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围病逝三个月后的一天,其妻子筱蓓给我打了电话。电话的中心意思,是让我帮忙解散掉家里的藏书。筱蓓说:“吕默,我家房子本来不大,不能让书房一直做着老大。”筱蓓说:“吕默,这些书是随着一围的,一围一走,它们早晚得散了。”筱蓓又说:“晚散不如早散……我不图钱,要是能找到合适的去处,一围会高兴的。”
这是个有点突然的求助。我握着手机静了嘴巴,把事儿想了几秒钟,又想了几秒钟,才慢着声音应接下来。
我当然明白,筱蓓把此活儿交给我,不仅是因为我原先在市图书馆当过差,容易找到收留这些书的地方,更是因为一围朋友稀少,对这种事能够上心的也许只有我。
我依着记忆算了算,一围的藏书应该有四千余册,其中作家签名本为三四百本。这些藏书在一围手里很受宠,所以占着家里的一个大间,而上高中的儿子周末返家,只能在客厅里打地铺。儿子是个未来理工男,对文学书籍压根儿瞧不上眼,显然无意继承父亲的爱好。现在一围抽身而去,书本们在家中自然也失去了贵宾身份。毕竟对三四万元一平方的房子来说,它们的存在有些喧宾夺主。
我左右琢磨一天,又打一天电话,把事情大体办妥了。四千多册书分成两拨儿,捐给两家区图书馆。之所以没有联络老东家,是因为我心里还存着一小块别扭,而且市图书馆撑着派头,态度容易怠慢。区图书馆就不一样,不仅可以上门取书,还颁证书发消息,其中一家更掏出诚意,准备专门立一个捐赠书柜。这就有点意思了,至少对一围是个远距离的安慰。
情况跟筱蓓一说,果然获得好几声谢谢。她表示这两天就把书收拾好,分成两组。我提醒说:“那些签名书送图书馆不合适,别让他们拉走。”筱蓓说:“你的意思是签名书……另有价值?”我说:“签名书价值可大可小,你收在家里价值就不小。”筱蓓说:“吕默,一直等我老了,我可能也不会打开这些书,还是早点让别人去看吧。”我停顿一下,说:“那好……我另外想想办法,反正不能亏待了这批书。”
话儿说出来顺嘴,真做起来却不易。若赠送给图书馆,有朱一围三个字在扉页上号着,这些书到底派不上用场。若放在网络书店上一本一本的卖,不仅费劲儿,也会惹得一围在那一头不高兴。当然了,我也想过由自己接管,存住朋友的遗物,但我毕竟不是文学先生,不读小说久矣,又因为在图书馆待过,反而少了藏书的兴致。更重要的是,我心底里还是尊重这批书的,觉得应该有更好的投奔之处。
这批书之所以有些重要,一是因为书的作者大多是国内或省内之知名作家,笔下的文字和故事上得了台面;二是因为一围为求签名很下功夫,费了不少心思和时间。在这个城市,有好几位收藏作家签名书的爱好者,一围是其中一位,而且是比较卖力的一位。早些年,他采用写信恳求的方式,寄书向作家索要签名。这几年,作家的作品分享会、文学对话会多了,他就携着作家的一本或几本书跑去蹭会,在会后凑到作家跟前,一脸真诚地打开书页并报出自己名字。有时获得一个著名作家的签字,他会兴奋得像洗了个澡,一身痛快地拍照下来发给我看。有一次一围在微信里夸口说,自己已拿下近百位作家,按这样的节奏往前走,不出十年就能搞定中国所有的重要作家。十年不算一个很奢侈的数字,但对一围而言终于成了一个遥远的虚词。大约一年前,他一头撞上一种叫下咽癌的东西,先是在喉咙部位割开一个小洞,然后一日日地与这个小洞做着斗争。在那段时间,他失去了声音和精力,但床头一直放着一本名为《第七天》的小说——小说讲的是一个人死后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扉页上有作者的签名。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我准备好了,去另一个世界。
往前一些年,一围有着温润的声音和满格的精力。那时他在邮政局上班,我还在图书馆做事,有一天晚上,两个人因为一位共同的朋友在一百米高的酒桌上相遇。共同的朋友刚刚炒股赚了一笔钱,想分撒一下大好的心情。为了表示股票走高,他特意订了一幢三十层大楼顶部的餐厅,又为了忆旧论今,他记起了一些久未联络的朋友。那天一大桌人,场面热闹纠缠。我和一围凑巧坐在一起,两个人在热闹中都显着安静。我酒量比较薄,喝了三两白酒便脑袋起热,耳朵受不了嘈杂。我起身出去抽根烟,找到了大厅旁边的一个小阳台。过了片刻,一围也来了。他不抽烟,是想躲一会儿清静。既然是躲清静,我们俩就没有多说话,只是靠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远处明明淡淡的灯光。
后来饭局收尾时,我和一围先站起身,一块儿坐电梯下楼。一围积极打了车,顺道把我捎回了家。
本来那次聚会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交集,但大约是因为我的图书馆职员身份,一围第二天便联络了我。一围说自己在邮局工作,却不喜欢收集邮票,倒喜欢收集文学签名书。我说,你干这事儿我其实给不了什么帮助。一围说,我不需要帮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在跟书打交道。我问他,为什么玩这个,是因为喜欢读小说诗歌吗?一围嘿嘿地笑,说自己也看不了几本书,只是日子太平淡了,总得找点儿有趣的事。他说话的口气不让人讨嫌,我接受了他的靠近。如此开了头,一年跟着一年下来,我竟成为一围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我是在第三天才想到一个不错主意的。城市之大,免不了市民重名,我想尝试找一位(或者两位三位)名字也叫朱一围的人。这些书在其他人眼里没价值,但到了姓名为朱一围的人手里,岂不身价大增。若新的朱一围喜好或敬重文学,那更是书之善缘。
