提了一个小灯笼——将洋蜡截断,安在大茶缸里,提着缸柄,底朝后,口朝前,好似一个小手灯,既挡风,也能照着前边的人。他平时走路虎步沉稳,此刻步子却有些轻飘。我们看见了那团光亮。局长回来了,各科都有人从窗口张望。我们望见他许久不见的轻快步子,还有那略微舒展的神情。这种神情也是许久不见了。阴沉数月,曾局长的大胡子脸也像是放晴了。虽非一片晴朗,只是眼角眉梢透露着一丝愉悦,这也好。不再是一脸郁悒,眉头紧蹙,不再只是传达紧张和压力,络腮胡子也不再令人畏惧。今天他定然不会发脾气了。

  “同志们情绪怎么样?”曾局长进门便是这句话。破译科同志们心也轻快起来。

  “情绪还不错,就是有点饿,这会儿要是能吃顿饱饭,劲头就更足了。”邹生声音有些干涩,看来也是真饿了。

  “那么……有啥子好吃的?”曾局长似乎也想吃点什么。

  “么个好吃的,有稀粥就蛮好了。”邹生苦笑着摇摇头。

  “咱们二局已是特殊优待了,红军战士一天两餐,咱们有三餐!”曹科长正欲吃力地起身,曾局长忙将他按下。

  “我是想,这会儿有个鸡子吃最好!”曾局长自嘲地说这话,神情却是愉快的,“革命胜利了,咱们天天一个鸡子可好?”

  “天天一只鸡好不好?”邹生说着便似要咽口水。

  “好好好!天天一只鸡!清炖,鸡汤也好喝得很!这样想想,肚子也就不会闹革命了。因此说,为了革命胜利,明天我们要西进了!”

  话题陡转,大家便立时肃然。曾局长从兜里摸出三个野橘子,伸手给曹、邹各一个。

  “与贺龙、萧克会合,北上湘西这个路线过去是没错,现在是有问题了!咱们二局的密息,刘建绪那个,还有其他,都明摆着,蒋介石已知我们要北上,他们重兵布防,只待我们自投罗网。这是一条死路!今天中央紧急碰头会,解决目前行动问题,决定先改道西进。”曾局长略一停顿。下属们都知这种时刻不能插话,局长自会接着讲。“恩来同志这一次是下了大决心!他是有备而来!……这有备而来,有两个意思:一是请泽东、洛甫和稼祥三同志参会,当然朱老总也参会,这就不再只是‘三人团’说了算;另一个意思是咱们二局的密息,他特地安排我和钱局长到场。泽东同志‘赋闲’已久,他没了军队指挥权,但毕竟还是政治局委员,还是苏维埃共和国主席嘛。他是很久没说话了。这次他有了公开的发言权,宁都会议之后,他这是第一次参加高层军事会议。他说蒋介石做好了一个大口袋,等着我们去钻。蒋介石在那里‘请君入瓮’,我们就乖乖地去‘入瓮’,岂不是傻瓜!事实是,正因他提出放弃北上湘西计划,迫使博古同志不得不开这个会。泽东同志看了咱们的敌情,也看了明天的进军计划仍是向北走,他就很生气,就去找恩来和博古说,我军若继续北出湘西,正中敌人下怀,不是往死洞里钻吗?把红军投入敌人预设的陷阱,自寻灭亡,你们要这样走,往严重说,就是会亡军亡党,真是岂有此理!……于是有了这个非常会议。恩来同志确是下了大决心,他说话情绪也激动,这也是不多见。李德同志嘛,他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与二、六军团会合上,开始还是坚持按计划北上,指责泽东同志是主观臆断。博古同志也还是支持李德……”

  “大敌当前,博古同志没看半夜两点的全军通报吗?”曹科长其实也是性急之人,便这样急切地抛出自己的疑问。他的橘子也急切地吃完了。

  “他信李德的。李德说,可以躲开与我平行开进的追兵,因为敌军是走大路,然后我们突然北上,绕过敌人堡垒线,迅速与贺、萧会合,发展新苏区。泽东同志要西进,你们都知道,前几天他让大家找一本《左宗棠平苗记》,他是在考虑向贵州前进的机会,那里敌军力量弱。于是会上他坚持这个想法,而李德倔劲儿也上来了,泽东同志却是寸步不让,恩来、老总、洛甫、稼祥他们都支持泽东同志,但是插不上嘴!这时恩来同志让我拿出咱们刚截获的密电,蒋介石下令湘西各部,以六倍于我的兵力张网以待。钱局长又摊开俄文标注的湘军部署图,这一来,李德算是看明白了……嗯,一切从敌情变化实际出发,这才是中央民主决策嘛!说来也是,这是西行以来泽东同志意见首次获得支持,在会议上得到中央多数人支持。这就是‘实事求是’!泽东同志早年上的是湖南第一师范,墙上有校训就是‘实事求是’。敝人是第三师范,却也晓得这个。谁说的对听谁的,这个道理不难!”曾局长又把手里橘子塞给曹大冶,曹大冶便抿嘴笑着推拒。又见邹生也已快吃完,曾局长便把橘子掰作两半,递给他们。

  “哦,咱们这份敌情……”曹科长接了橘子,有些难为情的,便转向正题,“四方面军还是没信号?”

  曾局长轻轻摇摇头,又抬眼转向窗外,默默地望向远方一抹淡山。

  “奇怪!我们需要支援,偏偏这时没了信号……”曹科长神情疑虑地撇撇嘴,“三局一日数次发报!不会是成心不救吧?”

  “乱讲!”曾局长猛一声沉喝。(补记:1935年1月4日,军委收悉红四方面军密电,来电通报川军部署态势。署名:焘。)

  曾局长的兄长在红四方面军,且是四方面军领导人之一。曹科长苦笑一下,便又固执地问:“那……与二、六军团会合就算放弃了?”

