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秋天里的怀念

作者:老罗   发表于:
浏览:1次    字数:6161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童生   总稿:31篇,  月稿:31

  母亲潘广秀,一生劳作于乡间,2004年在达城暂住半年,回乡不久肺病发作。之后十年间,老人家不是意外受伤,便是肺病复发,疾病伤痛,伤痛疾病,备受煎熬,受罪至去年农历二月十二晌午,她竟以残忍绝决的手段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时农事起身,父亲亦感冒卧床,我还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万源。

  我万万没想到母亲的最后离去会这么快。以往家里出什么事,我虽无感应,但八九成还是能预料的,加之随着母亲年岁渐大,对我的信任度与依赖度也与日俱增。同时,我在自己倍加推崇的达州市中心医院多次为她检查过,医师们都明确表态:并无大碍。只是老年人身体虚弱,慢性肺炎肯定不会一时半会好起来。作为儿子,我的心宁贴了,念想母亲的病只要不粘“癌”字,我就能陪伴坚强的母亲最终战胜肺炎,徜徉在生活的阳光里!去年正月初六上午,我带着妻儿回乡去看望老人家,发现她依然说话精神——我依然相信一生苦难却异常坚韧的母亲会创造出奇迹——但我竟没想到,饱受病魔之苦的母亲,却毅然决然地向死神靠近!

  接到噩耗,我惊呆了。因为对母亲突然离去我毫无心理准备。接完电话,我又立即为自己和儿子请假,匆忙乘车往家里赶。一下出租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妹夫,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母亲躺在灵床上,双目紧闭,胡桃核似的脸庞已变得扭曲,蹙成一团,可见她走得是多么痛苦……我知道,母亲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听见狗叫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我喊:“润明你回来了!”然后躬着腰领我进屋。我知道,母亲永远不会再迎接儿子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母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据妹妹讲,她最后一次来看望母亲时,母亲拖着病体送出她好远好远,妹妹也一步一回头看母亲……听着妹妹的哭诉,我的心都碎了。我能想象出母亲最后对儿女的眷恋对生命的渴求,对病魔和死亡的无奈。我知道,自从自己卸任村干,多年来一直为着生计奔波不已,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每次回家也只是给父母非常有限的几个零花钱,但母亲总要推辞,总说她和父亲还能挣,要我把钱留着多送孩子读书。推辞的最后是父亲妥协,把钱接了,这时母亲又总要怨怪父亲“见钱眼开”……想着母亲艰难度日还如此替儿子打量,我又感动又气恼,说你再固执我就不回来看你了!我知道,儿孙全不在身边,晚年的母亲孤苦艰难,但她从不提及,却总是挂念这个日子难过那个处境恓惶。人生的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可面对着母亲我却无法超脱。阳春三月,咋暖还寒,左邻右舍围坐在院坝的一堆柴火取暖,我在母亲的灵柩旁来回走动,无声的泪水洒落一地。

  俗话讲,人生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母亲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

  母亲是外婆的第五个女儿,生在她前头的,还有三个哥哥。在那个年月,母亲出生时,外婆本不打算要她,是外爷把她从灰地上捡起,也就捡起了她那条如草芥般的苦命:母亲尚在襁褓之中,外公便因病去世,我的三个舅舅又为躲避“抓壮丁”常年流浪在外,外婆领着五个女儿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幼年的母亲时常食不果腹;二十三岁那年,母亲嫁给已婚变的我的父亲。

  然而,母亲并未因嫁人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她和父亲结婚时,父亲因得罪领导而被栽赃贪污,开除回家,失掉工作。母亲毫无怨言,毫不嫌弃,和我“贪污分子”父亲一道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现在看来,这样的小日子似乎也还幸福,可母亲回忆,队里的人几乎不正眼看她和父亲,有好处时记不起,可一旦遇上谁也不干的粗重脏活,她和父亲没有一次不摊上。更要命的是,那个年月,经常搞政治运动,父亲要么因为原先“工作遗留”问题被工作组叫去“谈话”,要么因为爷爷的国民党员身份问题陪爷爷挨批斗。有好几次,父亲因受不了折磨想自寻短见,可每每都被母亲及时发现而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随着儿女的降生,母亲和父亲没日没夜地在队里挣着些微的工分。特别是母亲,当父亲被人差去时,她常常要独自揽上两三个人的重活,可她的亡命劳作既不能赢得尊重,更不能摆脱困苦,相反,她越是干脏活累活,乡邻越是拿下眼看她,越是认为她理应付出。而且一年到头,我家里也总是该补给队里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父母的工分作价抵扣后,已所剩无几,再作价购买粮食,最多也只能称回三四百斤生秧谷子。这就是七口之家一年的口粮。母亲讲,有一年除夕,人家的腊肉已四处飘香,可我家还在等米下锅,一向胆小羸弱的父亲提了称砣去找队长论理,可队长说:你家还是补钱户哩,没有粮食给称!父亲就不想活着回家,要和队长同归于尽,幸好母亲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又一起命案。

