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有人在的地，就有村庄。
我是有村庄的人，有村庄的人是幸福的，我自然也是幸福的，幸福的蜜糖常弥漫心田，弥散在村庄一山一树，一花一草。
村庄在湘西之西，腊尔山西北方向10公里处的拉忍村苗寨，苗寨是腊尔山上最偏远，最高的一个，平均海拔1000多米，今年已过立春时节，村庄依然冰雪覆盖，白雪皑皑。
在腊尔山，不乏有高山，有深林，有竹山，有山岩，有河流，有小溪，有山泉，有大树，有树蔸!
①树蔸与生活
树蔸，苗语称：“ba guo de "，是树干接近根部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树根了。树蔸在乡下与生活紧密关联!
拉忍的老屋就在高山里，那里没有河流，小溪，只有几口巴掌大的山塘，山塘里的水来自天上，来自雷雨交加的日子，塘水溢满上来时，长辈们就扛起锄头，铁铲挖开水沟，水沟很短，短到只延伸到附近的田园，水沟流经老屋后面那幢潮湿的土墙，灌溉田野里的山田，菜地。干旱季节，水塘熬不过烈日暴晒，也干了，只有大山里的山泉，井水涓涓细流，像洁白的乳汁般哺育着这片贫瘠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拼搏的村民。高山无大水，但高山长大树，大树很古老，据说有几百年的，因为古老，自然就受到村民的膜拜。村庄土房建在遥远的年代。那年代，树木，是乡民口中最值钱的东西，伐木变卖给木匠家里做家具，伐木烧炭变卖换钱财，是长辈们常做的活计。树木伐倒，砍断，除枝，搬运，深山中留下一桩一桩的树蔸。
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个傻“树蔸”似的。在乡下，这是一句贬义话语，形容一个人干事不利索，不麻利，拖拖拉拉，磨磨蹭蹭。
树蔸怎就成骂人喻词?我想：树蔸扎根土层深处，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人们想要弄得可不容易，使出大力气，它却纹丝不动。然，总觉得这样用树蔸喻人，显然就不公平了，怕树蔸自己都有“怨气”，但它又不敢大声张扬，它知道就算呐喊，也没人懂，反而遭人厌，于是，它只好静静地，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日复日，年复年，孤独地死去。
其实吧，树蔸浑身是宝。旧年，大山里大人，小孩都会上山捡、挖树蔸，这是村民中冬日里的习惯。
秋末冬初，农忙刚过，母亲就背起背篓，镰刀，扛起锄头去挖树蔸做柴火。我也跟着，山里很多树蔸，有的干枯了，一脚踢过去就起来了，顺手便拾起装篓;有的树蔸裸露出一节，扎根在土地里，岩石中，半干半湿，用脚是踢不开的，母亲这时就会用锄头围着树蔸周围有规律地挖。母亲把土挖松，我就跪下来徒手刨土，土里有蚯蚓，发现我，缩回洞里去，一会又出来。不一会功夫，树蔸松动了，母亲一镰刀下去把根系斩断——根系很发达，但也流出晶莹的眼泪。蚯蚓也断了，半截蚯蚓仍在蠕动，树上的山雀闻到蚯蚓和昆虫味道，在枝头叽叽喳喳，蹦上蹦下。我将树蔸捡起，装篓;最后也是我把黄土徒手填满树坑，踩实。调皮的我在黄土上拉了一泡童子尿，祈祷留下的根系在尿性的滋润下来年重新发芽。有的树蔸很大，周围又有岩石，需要父亲用石斧，钢钎锤搬才行，母亲挖不动，又怕别人挖走，于是，母亲就地拔一把野草在树蔸上打一个节留做符号，证明树蔸已有最新发现的主人。