  “这个嘛……今天我是说得有点多,怪我心情算是好。哈!最高层会议当然是要保密,但咱们二局特殊嘛,理应多掌握些情况,但也是要保密!守口如瓶就好!……那么,顾问同志面子上过不去,就说可以绕道敌后攻击,坚持按原计划北上。博古同志无言以对,但有点……和稀泥,他转而同意改向贵州东南部,那里敌人兵力相对薄弱,但仅是绕道,最终还是必须按原计划到湘西,与贺龙、任弼时红军会合。……不管怎么说,终究是不用立马北上了,明天不必往北走了,虽只是个权宜之策,却是难得的灵活性!与国际失去联系嘛,用马克思哲学观点来说,有它不好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不必说,好的一面是,这样咱们便能自主行动了。前天咱们驻扎平等,望着平等河边那座八角形鼓楼,我便有些预感。今天在这个小小通道县城,果然事情就起了变化!嗯,平等,通道,或许也是个好兆头,一条通道,一条生路。而北上,我们的前途很可能就是毁灭……”

  “比湘江之战还要凶险……”邹副科长转身拿来地图,“离开瑞金时,咱们有八万多人,过来湘江,突破这道封锁线,就剩这三万余人了……”

  19时30分,中革军委主席朱德,副主席周恩来、王稼祥向全军发出“万万火急”电令:转向!向黔东南黎平方向西进!

  西进,一道湘江曾使红军主力险遭灭亡。转黔,定会有另一道大江阻挡。军号嘹唳,风中的号音是颇有些悲壮声势了,就要拔营出发了。战士们都在急着上门板,捆稻草,打扫、清洁他们睡过的地方。我们从这窗口望见,纪律检查委员会人员也在跑着做检查,借群众的一根针都得送还,并进行热烈的道谢。我们早已有准备。夜半时分,值班的同志先已收拾好行李,其他人也是以战备的姿态休息。行李也简单,个人物品原本就不多,且又送了一些给贫苦人。有些同志把米袋里最后一块干粮,把身上最后一块银洋,也基于阶级的同情心,送给了他们遇见的可怜人。

  得令开行,阿根将破译科的几个文件袋装上马背,曾局长却仍未出屋,阿根便拿一把草料喂马。大青马身形健美,毛鬃光亮,我们都爱这匹马。曾局长也喜爱这匹马,有时他边思考问题边给它刷毛,有时拔最鲜最嫩的青草喂它。

  曾局长此刻仍未出门,仍在静静望着桌上的地图,十万分之一的湖南省全图。

  “贵州是也有一条大江吧?”邹生走过来,小声地探问。

  曾局长在地图左侧缓缓划一道斜线。

  “乌江。”

  西行

  西行之路暂时是顺畅的,这是敌人的无垒区。我们的队伍突然转向,敌军尚来不及布防。湘江渡过之后,我们就进入了敌人的深远大后方,敌军也不再有铁路、公路和江运之便利,薛岳追兵也只好跟我们一样用两条腿走路了,而我们比他们更能走。此前我们是走山路,敌人走大路,我们总难甩掉他们,敌军时常与我军并行并实施侧击,而今都是唯有山路可走了。进入贵州,我们也就不必再举着火把走夜路了。这黔地天无三日晴,天天都起雾,山间云雾保护着我们,敌机就不再是威胁。他们哪敢飞太低,因此既难侦察到我们,也无法轰炸我们。这行军途中便也有了歌声,是那些永远可爱快活的红细仔在唱——

  白军兄弟,

  我们是红军,

  彼此都是穷苦人。

  你不打我,

  我不打你,

  请你老哥下决心。

  ……

  我们二局是编在第一野战纵队(红星纵队),我们跟随野战军总部首长朱德、周恩来行军。技术人员30多人、电台6部,另有警卫队、运输队、炊事班、饲养员共数十人。40斤重的收发报机用肩挑,60斤重的蓄电池和90斤重的霍姆莱特充电机就要抬着走。大部队雇用挑夫,我们二局不能让外人接触,就只能是用忠诚可靠的战士。最辛苦的人便是阿根,所有重活苦活都是他先抢着干。运输队战士是拼体力,人倒下,机器在,阿根已有多次受伤了。月初翻越老山界,那是西延山脉的最高峰。越往上走,山路越窄,经过雷公岩时,我们须走一段危险的“天梯”,那是悬崖上开凿出来的石梯,陡峭而狭窄,足有百余级。上有悬崖,下有深谷,眼见几多骡马都摔下去了,不少人疲乏至极,腿一打颤,身子一歪,忽然也就坠了下去。远远望着那道“天梯”,我们的腿都不由得微微打颤,也都为大青马捏着一把汗,岂料它竟是出奇的安静!我们望见阿根也是很安静,但见他站在石梯下端,默默地抚摸着马的头颈,轻轻贴在马耳边说着什么,然后定神片刻,似乎是人马对视片刻,阿根就一手拉着马口索,如此人马就更靠近些。阿根轻轻走在前边,而马头就紧贴在他身后,就这样试探地向上挪动步子。人和马都不朝下看,都将身子一侧紧贴崖壁。我们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悬梯上的人和马。阿根每一步落脚都很轻,大青马也是轻轻着蹄。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向上移动。直到阿根走过最后一级,可他并未立即停步,仍是在慢慢朝上走,待大青马全身过了石梯,他这才静静转回身子,伸出双臂轻轻抱住马头……阿根保护了大青马,从此他就一身兼二任,既是勇挑重担的运输员,亦是大青马的饲养员,从此他也成了大青马的保护者。这匹马本是曾局长的坐骑,但曾局长轻易不骑,就跟大家一起徒步走。他说步行是必要的锻炼,若无好脚力,没马骑的时候怎么办?他是想让马驮那个最沉重的充电机,但是阿根不愿意地说,这是好马,可不是牲口。他这人话不多,就这样说一句,说完就朝运输队战友看一眼,他们就抬起充电机大步朝前走。曾局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便令译电科一位病员骑上。

  依然是接力式行军:侦收人员和装备器材分作两组,前梯先走一段停下来开机侦收,后梯交班后往前赶路又接替前梯,此停彼开,交替前进,既能全天候实施对敌侦察,又能紧跟总部首长不掉队。