  那些年,我还小,常常会听到少不更事的哥哥姐姐当着母亲的面抱怨没吃好穿好,这时母亲总会宽慰儿女们说:“现在再苦,哪有我跟着你外婆苦啊?!那个苦呢……”说这样的话,母亲的喉咙常常就有些哽,要背过身去缓一缓气,“苦不了多久啊,好像听说土地要分到户一样……到那时我和你爸为娃儿们作粮食,等吃饱饭穿新衣哟!”我相信母亲说这话时眼里会散放着憧憬的亮光,因为我们听到她这话后总会雀跃着到一边玩去。

  果然,母亲得来的小道消息在1983年得以变成现实。这一年秋天,土地开始分到各家各户。母亲看着能写会算的父亲拿着丈竿跟着一帮人为队里的每块田地量面积定等次,心里美滋滋的。母亲没有文化,目不识丁,但她在潜意识里觉得,父亲不再被批斗,而且她俩很快就要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劳动,生产出自己的粮食,她平生恐怕没有比这更扬眉吐气的生活了。

  在母亲的精心安排指挥下,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二年,我们家的粮食大获丰收,谷子近万斤,小麦竟有5000多斤,乐得我们几姊妹在粮堆上打滚。特别是在稻谷晒干进仓完毕后,我看见母亲两手叉腰,和父亲一道数着划在墙壁上的“正”字,最后,母亲口中拖着长音几乎是念唱着“十七个,八十五挑”,母亲那语气,那神态,豪放得就像打了胜仗的女将军。

  我们一家虽然能顿顿吃上饱饭,却没有改变经济上的拮据状况。因为我们还有五姊妹都在读书,特别是哥哥读高中让父母吃了不少苦头,他每周要回来拿三五块钱生活费,这对我们家而言简直不堪承受,土地承包后的几年我已经能记事了。就在那几年,农村粮食大丰收,去粮管所交皇粮都难得很,常常要遭受收购人员的责难,没有粮食面向市场一说,因此,自家吃不完的烂掉蛀掉是常有的事。粮食不能变成现钱,为难了我们这个九口之家,父亲爱面子,从不向人开口,母亲时常就要涎着脸皮去给人家下话,可大多时候均碰壁而归。

  哥哥高考落榜后回乡务农,开初干活不行,逆反心理又强,受不了父亲的严厉,免不了闹不和,母亲这时就要为难地当起调解员,劝了父亲劝哥哥,有时劝不下,还着急不少,到一边去偷偷流泪。

  可更让母亲着急的是我哥的婚事。在老家,如果谁家男孩都二十岁了还没女朋友,那就意味着贫穷,往后,本地女子多半也就看不上。哥哥高中毕业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几乎没人提说亲事。为此,母亲十分着急,四处寻媒给找儿媳妇。终于,母亲央求我同房的一个姑姑在本公社给哥介绍了一个姑娘。这人两年后成了我的嫂子。嫂子同我哥结婚那天即开始闹别扭,她抱怨彩礼寒酸,说后悔“这才看出我家的贫穷”……兆头不好,我哥婚后和嫂子三天两头地打闹,文进武出,鸡犬不宁,直到我哥病故。

  哥哥的婚事本就让母亲怄气不少,而痛失爱子又几乎让她精神崩溃,以致后来我家发生的一切均与我哥哥去世息息相关。

  为哥治病,我家一贫如洗。可我哥死后不到一周。父亲又病倒了,在口服大半年药后又不得不动手术,为了省钱给父亲治病,妹妹和我先后主动从学校背回书包,不愿继续读书。不读书?母亲哪里肯依!她操起棍子抽我和妹妹,我们不哭也不逃,这反倒折磨得母亲号啕大哭,最后母子仨抱头哭作一团。现在,我常常听到哪里哪里又在搞捐赠了,读到新闻,报道失学孩子某某某某某某又在谁谁的资助下重返校园了,心里一阵阵感到温暖幸福,喟叹社会的进步。

