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陆春祥:夔州前事

作者:林翠华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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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等。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云中锦》《水边的修辞》《论语的种子》等三十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五十多部。作品曾入选几十种选刊,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报人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往山阴

  陆游从抚州任上被贬回乡,返山阴的路上,多了个小不点。五子子约出生还不满三个月,子虡十九,子龙十七,子修十六,子坦十一,女儿阿绘四岁多一点。真是一点都不忘“促生产”,此时,他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了。行进的车上,王氏紧抱着孩子,身边依偎着阿绘。田野风景扑面而来,再看精神抖擞的夫君,老大老二老三,个子都快赶上他们的父亲了。她疲惫的脸上于是显出一丝笑容,不过转瞬即逝,这务观,官都没得做了,还开心,这一大家子回到山阴怎么办呢?

  此时的陆游,不仅不沮丧,还有点欢喜。为官八年,经历了不少,当时的那种政治气候,他有点厌倦了,他想回老家调整一下,他已经无数次想到了归隐的生活:

  父子扶携返故乡,欣然击壤咏陶唐。

  墓前自誓宁非隘,泽畔行吟未免狂。

  雨润北窗看洗竹,霜清南陌课劙桑。

  秋毫何者非君赐,回首修门敢遽忘。

  ——《剑南诗稿》卷一《示儿子》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样的生活,帝力于我何有哉?做官要有一定的原则,王羲之、屈原就是榜样。一阵春雨过后,从北窗望出去,那些竹子如水洗过一样清洁。霜降过后,南边桑田里的枝条该修理了。孩子们呀,往后的生活,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了。这首诗,陆游只是写给儿子们的吗?肯定不全是,他也是写给他自己的,写给时代的,这是一种心的宣示。

  陆游这次返乡走的是陆路。出南昌,经上饶,端午节前到了闽、浙、赣交界的玉山。这里有两位老相识,他在玉山过了端午节。

  第一个老相识叫尹穑,字少稷,和他同为赐同进士出身,也同为枢密院编修官。尹是山东兖州人,在玉山有别业,此时,他正乔居于此。

  按说陆游和尹穑都是被孝宗赏识的,其关系应该非常亲密,但实际上关系一般,一切皆因尹的为人和政治立场。《宋史》里这样说尹穑:陆游被贬出京后,尹受到孝宗重用,由监察御史、右正言、殿中侍御史,一直做到谏议大夫,但尹却是投降派汤思退的得力干将。张浚符离兵败后,尹干了许多排挤和构陷主战派人士的勾当,不少人受害,后自己也被罢官回了故乡。

  还有一层关系,也使得陆游在此停下脚步和尹穑相会。陆游的堂兄陆洸,字子光,他曾在玉山做过知县,而尹穑有别业在此,所以他们也常联系。陆洸是陆游伯父陆寘的儿子,只比陆游大一岁,二人儿时分梨共枣,稍长,同入家塾,关系亲密。陆洸天资颖异,考进士时,连拔两浙转运司解,又为江东转运司解首,但他的命运和陆游极相似,最终还是没有考取进士。陆洸做过浦江县尉,筠州、徽州司法参军,玉山县知县等官。在玉山,陆洸恪尽职守,清正廉洁,不多拿多用多收俸禄以外的一分钱。有人计算过,这种钱多达六十万两。陆洸虽和尹穑有往来,但不拍他的马屁,尹对这位家乡的知县也很尊敬,评价高。皇帝也知道了陆知县的事迹,于是提拔陆洸为江西常平使者。(详见《渭南文集》卷三十五《奉直大夫陆公墓志铭》)

