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路也:河流书(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32次    字数:3727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9篇,  月稿:3

  1

  此段黄河,位于两省之间。河水并不黄,而是呈现出灰绿色,算得上清澈。

  作为黄河主干道,河流在这个拐弯处,似乎并不知道它自己很著名。

  黄昏,天有些凉意,雨丝若有若无。在紧邻河水的泥沙岸边,我一个人走来走去。一个女人独自出远门,不是离家出走就是想做徐霞客,一个女人独自在野外的一条大河边徘徊,不是想跳河就是在吟诗。

  2

  河流很有意思。

  一条河流,就是感性和理性最好的体现。它的活泼、畅快、恣意、情绪化,都是在被两岸固定了的河床内部进行的,它当然也有冲出河床、漫过堤岸、制造灾难之时,可是谁又能保证一辈子永远不发疯呢?

  如果你把一条河流看作成一个巨大的整体——除非发生改道或者干涸——在一段相对完整时间里,它会一直都在那里,永远不会变得一下子没有了,即使有时胖有时瘦,也不会突然没有了。尤其像此时此刻,它就在我的眼前,急流摇撼着岸边,我离它那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水的寒凉之气,让我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于是,一条河流属于绝对的当下,这个“当下”既是我的当下,也曾经是李白的当下。

  可是,河流这个巨大的整体,不能细察细究,一旦认真追踪起来,就会令人产生很大的迷惑不解。

  紧邻岸边,盯着那一整条河水望过去,然后再把目光收回,只看近处,特别着眼于河流的每一小部分——每一道涟漪每一片水花——你会发现,它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消失、又产生、再消失……这样问题就来了,每一片即将从上游流淌过来的水花都是即将到来的“未来”,它在涌到我眼前脚下的那一刹那就变成了“现在”与“当下”,可是几乎就在成为“现在”与“当下”的同时,它就逝去了,流走了,消亡了,对于我它成了“过去”和“往昔”,却再次成了在我下游的另外某个观看者的即将到来的“未来”。眼睁睁地盯着那么多上一段流程的未来统统变成眼前的现在与当下,又立刻成了往昔与过去,紧接着再成了下一段流程的未来……那么,什么才算是当下呢,究竟哪一个流动的瞬间哪一片眼前的涟漪波浪才算是真正的属于当下的呢?我似乎无法通过一片水花来区分出过去、现在和未来了。

  圣人所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时间在模拟水呢还是水在模拟时间呢?这句话,如果只是放在一个维度上,理解成时间像这河水一样呈线型地在流逝着,倒也简单,可是实际上,一条河流的存在,远比人们通常认为得要复杂,时间呢,如果像河水,那么它也不会只是呈一条线型那么简单,时间一方面以流逝来指示着过去和未来,另一方面又具有绝对地当下性,可是实际上,时间所指示的那个过去、现在和未来很可能也应该是相互混杂纠结在一起的。这样问题就更严重了,“现在”和“当下”在哪里呢,哪一片时间的水花和波浪才算得上是当下呢,哪一秒钟才算是当下呢?当我把这一秒钟当作当下时,它不是正在或已经变成往昔与过去吗,或者成为地球另一边人们的未来?我想要一个绝对的真实的当下,可是到头来却只能获得一个相对的虚幻的当下。这样一个一直在消亡之中同时又与过去未来每时每刻都在相互转换着的“当下”——无论是河流还是时间——谁才能抓得住呢?这样钻牛角尖时,我产生了莫名的惶恐。

  3

  在作为一条整体河流的一直“存在”与作为河水每一部分的连续“消失”之间,确实有着某种讲不太通的东西。

  而正是这个貌似悖论的讲不通,才使河流成了河流吧。

  但是,如果对应人类来看待这个问题,似乎就好理解了。“个体生命”会消失在旷古不息的时间之中,然而“生命本体”则生生不已,如同一条长河在时间中进化着,永生。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观点,跟我想表达的意思,既有联系又有偏差,不完全是一回事。

  哲学家们似乎注意过类似问题。黑格尔曾经引用亚里士多德的意思来说明他想说明的问题:“离开身体的手只是名义上的手,一般来说,离开身体的手就不具有手的功能了”,同理,是不是可以说,只有作为一个整体结构时,河流作为一个事物和一个概念才是得以存在着的,而离开河流这个整体结构的某一部分河水——被各种容器盛装、被水坝拦成水库或水电站,以及截留进入灌溉系统——就只是名义上的河水,离开河流的河水就不再具有河水的功能了。

  不再是河水,但仍然是水。

  4

  排除巨大落差造成的跌宕、岸边风光以及河中动植物,河流本身的流淌其实是靠着重复着的单调来完成的。一般说来,单调会制造平均主义,会销蚀创造力,可是,恒久亘古的单调,则会成就伟业。一条大河就是一片地域的哲学王。河流正是靠着伟大的单调成为一种裹挟陆地表面的力量的,制造出三角洲和冲积平原,无限风光。