  艰难困苦没有压垮母亲。我干不了农活,母亲就安排我去放牛,说农活她去干。于是,白天我一边放牛一边看书,晚上则在昏黄的电灯下学写文章。两三年下来,我在县、区小有名气。这引起了老家乡政府领导的注意,有人说乡广播站缺一个广播员,我能写,蛮合适的。母亲得到消息后,喜出望外,眉眼不再蹙成一团,她喂鸡鸭,种特产,干活似乎能脚下生风……可由于种种原因,母亲和我在两三年的盼望中最终失望了。

  后来,我考干,教书,当村干部,我每做一件事情,都让母亲焦心不已,失败时,她为我伤心掉泪,当取得一点效果时她又担心我自满。

  再后来,我被达州日报校园周刊聘为编辑记者。我不难看出,这件事让母亲的心宽慰了许多。到报社不久,母亲曾亲口告诉我,她根本就没想到我还能当记者,还说我刚失学回家那阵,没有职业,一个大男孩成天放牛,惹人看了不少笑话。同时,母亲还实话告诉父亲,有年仲秋后的一个雨天,她去坡上叫我回家吃饭时,见牛在收割后的田里吃稻茬,瘦小的我就那么披一张胶纸捧着一本砖头厚的书在专心读着,觉得好伤感,偷偷哭了好几天!我想,如果我没有给母亲带来一点欣慰,他断然不会给父亲道出大实话的。也或许,母亲独自吞咽的苦水实在太多,在适当时候,她需要丈夫、儿子为她稀释。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农民,自我进入报社以来,虽并未为母亲带去多少实际的物质的东西,她却依然为我乐呵着,甚至因自豪而在人前夸口……每听父亲言此,我更加惭愧,我虽不再是在土地上刨饭的农民,可是和农民比起来,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的些许改变又为她带来了什么呢?!

  但我懂母亲,在她的潜意识里,认为儿子终于“混好了”!有了这个觉悟,我每次回去看她,总要搜罗一些工作上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她听着既新鲜又好奇,末了还不忘叮咛一句:“润明呀,万万不能忘了提你到报社去的人哟!”我则回敬道:“你老人家担心啥呀,我是那样的人吗?”

  为配合母亲印证我“混好了”,2011年5月,我为母亲治好脚伤后,特意让她来看我。待了不到一周,母亲即吵着要回去。那是个周末,阳光灿烂,母亲和我心情都很好。我忽然提议:“妈,你想去我办公室看看不?”母亲顿时乐了,当即答应这就去呀。于是,我领着母亲出门,到报社大院,上台阶,进玻璃门,靠近电梯时,门内的保安过来了,我满脸堆笑地介绍:“这是我妈,她……”我的一句话噎在喉咙,保安没有答应,也没有阻拦。母亲看见保安表情严肃,脸就红了,转身快步往门外退,我撵过去拦母亲,她却摆手道:“我不去了……农村人……多丢人嘛!”母亲的卑怯,让我不好劝说。走出玻璃门,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娘儿俩悻悻返回。

  2012年秋,我的命运再一次出现了转机。通过公考,我荣幸地成为了万源市城乡管理综合执法大队的一名队员,终于圆了“工作梦”。于我而言,这本是件不足挂齿的事情,因此,除妻子外,我未向任何人提及。然而,不知母亲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得知我已经离开报社,她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总是疑惑地问我“你现在在哪儿?”我也就总是说我还在报社啊。母亲还是不信,遂派父亲进城来看究竟,没有办法,面对焦灼的父母,我只得如实“招供”,父亲如释重负。回乡下说与母亲,她则又打电话来,一边叮嘱我要干好新工作,一边又怨怪我“人心不足”“这山望着那山高”,最后还是那句老话:不在报社了,也莫忘了帮你的人!

