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陵和我妈同辈分,按照辈分我应该叫她阿姨,我娘叫她娘婶娘。
永陵娘一口气生了五个娃,全是女娃娃,之后又怀上了,巴巴地想生个带把的。老天可怜见,永陵一生下来,她爹傻眼了:又是一个女娃娃。至此,她娘的肚子再也没动静了。永陵这个老幺,年纪和我差不多,只大了我两岁。我们和她家的房子做到事体拆了竹条编成的隔墙,三户人家里面是打通的,摆得下十几桌酒席,平时有事冲着竹条编成的隔墙喊一声就成,她从家里跑出来沿着屋檐下的条石,几步就到我家了。我们三家有同一个太太,太太生了五儿一女,太太给五个儿子造房,房子成“目”字型,前后各是房屋,中间是个院子,五间房连在一块,一溜排开,同一个屋脊同一个滴水檐口,共一个走廊。中间院子里的墙也不砌实墙,只是用砖块垒了个矮墙。我阿太是太太的其中一个儿子,永陵的阿太也是其中一个。她阿太又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阿太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到她爹和我爷爷手里,几户人家搬出去另外建了房屋,这五间房屋就变成了东头起两间是我家,中间一间是谷昌爷爷家,第四第五间就是永陵家。她打小就和我们这些侄辈混在一起,我们从来不叫她姨直接叫她永陵,她也从不当回事。
我家和国仁哥哥家各自打墙,所以中间就形成了一条弄堂,阿太很聪明,在我们家中间院子这里设计了一个南北走向的穿堂,朝弄堂开了一个门,门口有一整块石头,石头溜光闪着暗红的光,小时候不懂,现在想来是大理石,特别的光滑,夏天坐在上面超级凉快,弄堂里还有凉风,穿堂里也有风,这里就成了我们夏天最喜欢呆的地方。我们在上面打扑克牌、啃生番薯、折香烟盒、做沙包……
院子里的矮墙是个分界线,意思意思而已。三户人家常常在院子里递个南瓜、借勺油啥的。矮墙上是用破盆破碗种的太阳花、凤仙花、鸡冠花。我妈和阿毛奶奶有时候就在矮墙那里聊闲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个可能捧着个饭碗,一个可能在挑毛线,也有可能一个正在刷牙,满嘴沾着牙膏泡沫,一个正在梳头。永陵娘天天很忙,六个孩子让她从天黑忙到灯黑,难得看她有闲工夫来聊闲天,加上她天生眼睛近视,做起来事情来就比别人要花更多的时间。她爹是钢厂工人,有文化,是个工程师。他一个人霸着前屋一个大房间,永陵六姐妹就挤在后屋,一个铺紧挨着一个铺,这个铺的头紧挨着那个铺的尾,那个时候我真羡慕她,能和姐姐们住在一个屋子里,我常常想,永陵晚上是不是从这个姐姐的铺上钻进,又从那个姐姐铺上钻出?可永陵说:“才不是。”我疑惑了好久,后来竟然忘了去追究事实的真相。但不影响我们一如既往地混在一起。
永陵爹很威严,轻易不串门,话也很少,可能和工作有关系,他一回家就呆在他的大屋子里,她们六姐妹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她娘也没声音,整个家安静极了。我们都怕他,从竹条墙缝隙里张一张,看到他爹的自行车在堂屋里,我们就绕到院子里,压低了声音喊她,有时候她就贴着矮墙应一声从后门溜出来;有时候打个手势指指我家穿堂我们就明白了在东墙门口汇合;有时候摇摇手,我们就明白了她出不来;有时候,永陵找她娘帮忙要出来,她娘就轻轻拍她肩膀,“去去,我有办法。”永陵识相的回后屋去。过一会,她娘拎着大木桶出现在院子里,一边往井里放吊桶一边朝后屋喊:“永陵,帮我去阿花家借点酱油啊。”永陵就高声应着从后屋窜出来,飞过院子,消失在她家前屋。一会儿,我们在院子里碰面了,两个人总是压住了声音笑得前仰后合,永陵娘就在灶屋里择出来,眯缝起眼睛,脸上微微笑,贴着矮墙轻轻说一句:“好好玩啊。”朝我们看看,用手拍拍围裙上的灰尘。