  反过来,人类对于一条河流的塑造和介入,是在河流上修建水库或水电站。人类改变了河流的一部分形态,利用河流的局部困境和局部尴尬来为人类谋利。

  水库或水电站的大坝让我恐惧。每当从上面走过时,我都能听到头顶上的太阳正在嗞啦嗞啦地响,如果是阴天,旁边山体似乎阴翳得就要倾倒碾轧过来了。我一个人赤手空拳,从头到尾地走在大坝上,靠身体内部的重心来维持着平衡,左右两边的臂膀空无所依,一边是深渊,一边是悬崖,都想将我吸附过去,情何以堪?可是,每当我遇见大坝,仍然从来不肯放过在上面走一走的机会。

  被干涉并被驯服了的河流,积聚了既可以建设也可以毁灭的能量。

  5

  那些戴手表的人,煞有介事,弄得仿佛在这个世界上真有时间这种东西似的。似乎自从有了手表,时间就产生出来了。可是,你以为你戴上了手表,就真的有了时间了么?

  据说有过这样一个实验,志愿者被关进山洞,与世隔绝地生活,在失去了一切现实参照之后的第135天,时间,从志愿者的意识里彻底消失了。

  水倒是真正存在的,然而,河流则未必。跟手表的道理一样,河流可以是一种想象,一种来自大自然的想象。大自然利用地形把很多很多水给组织进一个自我设定的堤岸,再利用地势落差促使这些水产生出运动来,于是就有了河流。然后就有人出来了,站在岸边,想象着自己置身的虚拟岁月,指着大自然用想象力来造就的河水说:“逝者如斯夫”。

  时间被划分成小时、分钟和秒,然后关进了一个表盘。就像河流被划分成上游中游下游,被关进了一个两边有堤岸的河床。

  河流有一个发源地。那么,时间的发源地,在哪里?换言之,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完全是一个可以定义的开端原点,只是由谁来定义以及怎样来定义的问题。

  自有永有者创造了天地海以及其中的万物,而这位自有永有者自己则处于时间之外,完全不会受到时间的限制,或者可以这么说,这位自有永有者同时拥有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切都是完成时态的,而不会像人类那样处于过去现在未来无法同时拥有的永远缺憾之中、处于当下这个瞬间正在消逝的无穷焦虑之中、处于站在一条河岸边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之中。

  托马斯·阿奎那认为这位自有永有的存在,对于自身来说是自明的,但对于人类并不是自明的。我们无法直接看见这位自有永有者,我们今生所见到的东西,只是其创造出来的结果,我们从这结果向前推导原因,而这位自有永有者就隐藏在这些事物背后。这位自有永有者让世间有了河流,引导人类由河流的流逝感受并联想到了时间的流逝,从而认识到作为人类的局限性。可不可以是这样的设定呢:(自有永有者)作为一整条河流是一直就在那里的,它是过去、现在、未来这三者的完美统一体,过去就是现在,现在也是未来,未来也是过去,三位一体,仿佛是在时间之外,不会忽然从眼前消失……然而(人类)作为组成一整条河流的每一部分水花,则是无法将过去、现在、未来三者同时统一于自身的,无数个这样的河水的某一部分,都是脆弱的,每时每刻都处于无法避免的瞬间的消亡之中——正是这样的脆弱和消亡才促使了一整条河流的向前流动,巨大的整体,永不止息。

  宇宙间所有事物的发生,都不是纯粹自发的,而都是通过一系列或隐或显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引起,包括一条河流的地势形成、河床的造就、河流的方向、河流的潮汐,河流的速度、河流的途经路线……而推动那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动力因或者说最初的动力因是什么呢?正是那位自有永有者。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观点,在那位自有永有者那里——只要愿意,只要肯——其实是可以轻易推翻的。只要让整个这条河流停止流淌片刻,让整个这条河流以及它的每一部分河水有那么一刻是静止不动的,人就可以两次或者两次以上踏进同一条河流了。那位自有永有者曾经分开过红海,曾经让日月停止下来大约有一日之久,怎么就不能让一条河流停止片刻,等一等那踏进河流的人呢?

  另外,一条河流有此岸,亦有彼岸。一条河流的每一片水花所拥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又都是循环往复着的……那么,人的存在,某个个体在整个人类存在当中,人类在整个宇宙存在当中,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年第5期

  【作者简介:路也,现为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已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和文学评论集等三十余部。近年主要著作有诗集 《天空下》《大雪封门》《泉边》,散文随笔集《未了之青》 《写在诗页空白处》《蔚然笔记》等。获2011年度和2021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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