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街下街其实就是一条街,分出上下街之后,人们见面了,觉得生分了。好像上街的人,不该来下街。又似乎下街的人踩一踩上街的地界,都成了一种罪恶。大人们是这么想的,我们小孩子也被潜移默化的,随帮长流。南河村有一条死规矩,那是刘老大立下的,就是不管上街下街的人,只要是南河村常住居民,每次开村民组长会议,都要集中到刘老大儿子,圣栋家的超市门口。圣栋倒是愿意,南河村有一千多人口,除了在外打工的,守家带地的占三分之二。
南河村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扣草莓大棚。有时也栽葡萄,玫瑰香,巨丰,提子等葡萄。草莓户多,起先,刘老大也干点好事,自己开面包车,拉着几户人家的男人,到东港草莓种植区,蹲点,人家干啥,他们干啥。一起进大棚,汗流浃背摆弄草莓苗,浇灌,喷药,一样不落。在人家地盘,装一回孙子,陪着笑脸,硬是蹭回一卡车九九草莓苗。一卡车有几万棵苗,老百姓都犯一个病,有人干,他们才干。总得有一个试水的。刘老大见大伙小心翼翼的,前怕狼后怕虎,拍着胸脯说:“操!我先来吧。”刘老大把一大卡车草莓苗,雄赳赳气昂昂拉回南河村,在他家上街停下后,上下街的人,潮水般的汹涌而来。这个时候,南河村出奇的团结,什么上街下街的,大家聚拢在刘老大家房后的空地上,听刘老大绘声绘色讲东港之行,所见所闻。刘老大的意思,各家齐心协力,扣大棚,栽植草莓。以往穷个倒霉样,吃顿肉馅饺子,都费劲。草莓大棚捯饬好了,鱼翅,海参还不是想买就买?下街的李老五说,不懂技术咋办?刘老大用手轻轻拍了拍大腿说:“不是还有我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下街的,上街的,整条街的人,在刘老大返回南河村那一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沸腾。他们围在大客车前,左看右看,对草莓苗评头论足。完全忘掉一个令人纠结的话题,什么上街下街,能给人雪中送炭,就是一只碗里吃饭的人。刘老大双手叉着腰,呈一个丁字形,站在他家房后一块青石板上,他面前的红色大客车,饱胀着装满草莓苗的肚子,一副死心塌地,灰头土脸的样子。日头从东边山,慢慢的,慢慢的移到天空至高处,就那么瞪着一双死鱼眼,盯着刘老大和一车蔫头耷脑的草莓苗,愣神,发呆。刘老大故意卡着,不着急分草莓苗。主要是想再抬一抬草莓苗价,原先东港那边卖得是七分钱一棵,长途跋涉,加上人力物力,车耗油很多,这些可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交易。刘老大想过,亲是亲,财是财。东港到南河村二百三十里路,面包车哼哼唧唧走了好几小时,吭哧瘪肚好不容易爬到东港。回来拉了鼓鼓一车草莓苗,就那辆大客车,光油费也是不小的数字。刘老大仔细算了一笔账,这一卡车草莓苗,多了不赚,至少也得小五千块钱。这要扣除油钱,食宿,人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刘老大也得吃饭,也得穿衣,也得养活老婆。跟着刘老大去的五户人家,早被刘老大一包利群烟洗了脑。利群烟呢,十八一包。平时抽个红塔山烟都是奢侈,对刘老大临回来前那晚,几个人挤在一家小旅馆,两张床,搭两个地铺。臭脚丫子怎么洗也有味儿,一股子碳酸气胺味儿,六个脑壳拱在一盏白赤赤的吊灯下,听刘老大掰扯,赚到钱大伙花,谁和他一条心,谁就是过命兄弟。递上一盒利群烟,几个人接烟的手,抖得厉害,像胳膊得了脑血栓的吴老二。
就冲这盒利群,刘老大够交。日头像只老狗,不捅它一下,它是不会动弹的,八月中旬的天气,中午热死人,早晚两头凉爽。草莓苗再不分发下去,很容易脱水,干燥,成活率低。
刘老大不急,他叫圣栋开着三轮车,将一根水管伸进房后的小溪水里,推上电闸,把卡车上的草莓苗洗了一个澡儿。有人在一旁嘀咕,刘老大真损,磨磨叽叽,不就是想多买两钱?那五户人家哑巴吃秤砣,铁了心,多少钱一棵也不带眨巴眼睛的,其它想扣草莓大棚的,更没法吱声。说什么?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上街的人当然了解刘老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说下街的人就不爱听了,难道下街的人不清楚刘老大是个什么货色?