  楚人遗俗阅千年,箫鼓喧呼斗画船。

  风浪如山鲛鳄横,何心此地更争先。

  ——《剑南诗稿》卷一《重五同尹少稷观江中竞渡》

  江为信江,也就是上饶溪,端午节赛龙舟是为了纪念屈原投江。吃过端午粽,喝过雄黄酒,尹穑拿着一个香袋递给陆游,说:“务观兄,我们去江边看龙舟竞渡吧,极热闹。”这个邀请合情合理,天气好,风景佳,应该去现场体验一下乡民们过节的激情。宽阔的江面上,数十条龙舟将两岸观看人群的眼睛牢牢拽住,锣鼓咚咚擂起,喊声逐渐上扬,龙舟如箭射出。陆游和尹穑夹在欢乐的人群中,也努力拍手鼓掌,场景一时温馨。

  风浪如山,真有这么大吗?不可能的,那样就不能竞渡了。这信江中,有鲛有鳄吗?鲨鱼,鳄鱼,还横行?显然也不可能,那只能是打比方,陆游用这个暗喻来表示险恶的政治环境。幸好,他已退出,而尹穑呢,此时也被罢官在家,那意义也不言自明——尹兄呀,你也好自为之吧。

  能被皇帝赐同进士出身,自有过人之处。尹穑的品德虽被人诟病,读书水平高、记性好却为人称道,他每天能背诵一寸余厚麻沙版本的书,一寸余相当于现在的三四厘米吧。他曾经在吕居仁舍人的座上记皇历,喝一杯酒记一天,两个月记下来,不差一个字,那皇历上写着各种宜和禁呢。若干年后,陆游在山阴的老学庵里写一些往事,就记了背诵大王尹穑的这种特别能力。

  在玉山,陆游还拜访了一位老朋友芮国器。芮国器为何住在玉山,所有的资料都没有交代,不过,陆游确实去过他家了,有诗为证:

  辽东归老白襦裙,名字何堪遗世闻。

  便谓舆公长契阔,不知留语故殷懃。

  诗章有便犹应寄,禄米无多切莫分。

  倘见右司烦说似,每因风月怆离群。

  ——《剑南诗稿》卷一《过玉山辱芮国器检详留语甚勤因寄此诗兼事呈韩无咎右司》

  芮烨,字国器,湖州人,绍兴十八年(1148年)的进士,大陆游十一岁。陆游初赐同进士的那一年,芮烨正好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编修官,他与陆游是浙江同乡,二人政治主张一致,平时很有话说。芮的品格让陆游佩服,芮在做左从郎、仁和县尉的时候,曾经和了沈长卿的一首《牡丹》诗,其中“宁知汉社稷,变作莽乾坤”不知怎么就得罪了秦桧,一下就被贬到了化州,一直到秦桧死了才被朝廷召回。二人多年未见,这次拜访,交谈甚欢,芮烨拉着陆游的手说:“务观老弟,您就在我这里多住几日吧,没有大鱼大肉,粗茶淡饭管饱。”分别时,芮烨还让人装了满满几袋子米,送到陆游的车上。看着芮烨简朴的家,陆游也感动,推辞道:“别,别,国器兄,您也只靠薪俸吃饭,您的俸禄也不多,不要再分给我了!”回到山阴老家,感于芮烨的情谊,陆游就写下了上面这首感怀诗。

  路途中有消息传来,陆游的恩师曾几去世。除在心里深切悼念之外,没有更好的纪念渠道。由于长时间入蜀,一直到十二年后陆游才写下长长的《曾文清公墓志铭》(见《渭南文集》卷三十二),全面总结老师的一生,高度评价老师的为官为人,对老师的诗学成就溢辞赞扬。写完曾老师的墓志铭,陆游已经泪流满面:“亲爱的曾老师呀,您在病重时,还写信给学生我,您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牢记!”