我在脑子里编好寻人赠书的一段话,再变成手机上的文字,从微信朋友圈发出去。大约这种事比较好玩,不多时间,便引来一大群人的点赞。有人留言:纸书存之,可添雅气。又有人留言:我百度了一下,没见到朱一围的名字。也有人表示:此等趣事,我已转发。
尽管这样,我对找人之事并无过多的期待。毕竟不是刑事追人什么的,朋友圈热闹半小时便过去了,再则朱一围的名字相当稀罕,这个城市很难说有第二人的存在。
过了两日,有人在我手机里要求添加朋友,并提示与寻人赠书有关。我点了接受,对方是一位号称“衣艺者”的女士。我送一个“握手”图标给对方,问:你是哪一位?我认识你吗?对方写: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叫吕默,我帮你找到了一位朱一围。我吃了一惊,写:还真有人也叫朱一围?线索靠谱吗?对方:不是线索是实物,他是我男友。我给出一个疑问的“微笑”:那他为什么不亲自现身?对方:我想把书拿到手,送他一个意外惊喜。我:那我怎么相信确有其人?先给身份证让我一看。对方:人民币比身份证更可靠,我是准备用钱买书的。我:用钱买书?你知道有多少本书吗?对方:我知道你那位朱一围留下不少签名书,我全买下。我又吃一惊,之前发出的寻人文字比较简单,没说一围的病逝,也没说书的数量,看来这位“衣艺者”有备而来呀。不过真用钱买书,倒说明对方对这批书确是看重的。我问:这位女士,我想知道你的实名。对方:陈宛。我:好吧陈女士,你有什么具体打算?对方:我想早点看到这批书,然后给出价格。我答应了:那我说个时间,明天晚上吧。
第二天傍晚我在公司加一会儿班,又在食堂胡乱吃过一点东西,便出门去了一围家。筱蓓开了门,直接引我进入书房。房内的书已经基本清空,只剩下靠里的一墙书架还饱满着。我抽出几本翻到扉页,上面均有作家署名,署名之上则题“朱一围先生一阅”、“朱一围先生正之”等俗语,也有一本亲昵些,写着“朱一围先生在阅读中进步”。可以想见,一围待在这间书房里,回味着与“一阅”“正之”“进步”这些词儿相关的签书场景,心里是多么的受用。一围是个活络不足、古板有余的人,平常在场面上混酒交友的时候很少,与我酒桌结识实在是一个例外。但一围把书房的门一关,脸上大约是有亮色的,因为书架上聚着许多他结识过的人呢。
正这么走着神儿,外边响起敲门声。筱蓓走过去,很快将一位女客领进书房。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标致女人,大约因为穿着有些轻软的绸衣,身形微胖而不显。她似乎有点紧张,一进来眼光找到我,才松了脸一笑。我说:“是陈宛陈女士吧?”女人说:“你叫我陈宛就好。”我一指筱蓓:“她是这儿的主人,书的事她说了算。”筱蓓说:“没关系的,您先看看合适否,这种事讲的是缘分。”女人点点头,眼睛慢慢扫一圈屋子,走到书架前直着脖子看。她抽出一本瞧了瞧放回去,又抽出一本瞧了瞧放回去,然后手伸到上格取下一本蓝皮书,目光停在了封面上。我凑近一步丢去一瞥,是小说《第七天》。女人说:“这一本好。”说着打开扉页细细地看,仿佛淘到了一见如故的藏品。我说:“不光这一本好,每一本都有点意思。”女人抬起眼睛,承认地点一下头。我说:“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说个价。”女人说:“我还得先问一句,为什么要把这批书处理掉呢?”我看一眼筱蓓,筱蓓说:“我老公……一走,这些书就用不上了,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找个用得上的地方。”女人说:“为什么说还不如呢?剩下这一墙书架,也不算太占地方。”筱蓓说:“人走了,这一墙书架却像是一种提醒,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女人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什么?”筱蓓微露不悦:“别走题好吗?我可不是为了钱,我本来就没打算让这些书变成一桩买卖。”筱蓓这么讲有些傻了,至少会露出心里的待价底细,对方分明在话中夹着试探呢。我打着掩护说:“是的,转让收藏品不是买卖,靠的是眼缘和心缘。”女人说:“好吧。切入正题……我提个数字,你们看合适否。”她默一下脸,伸出两根手指说:“二十万。”我暗吃一惊,同时瞧见筱蓓的眼睛使劲睁大了一下——这个数字远远超过期望,让人觉得是耳朵听错了。
书房似乎安静了片刻。我用手推推鼻子,一边生出一些警惕,说:“你开的这个价,含有别的附加条件吗?”女人摇摇头说:“没有。这么多签名书,值这个钱。”筱蓓说:“您这样说我挺欣慰……我能不能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女人淡笑着说:“别以为我很有钱,我是想让男友高兴。我相信我这么做,他会高兴的。”我说:“我也问一句,你男友喜欢文学吗?”女人拍拍手中的《第七天》,说:“喜欢的。他爱读小说,还向我推荐过这一本。”噢,若是这样,逻辑是成立的。我舒口气说:“那你这一次做对了!女人要拿住男人,不能光喂他好话,你得让他真正的心跳一回。”这句自作幽默的话有点勉强,但多少把气氛说松了。随后双方又来回讲些话,议定了付款方式和搬运时间。
在我的眼里,两个女人的脸上都渗出了满意。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1-5《收获》)
【钟求是,男,浙江温州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昆城记》《给我一个借口》《我的逃亡日子》等多部。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