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夜晚依稀听得到颂赞的乐声，如果餐馆里的人说话轻声些，或许还能听到雪花落在窗上的微响。不断有人——大多是情侣——推开店门走进或离去，留下甜蜜的欢乐。
但这欢乐如此单薄。我喝下最后一口汤，留恋地看了眼空碗，随后也起身走出餐馆。冬日的晚风凌厉地刮在行人脸上，屏住了情人的唇，温情的欢乐荡然无存。我冷得打颤，搓了搓手取暖，却像是揉着一把碎玻璃。一辆橘黄色的出租车遥遥驶来，我急忙招手拦下，拉开车门坐在副驾，报了学校的位置，随后呵着气，摆弄起手指僵冷的关节来。
“小帅哥，系一下安全带吧。”一个沉稳又略带沙哑的女声对我说。
我扭头看司机，才发现这是个女人。司机穿着一件洗得微微褪色，打着几个补丁的褐色棉服，留着不到肩的短发，面色发黄又粗糙，很难想象这是个女人的皮肤。她侧过脸来，两只不算漂亮的眼睛里映着淡淡的光，嘴唇已经干裂，唯独高高的鼻梁还或多或少地挽救了这张脸。光凭第一印象，实在难以猜测司机的年龄，我忍不住要在她外表看起来的岁数上减去几年。因为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像是一位母亲。
“坐前面的话，还是系一下安全带吧。“
“哦哦。“我这才回过神来。系好安全带，想起刚刚那样打量着别人，是极不礼貌的。我感到愧疚，却不知怎样开口道歉。
车子逐渐发动，雨刷持续工作，扫去挡风镜上的雪。我这才仔细观察车内环境，也难怪之前完全没料想到会是一位女司机：挡风玻璃上粘了一个底座，上面架着一部手机，正挂着打车软件的后台。底座旁边有一个看起来很旧的导航仪，屏幕上横着一道长长的裂纹。方向盘外皮被磨损的厉害，所以包了硅胶套，但是是透明的，还印着一个汽车修理店的店名和电话，兴许从来没有考虑过美观。扶手箱开着一半，插着一瓶矿泉水，隐隐约约看到一包烟，是极便宜的牌子。如果独自坐上这辆车，估计会以为司机是一个中年大叔。唯一透露着一丝女人味的地方，是后视镜上系着的一只千纸鹤，随着晃动的车身而小心摇摆，仿佛初学飞翔。
坐在这部车里似乎更容易无聊，我望向窗外，街道上的霓虹灯纷纷向后远去。学校建在郊区，沿途房屋逐渐减少，都市的热闹也走向沉寂。司机像是看得见我的心境，伸手打开音响，转着旋钮挑选歌曲。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却突然怔住了。这毕竟是一只女人的手啊!但是它姜黄，它皱巴巴，像是开到无能为力的花，还爬满了蜷曲的青虫——那突起的青筋!
她想必是一位母亲。恍惚间，我仿佛看到这只手曾经无数次松开方向盘，拔下汽车钥匙，又找出另一把插进家门;看到这只手握住铁锅炽热的柄，吃力地上下翻炒;看到这只手浸泡在冬日侵骨的冰水里，搓揉着儿子脏兮兮的衣裳;看到这只手一次次接过零零整整的钞票，又牵着儿子的手，一次次递出去……
音乐的前奏无比熟悉。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年轻白嫩的手，但何等无力。我发觉司机也在看我的手，又迅速挪走目光，专心打起方向盘。片刻后我才又发觉，她在看自己握在方向盘上的手……
这双手上并没有戴戒指，也许她并没有结婚，也许她结婚时并没有收到戒指，也许她某天被收回了那枚戒指。她也许是有个女儿也说不定，我为什么理所当然地想象着她的儿子呢?到底是个陌生人，我连她的名字都还未了解。
音乐逐渐进入主题，我听出来这是《送别》(作者注：李叔同名作《送别》原曲为美国作曲家奥德威作品《梦见家和母亲》)。奇怪的是，我以为将听到的是“长亭外，古道边……”，然而只有小提琴的声音。取代歌声的旋律是棉絮的质感，回环延展，逐渐裹住我的心，钢琴声随即响起，像滚烫的雨点滴落。绵密的情感侵入狭小的车厢，我听到啜泣的声音，听到短促而饱满的悲愁。
禁不住酸楚，我捂鼻打了个喷嚏。司机动作很快，我以为她要换一首歌，原来却是打开了空调。暖气缓缓吹出，很快将寒冷隔绝在外。橘黄的车灯照在我和司机的手背，我想圣诞宴的灯光也不过如此。
她或许是一位母亲。她每日都不忘查看未来几天的温度，反复叮嘱孩子及时加衣，自己却在棉服上打下补丁;她已经很少打扮自己，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是女人，但孩子给她折的纸鹤，却珍惜得不行;细数无数个载客到天亮的夜晚，那是她蜡黄脸色的来历，但她一直记得出门前给床上的孩子热一碗牛奶。
她或许是一位母亲。她的眼角的细纹是为着慈爱的眼神;她除非照料孩子，总是不愿低头，所以才有那样高高的鼻梁;孩子常摔倒，她就对着孩子的乌青吹气，不在乎干裂的嘴唇;她的工作不允许她一直看着孩子，但她无时不刻心想着见到孩子，于是眼里常含敛藏着的光。
音响里的音乐做足了铺垫，由一个和弦引向高潮。后视镜上的千纸鹤在暖气和音乐中愈发活跃，简直要挣脱细绳在车厢内飞上几十个来回。车门上的玻璃逐渐结出了一层水雾，天地变得朦朦胧胧。不再听得见街道上的杂音，唯有细腻而饱满的乐声。
我的手颤动起来，不可名状的力量汇聚掌心，也许足够抚平司机面庞上的皱纹。但我终究做不到，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在她喜爱的音乐迎来尾声时，旋转按钮再复播一遍，在车子停下之前。
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乍然响起，悬挂的千纸鹤骤然晃动——连这微小的好意都来不及了。
“您好，已经到了。”司机用微带沙哑的声音轻轻提醒我。
音乐的尾声是悠长深远的提琴声。我拉开车门，正要迈出脚，忽然看到眼前的玻璃，水雾朦胧之间，有几道淡淡的指痕，勾勒出一幅隐隐约约的微笑。
是了!她定是一位母亲!她有一个永远不懂事的儿子，为他操劳，为他高兴，也为他流泪。不上班的时候，这俩出租车就是母子俩的专车，往返于这这座城市平凡的角角落落。
我已经走下出租车，站在落满雪花的石砖上，合上了车门，车厢里的温馨被隔绝在了车门之内。很快出租车就离我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久久回味着那首纯音乐的《送别》，而那系挂在司机身边的千纸鹤似乎就停在我的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