  随着年事渐高,母亲常常无缘无故地给我打电话,或劈头就问我孩子的学习情况,叫我不要一有点钱就给她拿,应该放在那里好好送孩子读书;或是严厉叮嘱我不要总是醉酒,还说:劝你喝醉的人多半不是真朋友,甚至是在收拾你……我一度厌烦她,真是人老话多。可我现在每念及此,发现母亲是在想我和我的孩子,我们常年不在她身边,那个孤单落寞,甚至在一点一点蚕食母亲的健康。

  2013年中秋节这天,母亲的肺炎又发作了。在达州市中心医院,我和两个姐姐陪伴着母亲度过了一个煎熬之夜。那个夜晚,母亲总是说心里发烧,难受得在床上翻滚,院里的几个主治医师碰头会诊也毫无办法,都说“没见过肺炎会导致心里发烧发慌至这步田地的”,我们怕母亲就那样过去了,给她输氧,当然也无济于事!为减轻母亲的痛苦,征得我们同意,医院为母亲用了镇定剂……看着可怜的母亲,我哭着发誓,我一定要让她医到最后一口气!节后第二天,母亲病情稍有稳定,她特意把叫我到床前,说她“问题不大”,催我必须去上班,我找个工作不容易,万万是不能耽搁的。我在医院收费室缴足了以后几天的医疗费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医院。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在住院的第五天就吵嚷着要回家,说她“已经好了——医生的话不可全听——现在这个年头,医院净整钱。”母亲的固执让我十分恼怒,我在电话上大声武气地吼她,威胁她说:“你这个样子对自己,今后别怪我不管你!……”

  可我心里的石头哪里能落地呢?我三天两头给母亲打电话,她总说她好着呢,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都来给她输液,那个效果甚至比城里大医院的都好。我半信半疑,叮嘱道,只要觉得不对,随时都要来城里医治。后来,我打电话回去问母亲病情,她就不再接,父亲说母亲的病在好转,叫我放心,只是我自己好好工作就是了!

  原来,父亲是在伙同母亲欺骗我,欺骗着他们可怜的儿子。直到母亲去世后,在我的逼问下,父亲才实话告诉我,每当他接电话时,母亲就守在一旁,给她打着手势,命他不要将病的实情告诉我……为防不测,父亲一边请赤脚医生为母亲的病情做些简单调理,一边砍伐着房前屋后所有的大小树木。可是,可是母亲在父亲感冒卧床后,最终主动跳进了死神的魔掌!母亲血淋淋的自尊,让我脆弱的自信自强碎了一地……

  当我在城里,看见老干楼上的那些人长期为小病疗养而坐在铺有红地毯的活动室中玩麻将,我就不由得想到我的母亲;每当我看见广场上那些上了点年岁却还在悠闲地跳舞的大妈,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甚至,每当我看见腰身伛偻瘦小的老太,也是会想到我的母亲!

  母亲忠厚良善,哪怕在最艰难的年月,她总是接济比我们更穷的乡邻。宁肯自己不吃,也要招待来家里的客人,特别是她娘家那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所谓“亲戚”,在那些缺吃少穿的日子总是来我们家打搅,母亲甚至不惜让子女挨饿,也要招呼好那帮人,母亲的这个做法曾一度引起了父亲和我们几姊妹的强烈抗议……母亲以此建立了她的人品和德行,可她一生行善,却绝决而孤独地走向了人生的尽头!

  我欣慰着的母亲低微却崇高,平凡而伟大,但人世间的冷暖我算是饱尝了。那些在苦难时候接受过母亲帮助的人,好多年也不再踏进我家门槛,晚年的母亲偶尔提及,失落的眼神让我刻骨铭心。

  母亲去世的前几天,父亲仍然去找了她信任的那个赤脚医生来输液,配着散热止痛的药吃,可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只向父亲诉苦“生不如死”,所以,母亲终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她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灵不得安宁。不过,可以告慰母亲的是,父亲在悲苦中总算挺了过来,我们姊妹也更加成熟更加团结了。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母亲,为自己。

  按照乡间风俗,在母亲去世10周年后,我得回乡去为母亲挂坟,我们几姊妹妹在接连数天的黄昏里去坟上烧纸和燃火,为的是不让母亲一人在山坡上孤单害怕。冥纸和稻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我们给母亲说着话,让她安息,说在这面黄土坡上有我的奶奶,二妈,还有我们村更多的长辈……母亲你不必感到孤单,这面黄土坡到处都有你一生侍候的土地,土地是你一生的信仰和宗教。而我们,更是永远忘不了你,会时常来探望你的。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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