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1983年10月，全国铁路文学评奖会议在烟台举行，会议期间，我约请与会的几位好友共游烟台胜景，所到之处，留下一鳞半爪，印象深刻。多年以前的事，回忆起来犹如昨日，喟叹人生之短暂，髯须追思，感慨万千，特记录小文留作记念。
那次邀请的好友是北京的李国文、王慧芹，哈尔滨的张林，西安的莫伸，上海的陈继光，天津的张铁珊，锦州的阮振铭，武汉的刘章仪、张良火，兰州的滕鸿涛，广州的蔡宗周，济南的郭树荣。
梦
近处，水拍沙滩，浪花飞溅;
远处，水天相连，灰濛濛地一片——
烟台的海，原来是这般样子，这种颜色!这是我梦中的海，是我在海边的梦……
站在这海边，我想起了冰心的《梦》。少年时代，在学校听老师讲新文学作品便是冰心的散文《梦》。那清新秀丽的文笔像新鲜空气沁人心脾，读过之后深印脑海，至今还能背诵：“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侯，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
老师用拖长音慢悠悠讲着：作者冰心女士，原名谢婉莹，福建闽侯人，父亲是海军军官，冰心幼年时曾随父亲客居山东芝罘……
我在地图上查到，芝罘就是烟台;从《冰心散文集》的《自序》中知道：“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住在芝罘东山的海边上。”那时，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回想起童年的生涯”就“如同一梦”，但文章结尾那句：“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却使我想得很远很远，象丝竹余音，缭绕不绝。
烟台的海，童年的梦，就这样搅在一起编织在我的漂泊生涯中。
几十年过去了。
现在，真的站在烟台的海边上，望着沙滩，望着飞溅的浪花，望着灰濛濛的水天相连的海水，我依然想得很远很远，很多很多……
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读那篇散文时，那位颇有文学造诣的老师讲解的情景。悠悠岁月，使我到今天才懂得了童年的生涯如同一梦这样一个成年人的真切感受。真的，如同一梦!
然而，仅仅童年是一个深刻的梦么?那么青年中年和老年呢?是不是也是一个深刻的梦?
海 鲜
刚到烟台那天，从内陆地区来的同行们，迫不及待地跑到海边去看大海。海风从海面上刮过来，湿漉漉地扑到脸上，他们喜滋滋地说：“好腥呀!海风都是腥的，怪不得这里的海鲜出名!”
到了烟台，自然想尝尝海鲜，还没沾海鲜的边，却先闻到了海水的腥味，大家倒因此提起了兴致。不凑巧，天气骤变，阴沉沉地又刮起了大风。站在岸边望去：海没了，海天一色的辽阔海面没有了。远处被深灰色浓雾笼罩着，厚厚的雾从上到下压下来，把海压得只剩下从岸边伸延出去的一小块了。海水暗淡无光，汹涌澎湃，翻滚着一层层白浪，怒冲冲地向岸边猛扑过来，击在岩石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原先大海的那种温柔性格，湛蓝面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变成了狂暴不羁的野兽，神秘莫测的幽灵，有点让人心惊胆战。
这时我们才知道，大海是依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幻。温柔可以变成暴戾，美丽可以变成丑陋。不知是海浪夹着海风，还是海风推着海浪，只觉得冷飕飕，阴凄凄，刮得鼻子疼。同伴中有的忙竖起风衣领子，有的用双手捂住面颊，都在抵御海风的袭击，个个缩头缩脑，似乎顾不上闻甚么“海腥”味了。
但就在这时，眼尖的突然发现在远处海滩上，在岩石旁，有一个人影在那里活动，不时出没于飞卷的恶浪之中。大家在惊呼中又发现那人竟是一位女性!于是簇拥成一团，定睛细瞧。不一会，那人便向这边走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提着一只桶状的竹篓，沿海岸走了过来。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梳两条小辫，头上还别着一只红色发卡。模样倒很俊俏，黑眼睛，浓眉毛，圆胖胖丰满的脸。两颊、鼻尖冻得红红的。但往下看不免令人鼻酸：上身穿的一件褂子，已经褪成浅蓝色，下身更寒碜了，裤子又短又瘦，还赤着脚。一看就让人感到脊冷。显然这是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彷彿是为了给她挡风御寒，大家一下把她围在中心。
“你不冷么?”这是头一句废话。
“来海边干甚么来着?”这是没见过海的人说的外行话。
小姑娘转动着漆黑的眼珠望着这些陌生人。
“哟!海鲜!”忽然有人发现篓子里的货色。是呀，海鲜。鱼、海蛎子、海红，还有……
“喂，篓子里的卖不卖?”
“别问，人家是自己吃的。”
姑娘眨巴着眼睛，笑了，说：“卖!”声音是那么清脆。
一说卖，倒难住众位好汉了。买呢?还是不买?要出多大价钱?
“要鱼?要海蛎子要……"姑娘一连串问号，表明是熟手招揽生意。问问价，姑娘说：“不多要钱——”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探头询价的文友咋舌：“乖乖，太贵了!”像行家似的摇了摇头。他一说，我们都认为五十元一斤是太贵了点。可是如今是“向钱看”，弄点甚么不起眼的东西都想赚大钱。
姑娘歪着头，笑眯眯地问：“你真想要?”
