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那个年代的妇女中少有的知识女性,读过女中的。
童年时见母亲的针线筐里放着本叫《教育学》的书,做了夹鞋样的夹子,破旧如出土文物。当时,不知教育神圣的我,也没为教育圣经大材小用而惋惜。
后来听幺舅说我母亲之所以能读上书,全靠自己奋斗。我那从没有幸蒙面的外公外婆家早年虽有几块薄田,到儿女一大群时早已破落且赤贫。还是女孩的母亲吵吵着要读书,说大哥四哥都读书了,幺弟也进鸡婆学(私塾)了,我也要读书!外公说女娃子家家的读啥书哟,要读你自己想办法,我可是供不起!
母亲就自力更生,替团转四邻纺线柝麻。为了早日凑齐进学堂的钱,常熬更守夜地干。如此苦干年余,总算凑齐了第一笔学费,母亲就如愿以偿地进了她憧憬已久的学堂……
幺舅说我母亲她学习勤奋得很,记性好学习也好,很快就受到老师的喜爱。后来母亲她顺利地进了县城的女中,成了外公外婆那叫甘蔗坝的乡下周围团转二三十里有名的才女。可惜那时战乱频仍,民不聊生,没有经费,县女中办了阵儿办不下去了。一心想展翅高飞的母亲就被打回了原形,从新女性洋学生变成了农民。
之后地方乡小缺老师了,乡绅们想起了读过女中的母亲,就来请她去教书。母亲就成了家乡第一个女老师,天天在叫做甘蔗坝乡小的学校拿着教鞭指点着黑板教书育人。幺舅说你妈的书教得那是个好哟,又认真又耐心,脾气又好,团转四邻的家长们都夸她。学生娃娃们也喜欢她。她比那些学生娃大不了多少呀,有时下了课或是放学路上还同学生们一起玩一起疯一把呢,呵呵!
可惜母亲的乡村女教师没当长久,原因是父亲他出现了!
母亲在县女中读书时同一个姓黄的女同学要好,女中垮了回到乡下的母亲陪感失落,就去姓黄那女同学家耍。那同学家住童寺镇乡下一个叫巴头湾的地方。母亲一去就喜欢上了巴头湾,只见背后高高的青山岭梁子如龙逶迤,悬崖峭壁,峭壁上是巴岩寨;山岚缭绕,岩鹰盘旋;院子前百数十丈,一条小河静静地流,小河上头是高洞庙,小河就是从高洞庙那岩上和身跌下的,飞瀑急湍,水声如雷!
母亲喜欢的是巴头湾的景色,哪想有人喜欢上了她。那个人就我青年的父亲。
那时父亲在县城读书,回家恰好遇到了母亲,一见钟情。不消说之后父亲的情书就雪片样飞向母亲。母亲婉言拒绝,情种父亲才不管,书也不读了,三天两头往甘蔗坝跑。一次父亲去赵化镇办事,趁机跑几十里外的甘蔗坝去见母亲。母亲正在上课,见父亲突然出现在窗外,像只羞怯的鸟儿在那儿闪来晃去地冲自己傻笑。母亲也不理,下了课才接见他,却说你咋又来了?那个事别提了,我还要教书呢,你走吧!
荷尔蒙蓬勃的父亲兜头挨了盆冷水,丧气得不行。回去写了封情真意切感天动地的情书,说他不想活了,在赵化的过河船上他几次想跳河,回到家里几次想抓起菜刀了结自己云云。父亲又发动他姐——也就是母亲的黄同学,我后来的大姑——劝说母亲。都说美女怕糍粑男缠,如此这般,乡村女教师的心就软了,宁静的生活从此被打破了。
婚后的母亲很快从乡村女教师变成了家庭主妇。倒不全是因了生儿育女,主要是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解放了。不用说一解放旧政权的一切机构机制都停摆了。
新婚的父亲母亲把家安在童寺镇上,父亲在镇上开了家酱油铺,读过洋学堂年轻有为的父亲摇身一变成了酱油铺老板,而乡村女教师则成了老板娘。然新社会关心每个公民,居委会很快发现了我有文化的母亲闲在家里,就来动员母亲出去工作。说你年纪轻轻,又有文化,呆在家带孩子多浪费!你家这小小酱油铺有你男人就行了,你出来参加工作吧,到处都在招人,出来为建设新中国做点贡献呵!
母亲倒是想呵,可父亲不同意。父亲觉得年轻漂亮的老婆还是放在家里放心。不是吗?自己的花儿自己养着多好,放出去让人惦记那哪要得!
父亲不答应还不是主要的,更直接的原因是母亲她生下姐姐后生了我,生了我之后又是老三老四,七长八短音阶样孩子接二连三呱呱落地,像一条条凭空出现的绳索,绑住了母亲的手脚,母亲的翅膀就折断了,母亲的憧憬的事业就化作了油盐柴米、锅盆碗盏和尿布。
母亲继续自己教书育人的人生理想是在数年之后。我七岁那年,父亲母亲觉得应该给我套上嚼子了,就将我送到了大姑父所在的乡村小学读书。我在观音庵小学刚读了一期,母亲便抓住机会顺理成章地成了观音庵小学的代课老师。多年的憧憬终于变成了现实,母亲兴奋得脸上霞飞花发,进进出出都步儿轻捷得燕子抄水样,见人一个笑。仿佛她的世界她的天空全是笑做成的,天也在笑地也在笑。
可我却惨了,母亲她恰好成了我的班主任!
我原以为班主任变了我亲亲的妈,应该是好事儿,哪想课堂上只有老师没有妈。一天下课时我和同学们疯去了,一上课我就举手说,妈,我要屙尿!
母亲脸一沉,不理。
我又站起来说,妈,憋不住了,我要屙尿!
母亲生气地说,下课你干啥去了?坐好!
我怕父亲才不怕母亲,不批准是吧?不批准也得准!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转身扯出小雀雀对了墙角就开冲!旁边同学惊呼,老师,他在教室里屙尿!
全班大哗!
班主任母亲将我一顿好打!
我不知道我那泡撒得不是地方的尿,竟然结束了母亲的事业和人生理想。母亲的人民教师只当了一个学期,下一学期开学前,母亲就带着我和姐姐离开了观音庵小学,奔赴父亲给安排的另一工作岗位。其时父亲早已由酱油铺老板摇身变成了手工业系统一厂子的财务大臣。
母亲在新社会的第二份工作是手工业管理局下头一个纸厂食堂的总务。那时父亲工作总调动,家便随了父亲不停地搬来迁去,母亲的工作也不停地换来换去。如此这般,一两年搬一次家换一次工作,刚熟悉了到了个新地方新岗位又得重起炉灶,哪还谈得上事业?
母爱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她默默地付出无条件地牺牲。多少母亲为了家庭,为了儿女牺牲了自己的事业呵!
母亲热爱的教育事业就这样终止了,之后一直到退休,母亲都没再登过讲台。到母亲驾鹤仙去,我在家里到处翻找,那本发黄破旧的《教育学》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