  乾道二年(1166年)的初夏,鉴湖水泛着亮亮的波光,湖边杨柳正盛,夏鸟欢唱,陆游一大家子,终于踏进了早已筑好的三山新居。

  三山别业

  湖风迎面,陆游看着门前浩大的鉴湖,捋一捋有些零乱的头发,想起了沈约《宋书》卷五十四里的一段话:“会土带海傍湖,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上地,亩直一金,鄠、社之间不能比也。”会就是会稽,湖就是鉴湖,会稽有了鉴湖,田地就变成了金子,眼前有这么多金子,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只要勤劳,小日子一定可以过好。

  鉴湖是上天赐给会稽百姓的吗?不是,它是由东汉太守马臻主持修建而成的。

  东汉时的会稽平原,多为水乡泽国。这样的地理特点,人们最怕洪水和干旱。雨季的江南,大雨常常一下就是数日,山洪暴发,铺天盖地的洪流滚滚而来,农田和房屋很快就会不见踪影。而干旱之时,广阔的晴空,一连几十天没一朵乌云飘过,急需水滋润的庄稼,无水可浇,百姓深受其苦。永和五年(140年),马臻上任会稽太守,决定解民之忧苦。他以会稽都城为中心,将会稽山脉南部的大小三十六条溪流总纳,东西两翼建湖蓄水。二十万民工,费时五年,沿会稽山麓合围而成一百二十七里长的大堤,从而形成一个巨大的狭长的人工湖。如此大面积的湖水,如何进出呢?马太守让人在周长三百八十五里的沿湖开水门六十九处,水少则泄湖灌田,水多则闭湖并泄田中之水入海。鉴湖沿岸的大片农田于是旱涝保收,因了此湖,这一带遂成鱼米之乡。

  陆游从小读书,他知道整治鉴湖的马臻,他也深为马太守抱不平。马臻组织人力辛苦修湖,却损害了一些豪强权贵的权益,他们诬陷马臻挪用皇粮国税造湖多淹冢宅。而这治湖必须付出的代价,竟成了马臻致命的罪状,他因此被昏庸的皇帝处以死刑。现今,陆游回家乡也是被人构陷而罢的官,虽和马太守性质不同,但官场恶劣的生态向来都是如此,陆游已经深有体会,做一个正直而有作为的官员很难。幸好,生他养他的鉴湖山水,以十二分的热情欢迎他。看着眼前平静的湖水,陆游的内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了。

  绍兴城西九里的鉴湖边,自东向西排列着石堰山、行宫山、韩家山三座小山。这些小山和城内的卧龙山山脉相连,六朝的时候,这里就有大户人家居住,并建有寺庙和宫观。鉴湖北边,青山如碧,沿岸村落星布,行宫山和韩家山之间的一片空地,被陆游选中建三山别业,这里离他鲁墟祖宅不远,再往前一点有贺知章的道士庄遗址。陆游似乎有点远见,他将镇江通判任上的俸禄节省下来,造了十来间房子,他想如果哪一天不做官了,他就回三山别业隐居。

  别业落成不久,陆游就回来了,他真没想到会这么快。当初建房时,他特别交代,院子要弄得大一些,多种点花。当陆游跨进院子时,石榴、木槿、海棠、玉兰,早已盛装列队,紫薇、玫瑰们也正绽放出多姿的娇容。这些花就是他的朋友,真好,陆游开心极了。

  不用陆游吩咐,子虡、子龙、子修、子坦几个大孩子帮着仆人卸行李,王氏则抱着子约,带着阿绘朝南面走去,那里有南堂,居室都在南堂后。王氏走进那座显眼的楼房,那是正室,是她和务观的居住地。

  三山别业,以南堂为中心,东西两侧都有斋屋,陆游称其为东斋、西斋。堂前堂后,都有小庭,堂后的小庭为中庭,中庭后面有正室。有堂,有室,还有小轩,东轩、南轩,轩内也有小屋,比如书房,比如道室。

  陆游在院子里看到的花草,只是一小部分。数十年后,三山别业又不断扩大,子孙旺族,各自成院。儿子们都有自己的读书室,差不多形成了一个小村落。仅园林就有东西南北四个,东、南是花圃,西为药圃,北为蔬圃,圃中应该还有草舍,北侧的山坡,则为茶园。