文友不敢答腔了。
“五块钱还贵么?”姑娘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
这回该文友们惊异了：“甚么?甚么?五块一斤?是鱼还是蛎子?……”馋嘴突然来了兴趣，马上凑到前面去。他是酒徒，早先叨唸着海鲜时，总是同他的杯中物联系起来。平心而论，不管鱼、虾、还是海蛎子，五块钱一斤都不算贵。谁知姑娘一呶嘴：
“甚么呀，不是一斤，一篓子!”
我们不约而同地楞住了。都像听觉出了毛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篓子海鲜货五块钱也太便宜了!虽说是从海上捡来的，但在这种天气下，泡在海水里，捡上这么一篓子也不容易呀。一时，大家倒觉得不好意思再谈这笔生意了，而且觉得，这简直是剥削别人的劳动果实，是巧取豪夺!
姑娘说:“你们都是外地人，俺不能坑你们!”说着，躬下腰用手抄了抄：“你看这蛎子多鲜!”
馋嘴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小姑娘，也不能让你吃亏，给你十块吧，我全要了!这一篓十块钱也值……”
姑娘莞尔一笑，没有接钞票，认真地说：“不，多一分钱俺也不要。”
她只收了五元钱。
走出几步又回头说：“要早做，过了夜就不鲜啦!”声音依然那么清脆。
我们都满意地笑了。这笑，不知是因为有了这一篓海鲜晚饭可以大饱口福，还是因为那姑娘有那样纯洁明彻的心地?
只听馋嘴大声说：“老边们，看见了吧?这就是山东人!”
买刀记
我们住的那地方叫“双沟寨”。这群文友，灵性得很，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儿不就是冰心当年住过的地方么?
“走!看看冰心的旧居去!”不知谁喊了一声，一帮人熙熙攘攘就向海边拥去。
“旧居”在那儿?谁也不知道。海水正在涨潮，夹着海风，呼啸着，好像在讪笑我们莽撞。
“据说旧居就在附近……”
据说，谁说的?查无对证。那“旧居”自然也就“云深不知处”了。旧居没找到，却看见了一片新房。当地一位老乡告诉我们：这是改革开放后新盖的一座座疗养院，还有商店。一看店名：“双沟寨商店”。啊，这不就证实了“旧居”所在么?明明写的是“双沟寨”，于是一拥而进，好像这商店就是冰心故居。没想到这三个字把现在和过去连系了起来，把我们同冰心连系了起来。可这是商店啊!商店经营烟酒糖茶小百货。我们这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对这一个小商店，自然没有购买商品的兴趣，不过是进来耍耍罢了。
我们刚刚靠近那排玻璃柜台，便听到一清脆的声音:“ 欢迎同志们光临!想买点什么?”抬头望去，柜台里一位女售货员正笑吟吟地望着我们。她约有三十岁年纪，胖胖的脸红扑扑地，很健康的样子，那神情既亲切又活泼。
买什么?谁也不打算买什么。大家尴尬地笑笑，说是“看看”。“请随便参观——这是烟台张裕公司的红葡萄酒，名牌产品，买几瓶带回去?又是特产又是纪念;这是新产品叫“雷司令”，名字很威武，也别怕它，喝起来倒是甜的呢。”
一阵噱笑声。气氛活跃起来。女售货员眼里亮着闪闪的光泽。
柜台内外嘁嘁喳喳，分不清顾客与售货员的声音。忽然，我们中间的一位说是要买一把水果刀，售货员立刻把大家引到柜台的一端，拿出一大把水果刀。刀子实在不怎么样，连中档品也够不上，刀身笨头笨脑，尤其是那刀把，竟用红漆漆着，俗不可耐。好在我们那位老兄只是临时买一把用，优劣也就无所谓了。
女售货员却很认真，并不因为一把水果刀是小生意而放松职责：“买吧，买两把!我自己就买了两把，生活提高了，谁不愿吃点水果?今年我们烟台苹果又是大丰收。我家老头吃苹果，我老婆子就不吃了?我就买了两把!这刀不错，别看样子笨，锋利着呢。买吧，没错!”
老兄扒拉一下问：“ 刀把有没有绿颜色的?”
“我看看。”女售货员在柜台下翻腾着，又拿出一大把刀，其中居然有一把翠绿色刀把的。颜色一变，连整个刀子都显得风骨不凡了，拿在手里一看，还真不错，又不贵，老兄满意地买了一把。其余我等，一时也“茅塞顿开”，纷纷争着买。“要绿把的!”可惜，找来找去，绿色的只有那一把，柜台上尽是红色的了。红的，只剩红的了。大家的兴趣锐减，眼看这笔交易就要告吹。女售货员眼睛一亮，尖起嗓门象对老熟人谈家常琐事：“同志们，红的好!红男绿女，男同志就得用红的!况且，现在都有点儿‘妻管严’，买把红的回去还壮壮胆子，对不对?买吧，没错!”停了一下她又说：“说实在的，刀是不太好，只能削苹果，价钱可是便宜，再说是从咱烟台买的呀，留个纪念吧，吃了咱烟台的苹果，也想着咱烟台人卖给你的这把刀……”
我们每一个人拿着一把水果刀离开小店，留下了一串笑声。那位女售货员甜美的笑容久久的闪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一个令人舒心的场面，人与人情感的交流。我敢说，这样的场面，这种的交流，在其它大城市商店里是罕见的。
是啊，烟台人，这也许是冰心在《寄小读者》中表达的那种挚情和童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