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时光碎片(散文)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22次    字数:4680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70278篇,  月稿:7678

  连金娟,女,甘肃临潭人。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甘南州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飞天》《草原》《美文》《文学港》《文艺报》等报刊。

  

  一

  腊月,临潭的街道被年的氛围充斥得满满当当。那些常年在藏区做生意的回族男性都回来了。他们热络地在人海里向亲朋好友打着招呼,他们在置办年货的人群里寻找着自己一年未见的“联手”。那些身着绸缎,头戴艳丽头纱,打扮精致的回族女子步履轻快地从人海里穿过。她们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是一种幸福的喜色,对她们而言她们的男人终于回来了,带着一家人的希冀、带着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期盼,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她们衣服的颜色变得更加明快起来,头纱质地选最好的材质,手上的戒指明晃晃地在不经意间昭示着心底的甜蜜和男人们一年在外的收成。

  人群中头戴皮帽,身着藏袍的藏族女子,目光如炬。她们身着艳丽的藏袍,腰里银制的腰带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胸前的珊瑚项链映衬着艳丽光滑的藏衣,色彩明快浓郁。她们俯身在琳琅满目的摊位前挑着自己所需的物品,身姿庄重而美丽。有身材健壮的藏族男子,牵着马,马口喷出一团团的白气,热腾腾朝空中飘去。男人们大多无心眷恋身边诱人的物品,他们转一圈,最终将马拴到了县城朋友家门口,然后阔气地从马背的褡裢上卸下自己带来的礼物。

  最热闹的地方是处于街道中心的十字路口,临潭人习惯叫西门口。在西门口商铺台阶上,一大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去年拔河盛况,议论拔赢那一方庄稼的长势。听老人们说,拔河拔赢的一方庄稼会长得出奇好。他们也讨论着今年绳的长度,有人开心地说着去年拔河时见到的“联手”。

  “今年的绳据说要比去年长上几十米呢。”人群里一位头戴无檐白帽的年轻人兴奋地说。

  “我怎么没有听说,大庙里管会事的王家阿爷可是我一辈子的老联手,有这样的变动他会不告诉我?”旁边一位身着灰色长衫,白发徐徐的老人胸有成竹地说。

  “听说去年两股合成的粗麻绳扯断了四次,今年要用油丝绳。”一位个子高大光头的中年男子饶有兴致地说。

  “去年来得迟了,头两晚上的第一局都没赶上,今年我就住穆萨家,好好扯上几局,把去年输的赶回来。”人群里身体强壮,脸膛发红,穿着一袭白羊皮藏袍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说到。

  小时候总觉得年在他们这样热烈愉快的讨论中变得无比的浓稠。而从正月初十开始,住在县城的我家也成了城外亲戚们歇脚喝茶的中转站。这中间包括父亲的藏族好友,母亲娘家的藏族亲戚,也有父亲一年未见面的回族联手。大家闹哄哄地挤在家里的客厅里,炉火上的大茶不停地沸煮着,茶香飘得满屋都是。

  从正月十三的晚开始,拔河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县城。平常冷清的高原小县城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

  正月十四,最后一丝太阳从西峰山上黯淡了去。管会事的人早早联系了两辆卡车。两辆卡车上分别装着粗重的油丝绳,车子以西门的十字街为中心向两边街道拉去。绳子是用两股很粗的钢丝绳拧在一起,绳长约有1800米,重约8吨左右。

  华灯初上,小小的县城早已人山人海。人们按各自居住地迅速分成两边,以绳中间挽起的龙头为记号,绳两边不分民族乌压压趴满了人,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角逐开始。

  街道两边的屋顶上,商铺的台阶上,每层楼的阳台上都站满了观看的人。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人群都沉浸在狂欢的喜悦中。

  人群中只见那绳如出水蛟龙,忽上忽下,人群角逐的走势或静或动。小城的上空呐喊声,哨子声,礼炮声,人们的欢呼声融为一体,这一刻,临潭的群山也为之震动,恨不能从四面八方汇聚了过来一观盛事,大河也恨不能立马解封,唱起澎湃的歌谣为参赛的人群鼓舞呐喊。

  一根绳,一条心。此刻的临潭人忘记了一年的艰辛,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忧愁,忘记了往日的恩怨。呐喊着,奋力着,团结着向各自的方向奋力拼搏。