  日常

  陆游开始了乡居的小日子。

  安顿好家,先出门去熟悉一下环境。每天都要走走,看看哪里有好玩的。向西,不远处有个柳姑庙,再往西是湖桑埭村,陆游称之为西村;向东,一出门就看见行宫山,再走里许就是东村;往北,村落也很密集,穿过树林、竹林,北村就到了,再往北数里就可以进入浙东运河;往南,越过鉴湖则进入会稽山区,那里有若耶溪、平水江,有兰亭、平水、项里,那里的山水和草木,往往都深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陆游喜欢。路近,散步走路;路远,骑驴或者泛舟,随意得很。几十年来,陆游走遍了故乡村落的边边角角,几千首诗歌就是他最好的吟唱。

  出门就是湖,沿着湖一路走。哟,好几条渔船停着呢,一个渔夫在阳光下理着丝网。陆游问:“老哥,您今天打的鱼已经卖完了吧?您能载我随便游一下吗?”渔夫摘下帽,看了看眼前这位官人,不太熟悉,但一口的乡音亲切得很。渔夫说:“好。想去哪里?”“前面的寺庙吧。”“上来。”陆游坐在船头,渔夫坐在船尾,两脚顶住舱舷板,双手用力摇起橹。小船灵光得很,箭一样往湖上飞去了。

  随意上渔舟,幽寻不豫谋。

  清溪欣始泛,野寺忆前游。

  丰岁鸡豚贱,霜天柿栗稠。

  余生知有几,且置万端忧。

  ——《剑南诗稿》卷一《随意》

  真是一次十分随意的出行,简短、适意,就在家门口。水真清呀,这寺庙地处荒山野岭,以前和朋友来过几回,图的就是它的静。游毕,尽兴,回家。马路市场好不热闹,柿子、栗子,各种山货,满目喜欢,肉摊、鸡贩,问一问,价格低到难以想象,都买一点回去,家里人多。人生能有多少年?这样的日子还要怎么满足?什么愤怒,什么忧愁,滚一边去!

  雨余溪水掠堤平,闲看村童谢晚晴。

  竹马踉 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

  三冬暂就儒生学,千耦还从父老耕。

  识字粗堪供赋役,不须辛苦慕公卿。

  ——《剑南诗稿》卷一《观村童戏溪上》

  一个晚春的雨后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时,子坦牵着妹妹阿绘的小手,跟在陆游后面,去村口溪边看孩子们玩。下了几天的雨,溪水即将漫过堤岸,一些孩子在泥地里骑竹马比赛,泥地里有小水塘,他们不管不顾,拎起竹马头,狂奔而去。一些孩子在放风筝,风筝已经飞得很高了,一阵风吹过,风筝咝咝作响。村里的孩子,平时都要跟着父辈种地,只有冬三月才入学读书。读那么多书干吗?肚里有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算账,就可以了,咱平民百姓,自给自足。

  孩子们在自己的游戏中极度欢乐,无忧无虑。这种气氛也感染了陆游,他觉得自己官场上那点遭遇根本不算什么,所谓忧愁,就让它随溪水流走吧。

  踏着晚霞回家,小院桌上,已摆满了菜,春笋,各种野菜,好几种鱼。山里和湖中,就是最好的菜篮子。阿绘拉着父亲的手坐下,倒上满满的一盅酒。女孩子手灵巧得很,她早就学会替爹爹倒酒盛饭,陆游招呼:“子虡、子龙、子修,来来来,你们几个也过来喝一杯。子坦,去爹爹的书房,书桌上有一首刚写完的诗,取来给大家念念。”陆游吩咐着。