  野战军大突围,情况大不同于在根据地。在根据地,尚能依靠当地群众获取敌情,而在这流动的行军中,也不会有地下工作的信息传来,而今二局便是唯一的战役情报来源了。我们一刻不息地工作。野战军既已由湘入黔,二局侦察重点便是黔军。人手少,抓重点,我们无力兼顾太多,但偶尔也回头听几下以往敌台。一个月前,红军即已离开粤境。我们于12月4日破译陈济棠“银密”,此后即不再侦收粤军信号,然在这入黔途中,仍有粤军相关密息传来。此前我们所获与其相关的最后一份密电,是蒋介石对陈济棠的申斥:“……平时请饷请械备至,一旦有事,则拥兵自重。……此次按兵不动,任由共匪西窜,贻我国民革命军以千秋万世莫大之污点。……”

  目下却又见陈济棠的身影。12月11日密息,粤系陈济棠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联名致电南京中央党部、五中全会、广州西南执行部、西南政务会、国民政府林主席、行政院长汪、军委会蒋委员长——

  ……盖川、黔两省,卵谷西南,山深林密,形势险峻,远非赣、闽无险可恃之比,若不趁其喘息惶恐未定,加以猛力攻剿,则匪众一经休养整顿,组织训练,北进足以赤化西北,打通国际路线;南向足以扰乱黔、桂,影响闽、粤,破坏东亚和平,危害友邦安宁,而党国民族之危亡,更将无从挽救。济棠、宗仁、崇禧等,迭承各方同志奖勉有加,亦应当仁不让,继续努力,窃以为共匪不除,国难未已,一切救国计划,皆属空谈。粤、桂两省军旅,素以爱国为职志,拟即抽调劲旅,先组编追剿部队,由宗仁统率,会同各路友军,继续穷迫,以竟全功。如蒙采纳,即请颁布明令,用专责成,并请蒋委员长随时指示机宜,俾便遵循……

  “陈济棠、李宗仁、白崇禧,他们是在向老蒋请战啊!好一个文辞华丽,慷慨激昂!好一篇‘请战书’!”曾局长冲曹大冶大声说。他其实是在试探曹大冶的看法。

  “根据我们已获密息,薛岳八个师已接近贵州边界,薛岳‘中央军’,王家烈黔军,共同对付红军,而他们之间的矛盾……”曹大冶边想边说,“黔军最怕‘中央军’进入其地盘,而‘中央军’正好趁机……”

  “那么粤系桂系为何要表决心?桂系既怕红军入境,更怕‘中央军’入侵……对了,过江后的那份报!还有吗?白崇禧给蒋介石的!小邹!”

  邹生正痴痴地盯着那个马蹄钟,局长这样大声喊他,他却完全听不见。他打开马蹄钟后盖,竟然在用一根手指拨动表针!看他这痴迷的神态,曹大冶也不惊扰他,忙自己动手找出那份密电。

  我们是在广西境内过湘江,此乃国民党军第四道封锁线。红军伤亡惨重,但主力还是过了江。蒋委员长向白崇禧追责,白崇禧却是蛮不客气。

  ……赤匪盘踞赣闽,于兹七载,东西南北四路围剿,兵力达百余万,此次任匪从容脱围,已为惋惜,迨其进入湖南,盘踞宜章,我追剿各军,坐令优游停止达十数日不加痛击,尤引为失策。及匪沿五岭山脉西窜而来,广西首当其冲……

  ……以我国军百余万众,尚被匪突破重围,一渡赣江,再渡耒河,三渡潇水,如职军寡少之兵力,何能阻匪不渡湘江?……

  ……惟目前问题似不全在计划,而在实际认真攻剿,尤忌每日捷报浮文,自欺欺人,失信邻国……

  红军主力过了湘江,白崇禧有为红军让道之嫌。白崇禧却拒不认账,且对蒋反唇相讥。既然如此,相距不过数日,白崇禧为何又主动请战?而且是与粤系陈济棠联手!

  二局侦收破译大量敌情,而呈交军委首长的密息须先经分析研判,而且是准确无误的判断。此刻曾局长他们就是在做这番预判。

  “‘失信邻国’……哪来的邻国?白崇禧这口气,是说他广西是独立之国?这口气,老蒋还不得气死!但这毕竟不是当年,不是他与何应钦、李宗仁联合逼蒋下野的光景了。目前的形势是,对于粤桂军阀来说,防蒋重于防共。红军既已离开两广,陈济棠就没理由再向蒋请战,李宗仁、白崇禧也没理由……”曾局长自言自语,眉头舒展开来。“好家伙!难道他们是在演戏吗?”

  “就是在演戏,演给老蒋看。不是还拍电影了吗?界首之战,老蒋给他空投了经费、作战计划和密本,他倒也真打了一仗。红军离开桂地,他却还想演戏,将咱们受伤掉队的士兵和民夫抓来,且雇用一些平民扮作俘虏,让他的总政训处拍成《七千俘虏》的影片,既送南京蒋介石看,又送各地放映,夸耀吹嘘桂军战绩,五次‘围剿’以来最大的战功!国民党五中全会就要开,正是个好机会。这个‘小诸葛’,可真是个好导演!他以为蒋介石好糊弄!”钱副局长抖动着手中的电文纸。他最擅长形势分析,又有好口才。“耍滑头也罢,心眼子多也罢,但也是个狠角儿!‘四一二’上海大屠杀之前,他向蒋介石提议,撤了薛岳的师长职务,是恐薛岳同情中共。白崇禧有所不知的是,薛岳亲自赶到上海的中共中央委员会,建议把蒋介石这个反革命抓起来!薛岳被解职,白崇禧直接下令机关枪向工人队伍扫射。还记得吧?莫斯科大游行抗议上海白色恐怖,‘白’字下边特别注明,指的就是他白崇禧……”

  “大浪淘沙啊!哈哈!你是演员,也是导演。我信你的判断。”

  “因此说,这一次,他们是在演戏,也是在看戏……”

  “明知老蒋不会让他们与‘中央军’抢地盘,他们便只好观战,看‘中央军’与黔军厮杀,而且是薛岳的‘中央军’,他就更有好戏看……”

  “这种请战,这种老把戏,蒋想必也是见多了。”

  “老钱啊,要不你给他来出新鲜的?”