饭前饭后空闲时间里，父亲把山里挖回的树蔸堆在平坝院角处晒干，堆起来的树蔸码得很高，远远望去像一座假山，又像一座碉堡，阳光射进来，倒影在地面上，活灵活现!树蔸作用在冬日，在过年。过年除夕夜，父亲把晒干的树蔸搬到火塘，靠在火塘上慢慢烧，很暖和，不乏也有树蔸弥漫的香味。啊!这大树蔸，真耐燃，燃了一个通宵，还有这么多……这是我大年初一给村庄的大树蔸说的一句新年话语，父亲也说，这样寓于着来年日子红红火火。
②树蔸与“乡愁”
旧年，我以为村庄的树蔸是没有“乡愁”的，我后来长大才知道，村庄的树蔸也是有“乡愁”的。
在乡下，在树蔸的生命里，扎根在山林、田埂、地头、山岩，腐烂归于山林，改善土质，养育甲虫、小草、树木。部分燃于农家小院，袅袅炊烟，释放热量，温暖农人，炭灰又洒回田地，秧苗和玉米苗争先吸收，田野里一片绿油油，一派繁荣，生生不息。在往古时，大地粮食不够吃，树蔸还能减少乡民的饥饿。童年时，我们乡下的孩子都吃过一种像似零食的树根，根部很软，挖出洗静剥皮就可食，味道香香的，自然甘甜。也可蒸着熟吃，味道是糯糯的，甜甜的。村庄的树蔸生于自然，归于自然，村庄的树蔸没有了“乡愁”。
树蔸是有生命的，锯掉树木，树蔸不挖走，来年它就会再冒出新嫩芽;树蔸在艺术大师和艺术爱好者眼里也是有生命的，星城郊区的画室外，寒风中，一群高中艺考生冒着严寒伫立在田间中，观察菜地里栩栩如生的树蔸。
树蔸是艺术的衍生品，认真往深思索，其实很多人都还不如一个树蔸呢?不起眼的树蔸在乡村艺术爱好者的眼里，是不可多得的好货。
向朋友是吉信人，高中同学，写一手好字，美术生特长，绘画很好，雕刻也很在行。高考后作为美术生上了大学，大学时期又勤学苦练，加上名师指导，对于绘画，雕刻掌握技术就更高了。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吉首，玩弄树蔸雕刻技术，绘画工作。几年时间开起树蔸为主的雕刻工作室，一生准备献给树蔸和艺术，想想这样的好友就让我肃然起敬!
向朋友常说：“毕业那年本有好的就业单位可签合同，因留恋家乡，就选择了回来摆弄这些树蔸和雕刻。”这是向朋友的乡愁。
其实，不止向朋友有乡愁，村里眼中只能当柴火烧掉的烂树蔸子，经过向朋友高于普通人的思想和巧夺天工的妙手，雕刻成栩栩如生的艺术品供人欣赏，成为十里八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简单的也能做成老年人用的蛇形拐杖，小朋友用的小饭桌，小书桌，小坐凳，物什造型独特，各异，惟妙惟肖!向朋友制作精美的作品对外出售，这些树蔸被爱好收藏的朋友买走，走出家乡，被汽车拉到了城市楼房里，不再风吹雨打，同城市人享受一样的灯光，空调，空气……这种树蔸离开了土地，雨露，从而树蔸也有了游子一样的“乡愁”。
说白了，村庄的树蔸到底有没有乡愁?天知道……
③树蔸与生命
树蔸是有生命的，根系扎土很深，树蔸也是爱土地的，因只有土地的存在，树蔸才存活。而幺爷爷在生命的尽头，医院都挽救不了，成为我们后辈心里永远的痛!