  旋作园庐指顾成,柳阴已复著啼莺。

  百年更把几杯酒,一月元无三日晴。

  鸥鹭向人殊耐久,山林与世本无营。

  小诗漫付儿曹诵,不用韩公说有声。

  ——《剑南诗稿》卷一《家园小酌》

  子坦念着诗,陆游听着诗,一口一口喝着酒,高兴的时候,再捋捋胡须。此时,阿绘也站起身和哥哥抢着要念诗。哈哈哈,陆游大笑。哈哈哈,孩子们也跟着大笑。笑声从三山别业溢出来,往正在吃饭的邻居们耳朵中灌去。他们听到陆家院子里如此爽朗的笑声,从心底里羡慕。

  游山西村

  日子就在悠游中倏忽而过。

  刚过立春不久,一日晨起,陆游就打算着,今天要走得远一点,往西边去,那里有好几个村子还没到过呢。用过早饭,陆游顺手从门旁拿起一根拐杖就出了家门。其实,才四十三岁的人,根本用不着。这根拐杖,是大儿子在柴薪中发现的,他有心,想着给老爹准备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陆游的拐杖,主要是防身,碰到不识相的向他奔来的狗,他可以举起吓它一回,或在深林茂草中横扫一下,赶跑毒虫。

  一出门,陆游的脚步异常轻松起来。远山烟云朦胧,眼前一片生机。樟树叶子遇风纷纷跌落,但枝上已长满嫩枝。玉兰花在光光的树枝上怒放,独领风骚。不少落叶树木,睡足了一个冬天,树枝上都毛糙起来,鼓胀的绿苞急于要撑开的样子。脚边的苜蓿苗正从枯草丛里钻出,荠菜欢乐的舞姿,促使人低下头去亲近。大地和山水,似乎永远没有忧愁,它们按着时间的命令,装饰着人间。

  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山渐深,淙淙流泉声,伴着陆游的轻微气喘声。诗人拄着杖,朝两边山上望,那一簇簇碎白,如星样散落在山间。是野樱呀,它们奔放的姿态,总是早早地将山野叫醒。“咕咕咕”叫着的是勤奋的布谷鸟,它们是宣布新一年农事开始的使者。

  突然,眼前出现一片平畴,茅屋三三两两出现在陆游的视野中,山脚边的一座茅屋前,聚集了不少人。陆游想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陆游的兴趣一向浓厚,山野也是一张好稿笺,许多生活,不用锤炼,就是自然的好诗。陆游走近一问,呀,老人做寿呢。老寿星白眉白须,脸色红润,气定神闲,大声招呼着客人,他见了外来客,立即起身相迎:“来!坐!!”又转头吩咐家人,“倒酒!”什么也不要说,酒就是最好的语言,一碗酒下去,话就溢出来了。陆游操着浓浓的乡音,和寿星聊得眉飞色舞。寿星已八十,见多识广,他也知道高宗皇帝南逃而来的事,说起金人,咬牙切齿;说到高兴处,寿星又大声交代儿子再去杀一只鸡,多弄点肉,说要和这位老弟喝个痛快!

  几杯酒下肚,身子热起来了。这种农家自酿的米酒,虽不是琼浆玉液,但甜而不腻,口感极好。陆游的酒量极好,他可以连续喝,喝到七八分以后,似乎也就那么回事,脑子越来越清醒。那些寿星的亲友,也都放开了喝,还划拳,葛巾布衫的大汉,喝酒如喝水。

  喝足。聊够。吃撑。日头也快西斜了,陆游拄着拐杖,脚步有点踉跄。幸好带着这根杖呀,他想。寿星告诉陆游,别走回头路了,穿过村子,翻过村口那座小岭,就到湖边了。陆游在村道上走着,两眼有些迷蒙。茅屋不时有人出来,邀请他去家里坐坐,又端出酒。这些上年腊月酿的米酒,和寿星家的酒一样,都香气四溢。陆游酒量再大,也喝不动了,他浅抿一口,两手拱一拱:“谢谢,谢谢!”