  一局结束,一局又在人群的欢呼中开始,每晚三局,三晚九局。生活在临潭的人将幸福的期盼,将血脉相连的情谊都扯进了一声声的呐喊里。

  十六晚上最后一局扯绳结束了,年也完美地划上了句号,沸腾了整整三晚的县城终于安静了下来。而临潭人的血液里,那根血脉相连的绳却一直在挥舞不停,从未停歇。

  

  二

  记不得是哪一年了,窗外的雪又急又紧。雪打着窗户外的塑料布发出“嘶嘶”的声响。大铁炉上的铜壶“咕嘟咕嘟”熬煮着大茶。木地板刚拖洗过,上面的潮气直往脸上涌,那些潮气与茶壶里的水蒸气一直跑到玻璃窗上,湿淋淋的像被雨冲过一样。太爷爷背靠弹簧沙发坐着,他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装,映衬着银色的山羊胡,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

  天刚擦黑,家里人裹了大衣匆匆出门观看拔河比赛。他们边出门,边讨论着今年的输赢。一股雪气顺着掀起的棉门帘溜进屋。街上闹哄哄的,偶尔有骡马的嘶鸣声传进来。

  太爷爷已经八十岁了,过了爱热闹的年纪,而我因为年纪太小,家里人觉得带我出门是极不方便与安全的。

  火炉很旺。太爷爷摸摸我 发红的脸蛋,嘴角露出一抹祥和淡定的笑容。在我眼里,太爷爷很是沉默寡言,平常难得听他说上几句话。但那天他却显得很健谈。他问我会不会打算盘,我摇摇头,拿过爷爷书桌上的算盘放到茶几上。太爷爷说算盘是老祖宗留给我们最简便的计算工具,作为江淮人的后辈一定得学会它。他说着先让我弄清了算盘上的“个位”“十位”“百位”位置,讲了算盘具体操作方法。为了提起我学算盘的兴趣,一辈子在银行工作的他,边念口诀边快速地拨起了算盘珠子。他一口气打了很多,气息吹拂着银色的胡须起伏不定。

  “算啦,一时是学不会的。”太爷爷说着摸了一下胡须,背靠着沙发闭目养神起来。稍片刻,他又说,在铁城正月十五是要去庙里祭拜龙神的。他说铁城的龙神是开国明朝开国大将军赵德胜。他擅长水上作战。

  “水上作战,是什么意思?”

  “就是几百条船连在一起。”

  “洮河能放得下那么多船吗?”

  “跟小娃娃说不清了。”太爷爷说着咳嗽了起来,拿起茶盅噎下一口茶水。雪下得更大了,扑打在窗棂上像抖擞的沙子声。

  门外传来“咚咚”地敲门声。棉门帘被掀起,伴着冷气进来的是一位年纪与太爷爷相仿的老人。他头戴一顶黑色绸毡帽,手执拐杖。黑呢大衣上落满了厚厚一层雪。

  他推门而入时,太爷爷眼里布满了光。他站起身,吆喝我赶忙去给客人找茶杯。

  “老联手,几年不见了。”老人的手热切的和太爷爷握在一起。他们握了再握,久久不愿放手。

  老人是西寺里的学董。他和太爷爷相识于少年,是正月十五拔河时候认识的。他们说那年旧城下了很大的雪,他们两个拔完河,在老人的家里就着雪花聊了一晚上。太爷爷说铁城的路太难走了,他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修一条好路让乡亲们通过。老人说,回族的孩子读书太少,他以后当了学董一定要动员寺里的孩子多读书。少年的梦想虽长不过七尺,可总是心胸万丈。

  太爷爷带领家人修路的事迹上了报纸,老人特地从旧城邮局打来电话。

  “快来接电话,说是你回族亲戚打来的。”邮局工作人员站在大门口喊道。

  家里人都笑了,大家都知道那位回族亲戚指的是谁。太爷爷更是高兴,他去邮局,隔着话筒向他的朋友传递着喜悦。

  “我将河边的马路修得既平整又宽阔,从兰州来的记者都采访了我。”太爷爷说着,眼里闪闪发光。

  “听说你也当了学董。过完年我去看你啊。”“一定要去看看,一定要去。一不小心怎么就都老了。”太爷爷挂完电话,心里充满了不解。曾经年少立下的誓言都实现了,可时间都去哪儿了。他分明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多了一分孱弱。

