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开旧照片，看到我和张婶家大姑娘儿时的照片，忽然间很想念张婶。我家几次搬家，27年了，我再没见过老邻居张婶。
张婶是我家二邻居。我家一侧是大坑，另一侧紧挨着一个上海老太太，她没事总指桑骂槐，说她家的鸡把蛋下到我家了，还偷我家地里的菜，这反倒让我家与一邻之隔的张婶家走得更近了。张婶嗓音粗的像男声，抽烟抽的让她的声音略带沙哑，每当听到村里传来“三小子——”的长调时，大家都知道，一准是张婶家要开饭了;当听到张婶家三小子杀猪般的嚎叫时，大家都知道，必定是6岁的三小子又闯祸了，三小子“劣迹”颇多——比如不顾张婶的三令五申，撺掇村里男孩去淹死过孩子的河套里游泳，比如三小子又拿人家的猪当马骑，比如三小子又把屎拉到谁家羊圈里……每次张婶都大张旗鼓的对三小子“大开杀戒”。我经常和她的大姑娘小荣子、二姑娘小茹一起在她家门前的大壕沟里玩摔泥泡，总会听到张婶“咕----咕咕咕咕”的长短调，或是“喽喽喽喽喽”愉快的呼唤声，我知道，张婶又在给鸡或猪喂食了。
张婶个子高，大骨架。她的身材能装得下在村里当会计的她丈夫。像她自己说的，身大力不亏。家里家外地里的活全靠张婶一个人忙乎儿。她家的院子差不多有一百多平米的样子，仓房、羊圈、猪圈、鸡舍、狗窝、柴垛分布在院子的前后左右，布局合理，干净整洁，都出自张婶一双手。我和她家三个孩子玩藏猫猫，都往她家羊圈、狗窝里藏，那里的草总是干爽爽的，有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草香呢!
那时我家是县城户口，只有大田里公家分给的几亩地，一家五口人仅靠当教师爸爸挣得的微薄工资生活，一天粗茶淡饭的。那时张婶家就显得比我家阔绰很多。馋嘴的我总爱往张婶家跑，因为我一去，张婶就会留下我吃饭，她用荤油烙发面糖饼，油汪汪发亮，咬上一口，饱满的糖汁溢出来，烫的我直唏溜嘴。冬天的时候，她把羊油抹在馒头片上，放在炉子上烤给我们吃，看着炉面上馒头片一点点烤出硬嘎巴，我使劲地吸着羊油和馒头片混合在一起烤出的香味，口水咕咚咕咚往下咽，烤好的馒头片也往往在张婶对她家三个孩子的喝斥声中第一片落到我的手上，我们四个孩子一起围着火炉狼吞虎咽地大嚼羊油馒头片，解馋之极。我一边吃，一边抬头看梳着大长辫儿，满脸雀斑的张婶，她咧着有些发干的唇，露出一嘴被旱烟熏黄了的大板牙，那时我觉得张婶是那么好看，满心对她的喜欢。为了还人情，我母亲也会留她家小荣子和小茹在我家吃家常饭，但那档次就差得多了，后来我仍然总是去张婶家吃，母亲因此没少说我。张婶听了，总是大大咧咧地说：“老张家大嫂子，哪有那么多说道，孩子嘛，吃点就吃点儿，也吃不穷。”
那时候，我家房前房后就有几垄地，也种不上几样菜，收的也不多，吃起来也显得精贵。张婶家房子侧面有很大的园子，种的每一样菜都成片的，成熟的时候，红柿子，绿黄瓜、紫茄子、黄菇娘儿在园子里勾出我们的馋虫。我总觉得张婶会种菜，不然她家的柿子怎么总摘不完，张婶总是在柿子红成片的时候，笑着递给我一个竹筐，“去，到地里多摘点，让你爸妈他们尝尝，吃了了再来摘。”而我带着满满的宠爱得意的在园子里采摘的时候，总能看到三小子和小茹在篱笆墙外小声喊我“给我们摘几个贼不偷!”后来我才知道，平时张婶不让孩子们进菜园子，说怕她们把地里垄台踩乱了。
记得有一年快过年了，张婶来我家送她蒸的粘豆包，正赶上我爸在写春联。张婶一改平时的大咧劲儿，小心的凑到桌旁边，双眼生羡，像怕声量太高就能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吓跑似的，她轻声对我妈说“啧啧，老张家大嫂子，你可真有眼光，找这么个大才子。妈呀，这字写的真俊!”我头一次见张婶的眼中充满了拜神一样的虔诚，再看着她手捧圣旨一样端走我爸送给她家的对联，当时我禁不住偷偷的笑了。后来我才知道，张婶是认不得几个字的!
也就是在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亲戚送来两块布，我妈决定给我和哥哥手工缝制一套新衣服。眼看着第二天就过年了，我们的衣服还没缝好，张婶知道了，冲我妈一甩脸子，“老张家大嫂子，你这是干啥呀!”话音未落，她风一样的把我妈手中的活计夺过去，临走时，粗拉拉的留下一句“到我家干去!我家缝纫机再不用就生锈了!”后来听我妈说，那天晚上，我妈去张婶家给我们缝新衣服了，两盏灯亮了大半夜，缝纫机也嗒嗒嗒的响到后半夜，而那台缝纫机紧挨着张叔张婶家炕梢。事隔多年，每提起这件事，我妈总是动情地说“再也遇不到那么好的邻居了。”
前年，我几经辗转加了张婶家大姑娘小荣子的微信，说等我有时间回去看看张婶，她说张婶患肺癌走了两年了，我顿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记忆被咬痛了似的一下子清晰起来——盘腿坐在炕上的张婶，正守着旱烟笸箩，低头卷烟，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猫一样顺从地蜷伏在她身前，那时她是沉默的，专注的，仿佛那烟是懂她心事的。
我的好张婶，你九泉可知，我们全家人都特别想你，在我的记忆里，粗声大嗓的你，一直温暖着我们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