嗯,反正你们五家都能接受,一棵草莓苗一角钱,我们有何不可?哪个也不想拉仇恨。五户人家里有三户上街的,两户下街的。上下街的人,有前车之鉴了,就依葫芦画瓢,刘老大说,一棵一毛,就一毛。抬高价格和降低价格,都不肯站出来发言。出头的檩子先烂,刘老大是惹不起的地头蛇。
刘老大说,没有意见的话,今晚在圣栋超市门口,开个会。再进一步详谈,确定一下有多少户愿意加入草莓种植园。
圣栋很乐意父亲的一呼百应,超市的生意这两年不太好做。上下街,一百户人家,就圣栋一家超市。头两年,生意着实不错,村子里的,南来的北往的,都在圣栋的超市消费。他老婆丽华,在超市旁边的一间房子,置办了锅碗瓢盆,支起一个兰州拉面摊儿,路过的车辆,在这里歇歇脚儿,吃一碗兰州拉面,泼一点山西陈醋,丽华侍弄一院子辣椒,大葱,黄瓜什么的,吃拉面的人,免费来一些青菜,水果。给那些司机朋友留下一个宾至如归的家的温暖。
后来,南河村附近的村落又开了好几家超市,商店。加上网上购的流行,圣栋的超市,生意不怎么样了。刘老大一看急眼了,舍不得关超市,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买了三台麻将机,招呼上街,下街的人到圣栋家搓麻将,上午一盘局,下午一盘局,晚上也来一盘局。一天半宿下来,三百四百稀松平常。大大超过了卖杂七杂八的收入,去年,圣栋的媳妇,给他们老刘家添了一个二百万,这下经济有点抓襟见肘了。刘老大和圣栋坐在炕上喝酒,刘老大提出去东港拉一车久久草莓苗,卖给南河村的人,赚一把。圣栋说,你看着弄吧。刘老大在南河村周边走了一圈,发现他们栽植的草莓苗儿,总死,成活率不太高,刘老大坐车偷摸去东港走了一趟。研究草莓市场,调查什么品种更适合辽南地区,最后决定选择抗折腾的久久草莓,口感也好,果型比宝交老品种好看。上街下街,不和睦,不要紧。刘老大是组长,谁家娶媳妇,嫁闺女,孩子生日,老人去世。刘老大是执事,没他不行,玩不转转。只要是南河村的人,没人敢不理他。就连猫狗牛马见到刘老大都毕恭毕敬。
刘老大从上街选了三个硬头货,平日刺毛撅腚,不好惹的。下街找了两人,都是硬茬子。这么一组合,风尘仆仆去了东港,满载而归。
就这么着,大伙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南河村沸腾了,大卡车走了好几个小时,回到南河村赶上日头火辣辣的炙烤。
这么长的一辆大卡车,威武霸气,浩浩荡荡进了村子。下街的人先看到的,上街的人在村口的大片玉米地割草,也发现大卡车进入村子主道。
上街下街的人,男人女人,从,里走出来,从厨房走出来,从山上走下来,从四面八方,一路小跑着,拖着孙女孙子的,几只狗儿,猫儿,蜻蜓,蝴蝶,蜜蜂,燕子,麻雀,喜鹊,也都纷纷出场,朝刘老大家房后涌来。
眼看快晌午了,大家的肚子叽里咕噜叫唤。刘老大喊出底盘,叫人们晚上七点,到圣栋的超市前开个临时会议。
刘老大认为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会议,是带动全村致富的举措。所以,刘老大要板板正正把这一卡车,几万棵草莓苗找好归宿。
南河村的黄昏,静谧,安然。鸟儿在外忙乎一天,这会儿都往各自的巢飞回。南河村的牛马羊骡子,所剩无多。还有一匹马,两头牛,十几只羊了。南河村土地少,山又封着,牛羊得吃草,不吃草,吃玉米也不行。草山上有,山不许上。也就不能养,很多家有苹果园,苹果又不值钱了。刘老大想自己英明,草莓大棚一旦建起来,上下街的人,该感谢他才是。