  “他若来贵阳,我就给他看一场……红军剧社最新演出,剧名我都有了……”

  “好好好,什么名?”

  “《活捉王家烈》!”

  我们不能再走红六军团的路线了。此前抢渡湘江,我们就是在红六军团的渡江地点,过江后的开进方向也仍是西延山区,我们原本是沿着红六军团的血迹前进。在他们走过的山路上,也不时会见到他们贴过的布告和标语。红六军团是突围先行者,二、六军团已在湘西会合,他们奉命策应红一方面军突围。

  通道转向,只是权宜之策,只是避免直投罗网。蒋介石原本是想将红军压向两广,而今我们却是在向贵州走。我们边走边看,来到黎平。通道会议是说只是绕道黎平,接着仍要去湘西。北边形势究竟如何?军委首长期待着我们二局的报告。

  16日午后,二局向野战军总部报告最新敌情:敌军仍在力阻我军北上。

  从黎平绕道入湘已不可能。情势如此,中央政治局必须开会研究。18日,政治局会议讨论中央红军今后行动方向。毛泽东力陈应彻底放弃原定到湘西与贺、任会合之理由,力主红军应改向川黔边发展,第一步是争取在黔北立足,以遵义为中心创建新苏区。看能否先在黔北站住脚,此地有左右逢源之势,向北偏西可相机与更强大的红四方面军会合,向北偏东可与红二、六军团策应。如若不成,就应向四川发展了,而这也是斯大林的想法——早在几年前他就建议中国红军向四川发展。既然斯大林都曾这样说,博古也就不坚持入湘与二、六军团会合了。

  19日18时,朱总司令、周总政委发布命令:向遵义为中心的黔北前进。

  发展新苏区!大家心中都有无限的兴奋和激动。

  纵然只是微弱的星光在前方闪烁,也是我们久盼的新的希望。曾几何时,我们有那么多的根据地!在中央苏区,有我们的苏维埃共和国。红军一路西行,我们对于已辞别了的那个共和国,当然是感觉越来越邈远了,越来越好似忆着一个过去的梦境了。而那分明是真实地存在过啊!曾几何时,瑞金改名为“瑞京”,那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首都。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大礼堂、中央土地人民委员部、中央粮食人民委员部、中央劳动人民委员部、中央财政人民委员部、中央教育人民委员部、中央司法人民委员部、中央纪委检察部、中央税务局、中央金库、国家银行、最高法院……

  我们再也看不见的这些机关,它们或已消失在一片火海中。我们是跟着党中央行军,而今党中央不再有固定开会的房子,最重要文件就在那几个铁皮公文箱里了。中央领导一般是有两匹马骡,一匹是坐骑,一匹驮行李。那几个铁皮箱就在跟随博古行军的骡背上。根据红军保密规定,那几个文件箱也必是内置有燃剂的……

  犹记得洛甫同志那篇社论:《一切为了保卫苏维埃》。那是这场突围最初的信号,文章说转移是为了大反攻,是为打到蒋逆的深远后方去,开辟一块新苏区,进而更好地保卫老苏区。文章说我们会胜利,我们能够胜利,我们无论如何要胜利!……而今分明是在大退却,敌人的深远后方在哪里?但是众多可爱的同志都只能留在那里了,连着苏区几百万工农兄弟姐妹们……

  翻山越岭行军,新闻报纸是看不到的。过湘江之前,敌机就曾撒下许多小传单,说他们已占领了瑞金。攻占瑞金的是国民党军第十师、第三十六师。十师师长李默庵和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均为黄埔一期毕业,也都曾加入过中共,他们是在1926年中山舰事件后退出共产党的。奔走在这荒山野岭间的红色战士们,也是浑然不知苏区现今的模样了。而我们惟有从敌台只言片语中知晓那更可怕的真相:自中央红军突围以来,沦陷的苏区已然是一片血海了……

  ……查该匪号称十万,若今日久蔓延,不仅黔省被其赤化,恐川、湘及其他各省,亦同感危殆。除集中所部进剿堵截外,并恳中央飞令到湘各军,西移黔境,及桂省各部队越境会剿,以期聚歼该匪,挽救黔难,无任感祷……

  王家烈不得不向老蒋请兵了,老蒋的“中央军”可以堂而皇之进入贵州地盘了。据说黔军是“双枪兵”,步枪加烟枪。其武器也只有汉阳双筒、九响毛瑟、十三太保之类,一个营只有三两挺机枪。据说他们打仗时每人也都背一个竹篮子,里边装着薄被子,也装着烟枪和烟灯。“豆腐军,不堪一击!”

  黔军兵力构成:黔省军阀省长兼第二十五军军长王家烈,辖第九十九师、第一百师,计6个旅18个团。副军长犹国才,第九十九师师长柏辉章,第一百师师长侯之担。

  二局最新侦悉:乌江沿岸,东起余庆西至瓮安,有侯之担师林秀生旅三个团布防。

  我们当前大敌:“中央军”薛岳兵团两个纵队八个师(吴奇伟第七纵队四个师,周浑元第八纵队四个师);第二十五军两个师;另有刘建绪湘军协同。

  “老虎仔”薛岳一直是如影随形,一路跟在我们后头追,从江西跟到贵州。红军比白军跑得快。我们就是“泥腿子”,能跑,能吃苦,有些战士自江西至今一直是赤脚跑!若说竞跑,敌人注定要失败。

  22日,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又生。向遵义为中心的黔北前进。我们将创建新苏区。

  23日,二局向军委通报敌情:薛敌决以吴纵队向镇远、周纵队缺九十九师由天柱向施秉“追剿”;约定26日以后对我发起攻击。刘建绪湘军将以一个师由锦屏向剑河协同攻击。

  据此敌情,军委决定全军迅速北上瓮安,赶在敌军追到之前抢渡乌江。

  乌江

  1934年这最后一日,天公作美,他以漫天大雪给了我们节日的庆祝。我红三军团进占瓮安,余庆守敌亦不战而逃。民团、豪绅也都已望风而窜,红军没收他们尚来不及带走的财物,将这些浮财分给“干人”。“干人”称呼我们是“红军先生”,他们需要粮食,也需要咸盐和布匹。这些衣不蔽体的“干人”,的确已被榨得很干很干了!