  村子中间有土地庙,人们在庙前扎纸灯,补社鼓,整理场地,准备春社。陆游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春社,会让许多人沉醉。社鼓敲得震天响,儿童嬉戏,疯狂追逐,人们借这个社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村里的戏台前,聚集的人群常常笑得捧起肚子蹲在地下。在家乡归隐的时日里,每逢社日,陆游总要去体验,不为别的,就是要感受一下乡民那种放松和虔诚。现今陆游留下的诗中,关于春社的就有数首,《剑南诗稿》卷二十七有《春社》四首,卷五十三有《春社日效宛陵先生体》等四首。社雨、社鼓、社酒、社肉,他都细致描写过,如“到处人家醉不醒”“社日儿童喜欲狂”的放肆和疯狂,“饮福父老醉,嵬峨相扶持”的醉态,“醉归怀余肉,沾遗遍诸孙”的憨态。哈,这老头,真是喝多了也不忘记家里的孙子孙女们,他颤巍巍地走回家,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一小包肉,你一块,他一块,孩子们快乐地围着爷爷分享。

  夜色中,陆游跌跌撞撞摸回家。这一日好尽兴呀,他到书房坐下,一杯茶后,一个饱嗝,诗和酒气就一起涌了上来: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剑南诗稿》卷一《游山西村》

  农家的腊酒,丰年的鸡豚,热闹的春社,古风的村民,都随着诗人的文字,活灵活现。不仅如此,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所暗含着的深刻哲理,和苏东坡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样,都成了宋诗中的经典。唐诗重意境,宋诗多哲理——山西村的所闻所见,使陆游更加体悟了人生的哲理:人生的道路上,看着似乎已经进入绝境,但只要不灰心,坚持走下去,就会有不同的风景出现,就好比,已经在谷底了,再一点点地往上就是好的结果。内心充满亮光,瞬间柳暗花明。

  上虞行

  整个绍兴地区,人文荟萃,有许多著名的古迹散落在周边。

  某日,陆游突然想去上虞玩几天。上虞在绍兴府东边一百二十里的地方,出门向北几里,坐上船,拐进浙东运河,再入曹娥江,顺风顺水,一日即可到达。十年前,他去过上虞、虞舜、王充、曹娥,他还要再去感受。

  一个清凉的凌晨,天刚蒙蒙亮,陆游坐上舴艋小舟,从前溪出发,往东行去。沿溪路两边,已有三三两两早起劳作的行人,视线越来越清晰。一会儿工夫,天就大亮了,大地一片宁静,树上有黄莺乱叫,前方两峰中间,太阳缓缓爬上来,河面上泛起一片金光。陆游就坐在船头,看艄公用力划着水,看两岸青绿的景色,一旅店的黄色旗幡在风中摇曳。陆游忙让船停下,他要上岸走一会儿,这个溪边小镇,他十年前来玩过。小镇虽只有一条街道,却处于交通要道上,贩夫走卒往来其间,热闹得很。走着走着,陆游拐进街边一座小院。啊呀,人都搬走了,当时朋友陪他来玩,还在院墙上题过诗呢,如今墙土已经剥落,字迹模糊。陆游没有更多的时间感慨,叹息一声,就往外走。

  直接去舜庙吧。

  《水经注》引《晋太康三年地记》载:舜与诸侯会事讫,因相虞乐(虞通娱),故曰上虞。舜原来叫重华,他生下来就有异相。重华,就是两个瞳,两个眼珠影。舜是后人赠给他的谥号,他在世时不叫舜。看郦道元的记载,重华与诸侯商量什么事,我们也不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这个重要会议开得很成功,很圆满,于是放松地庆祝了一番。这一来,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县名“上虞”诞生了。

