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整日愁眉苦脸,心事重重。我感到幸福和快乐总与她擦肩而过,它像一个无法挽留的客人,很快挥手道别。
从我记事开始,苦难几乎伴随母亲的生活。辗转、流浪、漂泊变得没有休止,像一台日夜运转的水轮机,在旱季和雨季中交替。我习惯于她忧郁的眼神、忧郁的叹息声。她来成都生活,一直住在弟弟家,我也觉得她应该过上了舒心的生活,忧郁应该与日俱减。直到她来到我的家中,我发现她的忧郁并没有丝毫减轻,愈发严重。她应该是想在故乡生活的时光了,任何一个老人总在岁数大的时候怀念过去生活的地方。她迷茫过去,她迷茫将来。我现在认为背井离乡已经不是什么凄惨的事情了,抛弃过去的生活已不再需要付出多么艰难的选择,因为更加幸福的生活就在眼前,我们又何必还坚持磨难种种的生活。我固执地认为母亲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我每次上班出门,她总不忘问我何时回来,是否准时下班回来。虽然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出去办事耽搁一些时间,但总爽快地回答准时回家。她害怕我出差,害怕我开会,也许离开儿子,她的世界会变得一塌糊涂,忧郁变成长久的唉声叹气。我总劝他不要担心一些事,我会尽心尽力照顾她的。这样的话在经常的失言中变得毫无分量可言,我并没有尽自己的全力照顾忧郁的母亲。
由于母亲的忧郁,我还经常对她生气。本来母亲岁数大了,需要我们百般照顾,对她生气是绝对的不应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忧郁就是无休止的叹息,起初以为她担心自己那点小小的病情,后来我在责怪她的时候问起为什么总是叹息,她回答说怕影响我的生活。母亲永远希望儿子过上舒适的生活。
母亲在忧郁中住进了医院。在医院的第一天,母亲的精神状态大为改观,肯定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第一次。她变得特别健谈,为自己健康出院后进行了规划,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和鞋子,吃可口的水果,让我带她一起长途旅行。对了,母亲这一天饭量特别好,早晨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稀饭,中午吃了一份鸡蛋羹和两个馒头。晚上吃了我们做的一大碗面片汤。一晚上在兴奋中和我交谈,一点睡意没有。这是母亲最为快乐的一天,也可能是她一生最为高兴时光。这过后,母亲的忧郁又重新回归。接下来医院的六天,她依旧粘人,依旧忧郁,时刻不让我离开,似乎害怕后面的一刻儿子我在她面前消失无影无踪,不再管她,不再理她。
母亲的忧郁主要是担心我们对她的冷漠,对她的吩咐的事漠不关心。我劝她放宽心,儿子会尽一切力量让她的老年生活变得舒心畅快。她哪里听的进去,她以老年人固有的思维来思考这一切,固执地忧郁。她交代的事情,包括做饭和购买东西,我会马上去办,生怕她又一次来催问我,增加她更加深沉的忧郁。
我想,母亲的忧郁来源于早年痛苦的生活,一直延续至今。“命运多舛”是我对她七十多年苦难生活的概括,心甘情愿地接受生活的性格让他变得逆来顺受。饱经风霜雕琢她布满皱纹的脸,痛彻骨髓加深她的忧郁。以至于到现在连绵不断地唉声叹息,此起彼伏地怨天尤人。忧郁是由她性格导致的,生活磨难是外因。母亲的一生是对世界的恐惧中活着,这种悲伤和痛苦不停地积累着,日渐沉重,变成了长久的忧郁。每当她承受不了时,便借由一点点的偶然际遇而表露出来,特别粘人,似乎让她的儿子也替她分担一些。
母亲生活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六十岁以前的山西农村生活和六十岁以后的成都城市生活。从我记事起山西的农村生活她是为我们而活,跌跌撞撞,沟沟坎坎,挫折不断。她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片田地到另一片田地,从一群熟悉的人到另一群陌生即将熟悉的人中生活,从一间破旧的土屋到另一处破旧院落,从峨嵋岭的东南到西南,从一地尘埃到另一处一地尘埃……我是她的“拖油瓶”,让她的选择踌躇不定。一次次艰难的选择让她的忧郁更加深沉,一次次亲人的突然离开使她更加忧心忡忡。城市生活看起来是她快乐的时光,但我想她并没有真正的快乐。身处异乡,已经习惯了晋南话的母亲,失去了除她的子女以外交流的权力。四川的饮食对她极为不适应,麻辣是她相当抵触的味觉。我们年轻人能适应,她只能在万般无奈中她能接受的一点。我们工作忙,陪她的时间短,让她把孤单和独处转变成忧郁。在成都的十几年,金龙弟弟的与世长辞对她的打击也是很大的。我们瞒了一年后才告知她这一噩耗的,不知道她是怎样接受和承受的。诸事种种,能让她有快乐的晚年生活吗?加之晋南农村和她同龄的老人一个一个地离开,能不让她伤感吗?忧郁随时挂在她的脸上,表露在她的话语中。并且这种悲伤变得越来越复杂,牵扯出的冤屈也越来越深沉。
对于她的忧郁,我劝慰的话语在她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不堪一击。我无能为力,同样无可奈何。适值三年新冠疫情,身心俱疲,对她的关心少了很多。世间一切曾经美好、曾经无比繁盛,最后悄然寂灭。一切以时间为顺序,渐次熄灭,向前的未来美轮美奂,而人们只能现实地活着……
把母亲从熟悉的晋南带到四川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她告别熟悉而热爱的生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岁数大了,不能继续独自生活(她一个人根本无法生活)。天气又开始冷起来了,今年的冷与晋南相差无几。但愿这样的气温让她想起晋南,忧郁随之减少几分。晋南的土地上,麦地还在年复一年地播种,被收获……那片土地上的麦苗,正努力对抗着严冬,源源不断吸吮大地的力量,顽强地生长着……
2022年12月6日初稿
2023年1月12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