刘老大吩咐圣栋,把超市的货物,摆在门口,放上音响。八月二十的夜晚,还是有点燥热,不过,月亮挺大,圆鼓鼓的,大卡车依旧站在他家房后,刘老大让老婆在家看着大卡车,防止车上的草莓苗被盗。
开会嘛,上街下街的人,男女老少能来的都来了,几乎是倾巷而出。圣栋的超市空前的热闹,音响蹲在门口,一个劲的唱。圣栋媳妇玉玲,手忙脚乱,人们不捧场不好,刘老大在哪嘎达给个小鞋穿,谁的日子也不好过。都心知肚明,刘老大今晚的会议,无非是想鼓一鼓圣栋的腰包,圣栋的腰包鼓了,就是给刘老大捧场了。刘老大不会那么傻呵呵,那些小商品能卖几个钱?果然,定的八点开会,七点三十分时,圣栋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一辆货车轰隆隆开进南河村,货车一路开着明晃晃的车灯,像只夜莺的眼睛。打碎了黑夜的寂静,将一股不和谐的气氛,硬生生的带进南河村。
车喘着粗气,停在圣栋的超市前,驾驶室内,跳下三个人,一个司机,另外两个西装革履,圣栋迎上来,和那两个人耳语一番。货车上蒙着的帆布,一掀开,露出一车的精致纸盒箱。圣栋清了清嗓子,借着门口锃亮的灯光说,大伙注意了,这是我爸在县城为你们拉来的福利,电饭煲哈,低于市场价格出售给各位。以后哇,阴天下大雨,落几场大雪,天上下刀子,咱也不愁了,不用上山砍柴禾。有这电饭煲做饭,省时省力省钱,何乐而不为呢?呐,福利我们爷俩是准备妥妥的,就看你们的了。
上街下街的人,这会子,就别分你我了,都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不买,得罪刘老大父子,不划算。买,家家都是大铁锅做饭烧菜,也有电饭锅,至于这个电饭煲,可有可无的东西。谁家还没个柴禾垛,不仅仅是一个柴禾垛,两个三个都有。电饭煲实在是聋子的耳朵——摆件儿。
都噤了声,不说话。唯有音响声嘶力竭的嚎着齐秦的《我是一只北方的狼》。
圣栋的脸有些搁不住了,县城来的两个人看着圣栋的脸,不说话。圣栋往地上砸了口痰,说,大哥大嫂叔叔婶子不好意思是吧?那我就喊名字,喊到谁,谁上前来取。
圣栋朝黑压压的人群扫了一眼,对,就是刘二牛家,春天那会子,刘二牛买化肥,农药没钱,在他手里借的钱,说是秋后卖了苹果还他。圣栋这么一吆喝,刘二牛缩着脖子,弓着腰过来了,哎哎哎!圣栋大侄子,你的场儿,别人不捧,我也得捧。这话说得有毛病好像就你刘二牛会来事。刘二牛领了电饭煲,身上没钱给,圣栋大度的说,电饭煲二叔先用,啥时候有啥时候给。刘二牛这高调出场在场的人都不甘落后,一个一个,鱼贯上来,有现金的给现金,有微信支付的微信支付,囊中羞涩的,圣栋让司机在一旁记下名字,一顿把火,一车电饭煲,卖个精光。
刘老大是在一车电饭煲卖光后,姗姗来迟的。人群庞大,刘老大简短的说了几句,一卡车草莓苗,比市场价低很多,卖给大家,扣大棚,贷款,农用物资这块儿,刘老大拍着胸脯说,他负责到底。还有草莓上市后,出售问题,他一一给解决。
这么一来,上街下街的人,有了目标和方向。草莓种植区,一下子形成了一个模式,二十多家草莓种植户,好管理,又在南河村公路两侧的大片土地上。
南河村的人,自行建立草莓种植区后,再也不分上街下街了。人们一张嘴就说:“俺们是南河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