  难熬的冬天过去了。太爷爷听说西寺正在维修大殿。他拄着拐杖,带着我去西寺找他的联手。当看着从屋檐下的泥坑走出来的老人,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来时。太爷爷的胡须动了动“老了,都老了。那年拔河他是多精神的一个小伙。”太爷爷显得无比惆怅。

  天空下起了雨夹雪,雪片在空中疯狂地打转。他们互相搀扶着去厢房喝起了茶。他们谈论了什么,我已经细想不起来。后来读韩愈的诗句“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雨雪中他们相搀远去的背影。

  太爷爷将炉火添得更旺。他为老人沏了滚烫的茶水。头顶的瓦斯灯,昏昏地。他们边喝茶边聊起场景,聊青藏路上死去的洮商,聊那年跟着牛帮一起来的女人。聊拔河的时候,他们将绳背在肩膀上,四股的麻绳将他们的肩膀都磨出了血丝,但心里的那份畅快至今难忘。

  凌晨的钟声响起,爆竹声和烟花将窗外的夜燃得沸腾。拔河结束了,街上纷纷的都是人声。老人拄着拐杖起身作别。太爷爷相送至门外。

  门外雪停了,只有风在狂吼。

  

  三

  那天在车站遇到他,干净温顺的男子,穿白色的体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你也要坐这趟火车吗?”说话间一列火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带起的气流将我的头发吹得纷乱。

  走进车厢,里面的人已经撑满。泡面与汗液的味道纠缠在空气中不愿意散去。我们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终于在靠餐厅的那个车厢找到了一个座位。

  火车开始启动,车窗外的景色快速地向后退去。他坐我对面,神情镇定。

  “我们是认识的,那年一起培训国导考试,我记得你的解说词很出彩,你讲解的是一个叫洮州的地方,还有万人拔河比赛。洮州是你的故乡吗?”他问我。我在脑海里使劲搜索我在培训中心见到的每个人,无奈没有任何的线索。

  “嗯,我的故乡是洮州。它位于甘肃省南部,甘南藏族自治州东北边缘。”尴尬之余我连导游词都用上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说自己的故乡是在云南,那里有湿漉漉的石板路,空气中有桂花和金银花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在移动的火车上,看着车窗外他乡的景色,那些故乡的味道会顺着鼻孔爬进来。

  窗外的夜黑透了,偶尔有点点灯光闪过。黑夜行舟,天地盛满了寂寞,乡愁第一次漫上我的心坎儿。每个人对故乡的记忆是不一样的,我想起故乡是陶罐的破碎声,是洪和城上士兵的夯土声,是旧城街面上茶马互市的讨价还价声,是正月十五声震山河的拔河声,是月夜下响起的金戈铁马声。

  依着车窗,我向他缓缓说起关于洮州的点点滴滴。说起小时候如何期盼过年,期盼拔河。向他描绘拔河时所用的绳长,重量,人数的多少。火车行驶时的光影打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我已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躲在了大海的深处。车窗外一闪一闪的黑夜,像极了月下波光点点的大海,而我正在对深黑的大海描绘那个叫洮州的高原城池。城池里有烽火狼烟,有哥舒翰、沐英、侯显、有孤傲的土司,有如水的丝绸,有智慧豁达的商人。正月十五,皎洁的月光中,他们从城池的各个角落跑出来,他们涌向街心那条发光的巨绳,埋藏在血液里的某些符号被唤醒,他们要开始扯上一局,证明他们都曾热烈地活过,而高原上最美的城池也一同存在过。

  窗外寂寥的天空繁星点点,远处的山朦胧深沉。火车行驶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吞掉车窗外一个又一个村庄,也席卷掉我的话语。

  天光微微亮起,车子已经驶进了成都平原。对面的男子背靠着座椅睡了过去。火车到了成都,我背了行囊悄然下车。

  很多年后,在冶力关举办的拔河节上,一个脸庞晒得微黑的男子在人海里向我打招呼。

  “嗨,好久不见。我来参加你们的拔河比赛。”他说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还记得那次夜行的火车吗?在成都我睡过去了,醒来发现你已经下车了。”

  “记得,记得。”阳光洒在冶力关广场上,拔河的哨声与呐喊声飘荡在空中。

  “比赛开始了。”他说着消失在涌动的人海中。

  风吹过,一切似一场幻象。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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