  陆游一走进舜庙,重华这个苦孩子、孝孩子的形象就出现在眼前。

  重华姓姚,母亲早死,他父亲叫瞽瞍,是瞎眼的老头。姚老头出身其实挺高贵的,他是颛顼帝的六世孙,不过从五世祖开始,他们家都是平民。姚老头眼虽瞎,估计尚有些本事,后来又娶了个婆娘,也就是舜的后娘嚣,看名字就知道她是个厉害的角色,后娘给他生了个弟弟象。那时草木茂盛,遍地都是亚洲象。我推测,这弟弟叫象,应该很壮实,牛高马大。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家庭,日子应该幸福,人口不多,重华和弟弟、后娘都可以干不少活,但事实是,重华的日子不好过。姚老头、后娘、象,性格古里古怪,品性也不敢恭维。象牛高马大,却懒得很,他们都不喜欢重华,不仅不喜欢,还千方百计害他。

  “象耕鸟耘”来了。这个成语有数种解释,但人们愿意相信,是大象和鸟来帮助重华耕种。重华每天都承担着家里繁重的劳动,面对阔大无垠的田野,他一个人根本无力完成开垦和耕种,但他不绝望。他始终满怀信心,他对瞎眼老爹、苛刻的后母、跋扈的弟弟,都保持一如既往的真诚,任凭他们怎么刁难、使坏,都以善良之心相待。重华三十岁时,仍然安心地做着自己的事,耕田狩猎,奉孝父母。尧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继承人。重华的境界,非一般人能比,尧先将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他,然后将整个天下交给他。嗯,让德行高的人接班,放心,天下的黎民,有福。

  这一次,陆游在上虞的几天时间里,将虞舜的古迹几乎走了个遍,舜庙、舜井、百官桥、舜江(今曹娥江)、舜山、陶灶、渔浦湖(今白马湖)、象田村等,都留下他的足迹。他还去古老的“舜井”,舀水尝了尝。“舜井”藏在树林中,陆游记得,葛洪也曾坐在此井边饮泉。

  拜过中华第一孝子,陆游又去舜江南岸,看一块碑,那是写中华第一孝女曹娥的。《后汉书·列传·列女传》中的这段话,陆游极熟:“孝女曹娥者,会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溯涛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至元嘉元年,县长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傍,为立碑焉。”

  曹娥碑,实在是一块名碑,有许多名人都来读过。蔡邕曾暮夜造访,手摸碑文而读,并在背面题下了“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的绝妙好辞。这一语双关,既赞美碑文写得好,又留下了一些字谜。《世说新语》描述,曹操也曾费尽心思地猜过这些字谜,自叹脑子差杨修三十里路程。王羲之则以小楷书写碑文。李白到剡溪,也来曹娥庙,有诗“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为证。

  陆游在曹娥庙看到的碑,是王安石女婿蔡卞临摹旧时碑文重写的,这块书于宋元祐八年(1093年)的碑,四百多个字,满满记载了曹娥投江寻父的孝行,虽是楷体正字,笔法却无限清新,如山涧流泉肆意飞流。陆游边读边用手在临空摹笔:“哎呀,这文,这书法,太好了,太好了!”

  《剑南诗稿》卷一《上虞逆旅见旧题岁月感怀》《舜庙怀古》,卷十八《泊上虞县》,卷二十二《东关》四首、《练塘》等,都为我们记录了陆游走上虞的一些踪迹。

  王炎来信

  自罢官回故里,陆游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自由自在,他似乎没有空余时间,做事、访客、赏景、读书、写作,一桩接着一桩,和邻居们关系越来越融洽。乾道三年(1167年)冬天,陆游索性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可斋”:

  得福常廉祸自轻,坦然无愧亦无惊。

  平生秘诀今相付,只向君心可处行。

  ——《剑南诗稿》卷一《书室名可斋或问其义作诗告之》

  你要问我此生有什么秘诀,我只有一句话,为人为事向着自己的良心。良心要求你保持廉洁,无论做事,还是当官,按着自己的良心,你就能福重祸轻,就会心地坦然,无愧无惊。

  表面上,陆游坐在可斋里,将万般忧愁都搁置起来,且读了许多道家著作,但一旦朝廷有风吹草动,消息传来,他仍然为国事忧。他深夜醒来,听着外面的急雨,坐起身,想着国家的命运,想起奸人的祸国殃民,就会泪流满面。