  猴场,黔北“四大场”之一。这集市如今是有另一番热闹景象了!“扩红”,宣传,满街新刷的标语,更增添了节日的喜庆。我们的标语遮蔽了敌人抽捐征粮和抓壮丁的布告。我们最多的两句话是“打倒军阀王家烈”,是“工农苏维埃万岁”。红军女宣传队员们,高声热情地宣讲: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是“干人”自己的队伍!我们是来解救你们的!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半分银。“干人”不能认这个命啊,所以要起来干革命!

  炮火连天的1934年在行军中结束了!我们都满心欢喜领了过节费。我们二局向例有优待,是比军团官兵更多一些。商贩们有人在放鞭炮,是为欢庆新年到来,也欢迎我们来采买。

  军团的同志们仍在逛街,而我们就不得不开机了。侦收科有两台机子在当值,现在就得多开几台,敌军的信号突然密集起来,可也得让值班的同志快快吃肉!为迎接伟大的1935年,为庆祝红军的胜利,今天不吃玉米面稀粥!

  ……吴敌四个师昨到施秉,向新黄平续进,其一部向老黄屏方向追我;周敌仍经施秉洞口向新黄平前进,其先头师29日到施秉洞口,30日未动;黔敌第四师有在遵义……

  31日二局《敌情通报》:敌军似无猛追之势。据此敌情,中央政治局1月1日猴场会议决定:坚决执行黎平会议决定,创建川黔边新苏区,全军立即抢渡乌江。“新根据地的创造,只有在艰苦的、残酷的、胜利的战斗中才能创立起来。反对一切逃跑的倾向和偷安休息的情绪。”

  军团首长们并未参加通道会议和黎平会议,他们是在行军途中接到军委电告的。他们当即向部队干部传达,大家听后都十分高兴。这样的转向,突然就打乱了蒋介石原来的部署,红军又回到了机动灵活的指挥和行动。曾局长跟我们说,彭德怀军团长给军委发电,表示坚决支持新的战略方针。广昌之战,湘江之战,他已多次气得破口大骂。这次战略转移,作战部队掩护庞大的中央纵队“搬家”,这种甬道式行军使各战斗军团成了“轿夫”,抬着中央纵队这个沉重的“轿子”。彭德怀说这不是抬轿子,这是抬棺材!通道转兵以来,战局出现了转机,红军恢复了活力,他的心情好多了,有时也跟战士开个玩笑了。他主动给军委去电,建议抓住有利时机抢渡乌江。曾局长跟我们说这些,意思很明白,这也是我们二局情报的一个大效应。从最高层的决策到指战员的反应,这都是我们更刻苦工作的激励。

  此前黎平会议也有一个决定,刘伯承重返总参谋长岗位。

  猴场会议还有一个决定:关于作战方针以及作战时间与地点的选择,军委必须在政治局会议上作报告。

  此前的情况是,军事行动一切由“三人团”决定,而李德实为最高军事指挥者。

  博古正式宣布对刘伯承的任命,刘立刻赴总部报到。

  乌江是“天堑”。这黔地第一大川,将贵州分为南北两半。乌江比湘江更宽些,两岸是乌黑色崖壁,江面水流湍急,像一条乌青色蛟龙向东北方奔腾。群众说这江水深不可测,鹅毛也要沉到水底。渡口有黔军防御工事和火力,群众说架浮桥也难。前些年王家烈他们军阀之间打仗,架了好几天都没架成。群众说,看你们红军的本事呀!然而,渡过乌江,夺取遵义,这是没有价钱可讲的。“不过去就不行,无论如何要过去!”这是部队指战员们的最新口号。我们“大搬家”至此,正如敌人所言,我们是“倾巢而出”。没有退路,谁要拦截,我们就必然与他拼命,不惜任何代价!……截获猪场江防司令密电:“江防工事,重垒而坚,官兵勤劳不懈,扼险固守,可保无虞!”

  李德仍是警告说:不要过乌江!不要试图在遵义附近建立新的根据地!乌江很可能是另一条湘江!

  二局最新敌情报告:“中央军”正全速向乌江方向推进……

  遍行天下路,难过乌江渡。刘伯承,我们这位官复原职的总参谋长是大有胜利希望的。他曾是川军将领,当年也曾带兵在此地打仗。这是他复职后的第一仗。

  遵义是黔北重镇,桐梓则是贵州烟鬼主席王家烈老巢,据说县城不大,却很洋气,号称“小南京”,是因桐梓出了独掌全省军政大权的大人物,亲朋好友都跟着飞黄腾达。他们各据要津,用搜刮的民脂民膏回乡置地,遂建起各式西洋小楼。“天险乌江”实为遵、桐天然屏障。攻占遵、桐,此乃创建新革命根据地之战略,一军团二师奉令担任先头师。领受了这样的伟大任务后,每个指战员都抱定了必胜的信念,不顾一切的牺牲的决心,无论是什么“天险”,都非摧破不可。

  首长们站在雪地里,借着星光认真地对了表,以朱老总的表为准。如此重大的行动,时间必须一致,表不能有快有慢。敌人就要紧追而来了,我们没有退路,也没有更多犹豫的时间。过江就是胜利,这个胜利的希望稍纵即逝,就如手上的一片雪花,你若慢慢研究它,它就会在你指缝间消失。然而这贵州的雪不见大片雪花,感觉更像是带针刺的冰碴子,落在地上,地上又像是铺了一层滑油……

  跨年午夜,踏着湿滑的泥泞雪地,红一、三军团奉命向乌江进发。刘总长伯承同志也亲自带工兵队上去了,而我们侦得的最新敌情是,那些在我们身后的追兵,吴奇伟部四个师和周浑元部四个师离乌江不到两百里路了。乌江若过不去,我们又将在此与追兵决一死战。

  林彪向红一军团下令:赶在敌人之前把渡口拿下来!