拉忍村前有一座山，苗语称：“Bao Liu Wu" 树木茂密，郁郁葱葱，村井“柳务”甘甜，清凉的井水就是从这座山林岩石中潺潺流出，流水如细丝，绿草如答茵。山高缺水，父辈们知道井水的作用重大，意义重大，父亲当村干那年组织社员新修水井，盖上水泥板，井里留有出水口，暴雨倾盆时节里，带有黄泥的井水从出水口里喷出一方水柱，不分昼夜，流向稻田，灌溉禾苗，井口当正中央的位置用鲜红油漆印上一个光彩夺目的五星，象征着只有共产党带领着人民脱贫致富，水井下围着一口长方形清洗水池，旱的时候，清水吃干枯见底，裸露出淤泥，水池里有废弃的菜叶，干枯的梨树树枝，不管天地间如何干旱，井水从不断流，应古话所言：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的道理!
“Bao Liu wu ” 这座山有一半是屋后幺爷爷家的，站在 “ Bao Liu wu ” 山顶上可眺望贵州铜仁的松桃县的飞灵山，山与远方的天地间相交，相容，相得益彰。有雾的早晨远眺，宛如人间仙境，回望便可俯瞰拉忍村庄全貌，能听到村庄的鸡鸣狗吠，山角下小伙伴们的窃窃私语。
我爷爷他们家有三兄弟和一个妹，他最小，故而叫他幺爷爷。幺爷爷喜欢挖树蔸，记得有一年他在 “Bao Liu wu ”大山中炸山石，挖树蔸，砍树木烧石灰，目睹树蔸浓浓的烈火，让我想起“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只留青白在人间”的著名诗句。
幺爷爷靠挖树蔸，烧石灰赚了一笔钱，赶集日买酒买肉叫我们这些小屁孩吃，我吃得很多，饭菜很甜，爷爷家火塘树蔸燃烧很暖，味道很香。
幺爷爷什么都好，就是命运捉弄他，年纪不大就死于胃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带病的日子里，寒冷的冬日他也出门挖树蔸过冬，病魔缠身把他折磨得精疲力尽，枯瘦如柴，最后下不了床，吃什么都吐，没有营养的摄入，幺爷爷慢慢就病入膏肓。那年，父母亲都在外务工，哥姐又在他乡求学，只有我带着弟弟在家读书，家徒四壁的一家人分散于五个地。幺爷爷故去是2004的傍晚，那年我14岁，上初二，天阴沉了下来，村里雾蒙蒙笼罩，鸟鸣停止了，周围寂静到让人窒息，那天是周五，家里只有我和弟弟，我害怕极了，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结局。真想父母亲啊，如果你们在家就好了!
最后鼓起勇气，一定要上去找幺奶奶，我要去看疼我，爱我的幺爷爷，到堂屋看到幺爷爷的黑色棺木，邻里邻外的家族亲戚哭成一团，村庄里的人忙里忙外帮忙，一会流滚村的道士也来了，我看到了幺奶奶，她叫我：
“二孙，你爷爷走了，你爸妈在外地回不来，你要替他们送你爷爷一程!”
“我双膝跪在棺木旁边，再也止不住眼泪，嚎啕大哭起来。”众人安慰才离去!
按湘西习俗，“当大事”的那两个夜晚，我跟着叔叔，二叔，大伯他们一样戴着白头布，一起跪拜，送别幺爷爷。平时两个晚上不睡觉，会觉得时间很长，而现在，我觉得时间很快，内心知道这短暂的时光是在人间陪幺爷爷的最后光阴，从此阴阳两相隔，再聚永无期!第三天黎明的早晨，天还摸黑，“上山”的时辰到了，村里帮忙的大人打起手电，火把要幺爷爷抬“上山”，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起风了，很刺骨，我的泪水和鼻涕一起奔涌，亲人的离去深深刺痛我柔软的心灵!
叔叔他们烧尽了幺爷爷的所有遗物，一同烧尽的还有院子里幺爷爷在深山里挖回来的树蔸。
村庄的树蔸分了三个小段写，其实，我想说，此刻，我想村庄的树蔸，我想我故去的幺爷爷。
幺爷爷，孙儿想你……春天来了，您的“房前”肯定开满鲜花……………
2022.2.19周六落笔于长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