后来厂里出了一个安全事故,把她爹的一个眼睛炸坏了,永陵爹和娘难过了很久,那段日子她们家更安静了,一点声音也没的。后来医院回来,我听我娘讲他装了个假眼睛。有一回,他出来在屋檐下躺着,我远远地盯着他看,我想看看他的假眼睛。只见那个假眼睛大大的,一动不动地装在眼眶里,他用好的那个眼睛瞟向我,唬得我赶紧猫下了身子。从此以后,我们更怕他了。她娘难过了好一阵子,我偷偷看见她好多次在灶屋的门口用围裙抹眼泪。安静极了的家有时候突然传来“咣”的声音,是她爹把家里的热水瓶砸了,听得我们心惊,随后,他爹也不骂人,一片寂静。所以,我们和她们六姐妹就慌他爹。“咣”之后,她娘一句话没的,收拾好东西,要么在灶间默默流泪、要么在院子里假装洗东西、要么拎个竹篮去自留地里。我妈说:婶娘躲地方哭去了。我娘瞅准了他爹不在的时辰过去,“婶娘,昨天三叔又发脾气啦。”她娘也不多说,“哎,这个老头子就这脾气,又惊动你们耳朵了。”然后问我娘热水瓶多少钱一个,然后,从衣襟里的布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地手帕,豆腐一样,一层层剥开,掏钱给我娘,嘱咐她托我爹生活区帮忙捎个热水瓶回来。永陵她娘讲这话的时候有一丝无奈,讲完之后,继续每天烧饭、洗衣服、喂猪、养鸡、赶鸭子这些家务事。日头落下去,又升起来,早上的日光撒在她们家院子里,永陵娘灶间的烟囱老早升起了炊烟,青青的烟渐渐没了,屋子里开始弥漫粥的清香。她娘来到井边打水,人被笼罩在晨光里,浑身金光闪闪,她娘仰起头眯着眼睛,目光似乎要越过黑黑的屋瓦。六个女儿先后起来,一个个鲜花一样的姑娘,围着井台洗脸刷牙,对着盆里的自己梳着长长的黑发,她看着永陵姐姐们梳洗,看着永陵大姐给她扎两个麻花辫子,今天她姐姐还用零布料给永陵做了两个粉红的蝴蝶结,扎在永陵的辫梢让这个一直穿姐姐旧衣的女儿格外得好看。永陵抓着两个辫梢向她娘抖动几下,她娘脸上出现一个笑容,像是从灵魂深处诞生的,像初生的太阳爬到她的脸上。
日子继续过呀。永陵娘走向鸡窝,手探进鸡窝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她把围裙下摆的两个角扭在一起在身前做了一个兜,鸡蛋兜在兜里,她又伸手探进鸡窝再摸出一个鸡蛋放进兜里……
我们在弄堂开门的那块大石头上,日复一日玩着各种玩意,石头磨得溜光,闪着暗红的光,弄堂里凉风吹过,穿堂里的风吹过,这里就成了我们夏天最喜欢呆的地方。我们在上面打扑克牌、啃生番薯、折香烟盒、做沙包……太阳落下去、月亮来替班。
我们吹着弄堂里的风悄悄长大,有人初中毕业工作了,我们就少了一个伴。有一天,永陵说她要读高中了,学校在山那头的另外一个镇上,书总是必须读的,上学要靠“11路”(两条腿走路),路上走走来回要两个小时,永陵很少有时间和我们一起玩,严格意义上讲大家又少了一个伴。等她高中毕业了,我也初中毕业了,护校差一分没进的我也要去山那边的学校上高中,我也没时间和大家玩了。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弄堂那块大石头上的小人像摘了果子的枣树,变得稀稀落落的。弄堂里的风依旧凉爽,夏天的晚上左右邻居都会搬个椅子、小板凳、竹踏在弄堂里乘凉,阿毛奶奶摇着大蒲扇给我们猜谜语,天空黑黑的,大大小小的星星远远近近在天上看着我们。
日子轻软,再后来,女孩子都陆陆续续嫁人了。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偶尔回趟娘家,碰到永陵娘,她还是盘着发髻,发髻上插着她的银簪子,成了村里念佛老太太的小头头,把东家西家的佛事安排得妥妥帖帖,老头退休工资高,她念佛挣点小钞票。六个女儿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永陵娘转眼成了阿太,四世同堂。用我妈的话讲是“六个儿子吃乐果,六个女儿吃苹果。” 而我竟然一直没有向她娘要一个永陵的手机号码。
快过年的时候,永陵娘突然病危,家里挤满了六个女儿女婿及子子孙孙,还有左邻右舍。我娘碰到了永陵,我才知道她生了一个姑娘,家里也拆迁了,有车有房,今年姑娘要结婚。
正月初四,永陵娘没了。那天正是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