  乾道三年(1167年)二月,陈俊卿等力奏奸臣龙大渊、曾觌的卖国行为。这一回,孝宗看着形势不对,民愤太多,就将宠臣龙、曾赶出了京城。龙大渊为浙东总管,曾觌为福建总管,虽然他们仍然官位显赫,但毕竟不在京城,对孝宗的影响有限。听到这样的消息,陆游高兴得不行,立即写下两首《十月苦蝇》,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

  其一

  村北村南打稻忙,浮云吹尽见朝阳。

  不宜便作晴明看,扑面飞蝇未退藏。

  其二

  十月江南未拥炉,痴蝇扰扰莫嫌渠。

  细看岂是坚牢物,付与清霜为扫除。

  ——《剑南诗稿》卷一《十月苦蝇》

  陆游是有眼光的,虽然浮云吹尽,却仍要注意,真正的晴天还没到来,飞蝇极可能会再扑面而来。不过不用担心,寒冬很快到来,那些飞蝇很快会被冻死。两首诗既是对人们和朝廷的一种善良提醒,又表明了主战派和自己的决心,只要国家召唤,随时可以为复国抗敌、扫除飞蝇而战斗。

  让陆游高兴的事接踵而来:二月,虞允文任知枢密院事,六月,又升为资政殿大学士、四川宣抚使,龙大渊也在本月死了。十一月,陈俊卿任参知政事,刘珙任同知枢密院事。虞允文、陈俊卿这些人,都是忠勤体国的大臣。尤其是陈俊卿,做人稳重而多有智谋,绍兴八年(1138年)的进士,曾受秦桧的排挤被贬为南剑州通判。秦桧死后,陈又返朝,为当时还是太子的孝宗讲经。陆游在镇江时,陈俊卿以礼部侍郎的身份随张浚视察江淮的军队,两人志同道合。乾道四年(1168年)的十月,陈俊卿再次得到重用,升至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兼国用使。陆游激动万分,立即去信祝贺(《贺莆阳陈右相启》,见《渭南文集》卷八),他认为,朝廷任用这样的贤相,一定能重振朝纲。

  形势继续鼓舞着陆游的心。乾道五年(1169年)二月,张浚得到了公道的说法,被追赠太师,谥号“忠献”。英雄们虽然死了,却如风中飘扬的大旗,振奋着人心。同月,王炎任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三月十九日,再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出任四川宣抚使。与此同时,朝廷又开始积极备战,招募忠义之士。这一切,都让陆游开心,眼前的鉴湖水,越来越明亮,他的第六感觉告诉自己,闲日子很快要结束了。

  果然,就在王炎任四川宣抚使的当月,陆游就接到了他的邀请:“陆务观,你来我这里做参谋吧,我们要筹划北伐!”陆游立即写信表示感谢:“侵寻末路,邂逅赏音。招之于众人鄙远之余,挈之于半世奇穷之后……凡一时之荐宠,极多士之光华。岂谓迂疏,亦加采录。某敢不急装俟命,碎首为期。运笔飒飒而草军书,才虽尽矣;持被刺刺而语婢子,心亦鄙之。”(《谢王宣抚启》,见《渭南文集》卷八)

  除了万分感谢王炎的知遇之恩外,还有心赴四川的场景设想,真想立即打点行装,在军营中奋笔书写军书,那些安稳的工作,让别人去做吧!

  虽然心向往之,但陆游依然有等待,再加上去冬以来身体老是出状况,就拖着。这一拖,很快就到了年底,朝廷送来了新的任职通知:夔州通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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