  英勇的红一军团二师四团、一师一团,红三军团五师十三团、十四团、十五团,勇士们开赴江边,他们从三个渡口向对岸突击!在乌江最险要的江界河渡口,刘总长亲自指挥渡江。“游过这条河!”江水寒冷刺骨,赤膊泅渡不成,竹排被浪卷回,浮桥又被冲断。工兵连的干部和战士们,有很高的阶级觉悟和一般的作业技术,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他们。冒着黔军密集的炮火,二师四团扎起六十多个竹筏,将三层竹筏做成门桥,又用篾绳在两岸扎深扎稳,将一百多个门桥连成浮桥。他们奋战三天三夜,一座巨长的浮桥出现在江面上。这条通向胜利的浮桥,像一把锐利的钢刀,将乌江切成两段。红四团立即勇猛地实施大规模强渡!

  强渡成功!我们望见夜空中升起的白色信号弹。

  1月3日,黔军乌江防线全线崩溃。我们随军委首长过江,王家烈却给蒋发密电说黔军正在与红军殊死作战,说红军两次强渡均未得逞,“刻尚隔岸相持中”。

  王家烈这番表白,老蒋想必是不会在乎了,铲除地方势力,他终于有了这个大好时机。对于老蒋的意图,薛岳自是心领神会。就在我军向乌江进发的这一日,这个新年第一日,我们破获薛岳给吴纵队和周纵队的密令。薛岳命令他们只以一部追击红军,主力则直指王家烈大本营——贵阳。

  ……本路军以迅速向西追剿共军进犯贵阳而促我中心城市以利尔后向四川进剿之目的……

  ……以欧师在北郊村落,韩师在西郊村落,唐师在南郊村落,梁师在东郊村落……

  本路军部署,不得向友军宣泄。

  ……

  “不得向友军宣泄”,“友军”首领王家烈,他独霸一方的好日子该是到头了。

  王家烈,远在1927年9月就曾率部进抵湖南沅陵,欲进攻毛泽东率领的秋收起义农军,尚未与起义军接触,就为抢地盘与湘系军阀打起来,无奈只好退回贵州。依靠老蒋,他在贵州军阀混战中终于坐大,但如今“中央军”跟着红军来了,他实指望红军只是路过,白军也只是路过,但薛岳却不以主力追击红军,反倒对省会贵阳更感兴趣。

  对薛岳密电之分析:薛岳也是想拥有自己的地盘吧?

  乌江北岸,遍地都是红军的战利品,溃散的黔军丢下步枪,也丢下了烟枪,还有好多难得的迫击炮弹!川南边防总司令侯之担,仓皇下令部队向遵义撤退,而他的官兵早已是闻风丧胆,他们绕过遵义向北逃窜,逃往更北边的桐梓。

  我们在雾中飞跑,一口气跑二十多里泥泞山路,直奔江防指挥部所在的猪场。听说先头部队已打了土豪,捉了土豪家的肥猪,来不及杀,就让群众用锄头打死;也来不及刨去猪毛,就分给他们每人一块。我们却不觉饥饿,我们更想得到敌军的密电。我们直奔江防指挥部,不料却是大失所望。江防司令林秀生已逃窜,指挥部虽丢下好多机要文件,但并无我们最想找的密码本。残留文件中倒是有一张电报稿蛮有趣:“红军水马过江,火力非常猛烈……”

  我们在猴场时决定抢渡乌江,至此我们来到猪场,三天时间我们就取得了胜利。这猪场有意思!守江黔兵向猪场溃逃时,我们一个先头连猛追他们四个团。侯之担一基干连长负了重伤,红军便用绳捆起他四只手脚,抬着他走,可惜未到这猪场,他就死了。

  大城

  1月9日,我们冒雨随军委纵队进城。红色战士满身都是泥污,人人都先在城边小河洗了脸。我们是从新城南门入城,过丰乐桥时看见欢迎群众,首长们便在桥头下马,这时人群点起了鞭炮。遵义城并不是很大,却是我们西征以来攻占的第一座大城。这是贵州第二大城,这也是王家烈起家的地盘。第一大城是贵阳,薛岳率“中央军”已于7日占领。黔地有这么多活不成人样的“干人”,军阀劣绅们却花天酒地住西洋楼。听说贵州经济为几个军阀所垄断,盐、糖、布、粮等主要东西都控制在他们手里。这就是他们的“德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番对比更激起红军战士的旧恨新仇,也激发起更高的阶级觉悟。

  敌人在哪里?这永远是我们二局的任务,每时每刻的任务,中央首长最关心这个。

  孙子曰: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

  我们知道敌人在哪里。王家烈哀求蒋介石派兵围堵,而蒋目前是捉襟见肘。我们从各路敌军频繁往来的密电中分析,遵义周边敌人兵力非常空虚!

  入城当日,我们即破获一道蒋令。“追剿军”总司令何键转发,蒋要求“追剿军”消灭湘西的贺龙、任弼时红军,也要消灭中央红军。何键也要求薛岳兵团“节节尾追压迫追剿”,对于进击我中央红军,蒋介石的命令只是一种姿态,何键的部署不过是应命交代而已。何键湘军二十个团去常德地区与红二、六军团作战,刘湘川军摆在长江南部一线,因不明我军虚实,不敢轻易南进。“追剿军”前敌总指挥薛岳意在控制贵阳地区,意在趁此控制整个贵州省,其兵团长途尾追红军,至此已是十分狼狈。各部皆位于乌江南岸,毫无对我追击迹象。而在乌江以北,侯之担先失江防又失遵义——黔军果然是不经打。然而这位黔军师长却又给一连串上峰发电求援,先说自己孤军顽强抵抗,寡不敌众,再表杀敌决心,“山河可残,壮志不磨”,最后伏乞“中央早颁围剿明令”。这位老兄也煞是可笑了!他恳请如此一大串上峰“钧鉴”:南京中央党部、国民政府主席林,行政院长汪,军事委员长蒋,各部长,北平何部长,汉口张副司令,何主任,宝庆何主席,南宁李总司令,柳州白副司令,广州陈总司令,巴县刘督办,云南龙主席,贵阳王主席,犹总指挥。

  敌情如此,红军终于有暇休整扩红了。各军团均已到达指定位置警戒:红一军团在城北,红三军团在城南,红五军团和红九军团构成东南防线。以遵义为核心,南北长约四百里,东西宽约两百里,这片区域已为我军所控制。此地乃川黔交通枢纽,黔北经济政治中心,我军据此四面发展,真适宜也。这会成为一个新的根据地么?

