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潜山,有种“我爱你”叫“我欢宜你”,有种“骂人”叫“孬儿八轰滴”,有种“不行”叫“不饭桌”,有种“肯定”叫“dei(第三声)迈”,女孩子不管长到多大年纪,不管走得多远,在父母辈口中都有一个亲切的称呼——小女。
但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能有幸被称为“小女”的。被唤作“小女”的,说话最好嗲嗲的,性格上要温温热热的,为人处世上要谦和忍让,而我不具备以上所有优点,所以从小到大,我其他称呼倒是挺多。
爷爷重男轻女,小时候每次喊我做事,不是洗衣做饭就是抬粪担水,喊弟弟做事不是给他吃鸡蛋下挂面就是吃大块大块的黄冰糖,得知真相的我逮住整个老屋的人在一起乘凉的机会,摆事实、讲道理,爷爷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所以爷爷叫我“害人坑”。每到农忙的时候,爸爸总是在外高压检修,田里农活都交给了妈妈,家务自然全部由我承担,哪怕我还有一个比我仅小一岁的弟弟,妈妈总是说,“女孩子以后嫁人了,洗衣做饭,看猪养鸡,上山搞柴都得做的”,不说还好,一说我就不乐意了,“我以后洗衣有洗衣机,做饭有液化气,肉买着吃!”妈妈无言以对,撂下一句,“你这个‘杠人嘴’的”就气呼呼地走了。隔壁村民组有个大哥哥,比我们要大一大截,喜欢称王称霸,总是欺负我们这一群小的,于是我召集大家一起商量,“我们要团结起来,只要他欺负我们任何一个人,我们都一起上,你们俩负责抱住他的腿,你们俩负责抱住他的胳膊,我来扳他脖子把他摔倒”,就这样那个大哥哥被我们收拾得灰头土脸、哭哭啼啼地回家,再也不敢欺负我们了,自此叔伯婶娘们都喊我“伢精怪”。但庆幸的是还有一个人天天喊我“小女”,那个人就是大余。
当他给我出题:“给云、也、不、更、皮共同加一个什么部首可以组成新的字?”当我不到十秒就说出答案时,他高兴地把我举起,大声说着:“我家小女就是聪明”;当我发现他将隔壁小娘的照片放在他的日记本,向他索要苹果或作文选时,他答应后,瞪着眼睛,指着我说:“小女,你太狡猾了”;当他酒喝多了,母亲不给他进门,我偷偷地给他留门时,他捏着我的脸,开心地说:“还是小女对我好”。
最后,就是一九九八年,大余临终前,一直反复地跟我说:“小女,人生短暂,充满遗憾,要将一辈子当十辈子活”,“小女,人一生想好的,才能得好的”,“小女,好好念书,一定要上大学”,“小女,要多跟优秀的人在一起,只有跟他们在一起你才会变得更优秀”,“小女,小女……”自那之后,二十六年里,再也没有人唤我“小女”。我也见不得女孩们向她们父亲撒娇,见不得很多婚礼现场新娘挽着她父亲出场,见不得电视剧里父亲霸气保护女孩的剧情,我的心永远缺了一个“角”。
文学是每一个有缺角的人最好的慰藉,书写故乡的文字尤为熨帖人心。结识徐迅老师,与他的文字相遇是命运对我的一种馈赠。他的散文里书写着我熟悉的皖河,河边摇曳着油菜花田、桃花汛、麦黄风、茶叶等一系列物事,那么飘逸,那么灵动,温润得如故乡的那片土地,轻抚着我多年在外闯荡留下的一道又一道伤痕。席间,徐迅老师邀请了他的两位同学,叙话中得知他们跟父亲都曾就读于余井高中,还是同一届,兴起之时,他们三人共同举杯,“小女,我们共同喝一杯”。一声“小女”,如一声炸雷,让尘封多年的往事腾空而起;如一声棒喝,我怎忍心让自己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又如一阵暴雨,清洗着我早已蒙尘的心灵。那天晚上,在左一声“小女”,右一声“小女”中,我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大余一身晴朗,看着我笑。
驱车回省城后,给徐迅老师发了一条信息:“徐老师,回潜山多了越觉得自己不像潜山人那样温润,我就像老家山上的赭石,坚硬尖锐。”
他回道:“小女,都可以,这只是性格,书上讲,潜山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