  是有些回到老苏区的感觉了。人们手上擎着彩色小旗,前呼后拥来看我们,有人非要看“水马”不可。是敌人为掩饰自己的溃败,声称红军有“过江水马”,简直就是天兵天将!红军没收王家烈价值数十万的盐行,还截获没收其价值数万的白金龙香烟。他向上海南洋公司订购这批香烟,原是准备给薛岳“中央军”的年礼。红军将咸盐及香烟部分发给贫民,其余以低于平昔价格出售,以此两项收入之现洋兑换苏区钞票,因我们购物既用现洋,也用苏区印有列宁头像的纸钞。苏维埃银行有能力按日兑现,歇张店铺遂纷纷开门营业。在此“红军之友”社尤值得一写,该社青年男女在街头热情发传单。那些青春少女穿着漂亮旗袍,配以白袜青布鞋,也成一道新风景。男青年们宣讲说跟着红军有饭吃、有衣穿、有出路;女青年们则跟女同胞大声说,革命是为求解放!她们说到了世界大同那一天,我们的孩子读书都不要钱!听说她们都赞叹男红军跳的外国舞,我们便想到那定是红色干部团的萧劲光队长。他早年留学苏联,最擅长跳那个高加索舞。而在中央苏区时,李伯钊也曾给我们跳过苏联踢踏舞。在那棵高大茂密的樟树下,这位高尔基戏剧学校校长也教战士们学唱歌。而今满城都是欢庆的民众,满街都是新刷的标语:“红军为土地革命而战!”“红军不拿群众一点东西!”“打富救贫,穷人翻身!”“打倒蒋介石,工农坐江山!”……

  年关到,节日的气息是日渐浓厚了,孩童们也开始玩炮仗了。红军战士教孩娃们唱歌,红军剧社演新剧,《打倒军阀王家烈》。演剧也是为宣传,戏演完了分粮。听说红九军团召开了纪念李卜克内西和卢森堡大会,也在湄潭县开设了苏维埃银行。在这节日的气氛里,红军首长们也可与家人相见了。大家喜见这些女人忙里忙外的身影,总之是有些安家乐业的气氛了,加之时近年关,鞭炮声更是声声入耳。鞭炮声与枪声有时听来很像,也都带着弥散的硝烟。硝烟的味道是真,可鞭炮声不是枪声。建立根据地的工作真正开始了,红军深入周围村镇,动员发动贫苦群众,建立党组织和革命政权。万人大会,会场就在老城中学校的大操场,也是满眼红旗和标语。博古主持大会,毛泽东、朱德先后讲话,群众今日亲睹庐山真面目,原来朱毛不是一个人!他们当然不是传说中的红眉绿眼、青面獠牙、凶暴残忍的样子,那都是国民党和反动民团的造谣。眼前朱德相貌敦厚朴实,说话也蛮和气,毛泽东也更像是个文人。在他们热情讲话之后,红军代表和群众代表发言,博古接着宣布:遵义工农兵临时政府正式成立!一切都好似回到了当年,回到了瑞金建立苏维埃国家的场景,这令人不禁怀想瑞金苏维埃共和国的好时光。有人说苏维埃共和国就要定都遵义了。遵义城比瑞金城还要大……

  真是令人惬意的好时光。大会结束,红军与当地中学举行篮球友谊赛。银笛一声,比赛正式开始。朱总司令也成了球员,也开心地抢球、带球跑。许是好久没摸球了,那位留过洋的红军球员过于激动,时而便蹦出几声英文,当地学生便窃窃私语:“是大学生呀!”他们也是大开眼界了!

  军委首长住在坡顶的柏公馆,国民党第二十五军第二师师长柏辉章的私邸,这该是遵义城最气派的小楼了。两层砖木结构,中西合璧,青砖廊柱,雕花门窗,有宽敞的回廊和阳台,院子里还有一棵槐树。我们住在近旁另一幢小洋楼,这只土豪也是相当大,东西早已搬完,但也还是有些遗留。酒柜里有半瓶白兰地,书房里有散落的罐头、香烟和画报。

  只差没有明亮的电灯。这土豪家里也残留了大烟枪,鸦片的烟味尚未散尽,但这东西是我们决不能碰的。我们更乐于逛街。老城和新城都是店铺毗连,商行、当铺、绸庄、洋货铺、书店、酒楼,一切一切,都呈现着城市的景象。我们近来一直在深山僻野中行军,看久了荒村和茅屋,而今进了大城,感觉街面上真是应有尽有,而我们首要的一件是吃鸡子。曾局长豪爽请客,他请我们在遵义最好的川黔饭店吃,而我们吃到了比鸡子更好的美味:辣子鸡丁!

  我们二局是受军委首长特别关心的,这一次给了我们不少皮货,还有好几双马蹄形胶鞋,自然这都是打土豪得来。钱副局长说,我们每人都要做一件皮衣!

  吃了一盆辣子鸡丁,侦收科的李建华,我们二局唯一的女同志,她就带我们去找裁缝店。午后时分这样逛着街,这冬天的太阳懒洋洋的,也是很有些暖意了。这个时候不敢多想,阳光中似有飘动的血色,想到飞机和炮弹炸起的湘江血水,想起那些背井离乡永远牺牲了的小战士,那些曾和我们一起学习和战斗、一起憧憬着革命胜利的亲密战友,还有那些受惊的被炸死的可爱的战马,想到这些,立时就忍不住要流泪……

  进驻这座大城,也有更多报纸可看了。新闻纸上有蒋介石的悬赏令,也有中央苏区同志们遇害的消息。《大公报》详述红五军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惨烈牺牲之情状。三十四师打没了,陈树湘率部掩护红军主力抢渡湘江,他们自己却未能过江。陈师长负伤被俘,他拒医绝食,拒不说出有关红军行动的秘密,他在保安团押送途中扯断肠子。我们29岁的陈师长,苏维埃革命的优秀干部,敌人将其首级悬于长沙城楼上,而不远处就是他的家……

  一切都增加着不断的回忆,如麻的思念。苏区的亲人,他们拿着新做的布筋草鞋,站在河边眼巴巴地送别,他们何曾想到我们要走几多远!那些声音,那些亲切的叮咛仿佛仍响在耳畔:“回来的时候,有适用的好东西带点!”“买一股电筒,还帮厓老妹量几尺布!”“哥哥多捉几个师长回来啊!”……

  我们路过一家照相馆,大家都想拍一张合影,岂料店门上挂了歇业的牌子:溃兵抢劫,暂停营业。门板也被砸坏了,这显然是王家烈溃兵干的。曾局长说英雄的四团团长耿飚有台照相机,是打漳州时缴获的。有照相机可是缺胶卷,有时他为寻开心让人摆好姿势,然后就说哎哟忘了没胶卷了!

  耿团长的人马先锋开路,他们率先抵达乌江南岸,只不知那时他照相机里是否有胶卷。

  照相馆边有家旧书店,这个店门却是敞开着。我们正想进去买些铅笔和拍纸簿,曹科长就兴冲冲朝里头一人打招呼,原来是军委直属队政治部的黄镇。遵义真是个大城,这位店老板也是手提文明棍,看似是个新派人物。黄镇招呼我们进去,便又接着对那店老板讲,你们大可不必歇业躲避,我们红军公买公卖。你们做生意的也是苦,我们是要保护的。对那些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我们则是不客气的。……黄镇是新华艺术大学毕业,宁都起义参加红军。中央苏区的时候,他也曾登台演戏。他是军中蛮有名气的画家了,苏维埃二大召开时,他的巨幅油漆画《粉碎敌人的“围剿”》很轰动。今天他是上街来买纸笔。我们照不成相,难得在这悠闲时逮着画家,便嚷着要他给我们画一张像。他便给我们看一张《夜行军中的老英雄》,画中人一看就是林伯渠同志,苏维埃共和国财政人民委员。右手执一根手杖,左手提一个马灯,昂首阔步走在暗夜中。那副深度眼镜也是很传神,似乎比手中的马灯更闪亮。

  从苏区出发直到过湘江,那些日子我们差不多都是夜行军,想不到画家就这样画了出来。点着火把的巨长的队伍,在夜幕下的山间蜿蜒行进,那也是蛮壮丽的景象。我们也曾看见林老在路口举着马灯给人照明,黄镇画家显然也是看见了。在这西征途中,林老也是总没收征发委员会主任、总供给部部长。画家说这是一张“速写”。他说很多事若是不及时记下来,将来就会感到很惋惜。因为我们的政治委员说,我们的革命是有未来的事业,而我们未必能活着见到那一天,未来新世界不会忘记我们,但我们最好也得留下点纪念……

  不愧是政治部宣传科长,他这幅速写实在是好看!他是刚刚画完,因此还带在身上。曹科长问为何叫“速写”,难道还有“慢写”不成?黄镇画家便笑道,“慢写”也是有,那叫工笔画,像是绣花。这行军途中,莫非你有工夫绣花吗?大家就齐声笑起来。黄镇画家又说,“速写”是粗线条,但最重要的是传神;速写可以有多种,画笔可速写,文字也可速写,记事记人都可以是速写。

  我们也曾跟着曾局长去看过那幅油漆画,他先是点头赞赏画得好,又转头严肃对我们说,画画也不漏掉这个引号,好!他是说画题中“围剿”二字的引号。此刻我们这样说着话的时分,曾局长却在翻看架上的一本旧书。他是相当好学之人,行军每到一地,但凡有书店,他就会进去逛一遭。所购之书,他也借给我们读;虽说是借,他并不要还,我们也很少还过;有时也难免遗失,故一种书有购至四五次者,他说也是一乐。此刻他要买下这册书,我们也不以为意。他向店家询价,店家说看着给,曾局长出三块银洋,店家说是太多了。我们也暗自吃惊,曾局长却说不少就好,如此便顺利成交。“文明之师!”店老板不由赞叹。《庸庵文续编》,清末薛福成著。店老板便拿出哈德门香烟,先敬曾局长,又给我们每人发一支。抽烟的点着,不会抽的将烟卷夹在耳朵上。曾局长方才是忙着翻书,其实也未漏过我们的谈论,此刻他美美地吸一口香烟,便语气严肃地对曹科长说:“记事记人都可以是速写,咱们与国民党斗法,也是跟文字打交道。你们年轻人,都没念过几年书,虽也识得几个字,但是远不够。都是个人,是人就得多求点知识,有个好文笔就更好。你们写得起文章吗?”

  这个问题好突然。好似忽然收到一份新密报,你无法立刻说什么。曾局长却晃着手里这册旧书,固执地盯着我们,好像是说这个话题不能滑过,就如一份密报,必须准确破译。我们七嘴八舌绕着说,曾局长只是微微摇头,神情依然很严肃。

  出了店门,曾局长才跟我们说,毛泽东同志正在看这本书,一入黔地,他就让先头部队着意找这本书。我们便顿感好奇。曾局长又说,近来蒋介石密电中有句话,很怀疑也是从这书上学来。此即是说,蒋介石也在看这本书!见我们若有所悟的样子,曾局长就说,此书写的是石达开当年过黔地,最终兵败大渡河的史事。

  他却不忘刚才的话题:“文章千古事,不说这远的,就说为了咱们的工作,为了做这篇革命大文章,你们也该多读书,得空多练练笔头,不妨就学黄镇大画家,就从速写练起!我建议。”

  …………

  (此为精编版,有部分删节,全文见《人民文学》2022年第3期,全书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出版)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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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长篇小说 乌江 庞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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