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酒误过王胡子很多事。远的不去说,近的就是早些天,他在一朋友开的野味店吃晚饭,吃完了开车回家,刚开出巷子,就叫交警拦住,叫他吹气。一吹了得,人同车扣了下来。他原来是呷了半斤湘窖。他大着舌头跟单位小李打电话,小李的叔叔是政法委的。两个钟头后他被放了。
今天我们在河边吃小龙虾,王胡子又要呷酒,小李也在。小李说:“你算了吧,我叔叔说了,捞人的事下回再莫找他。现在不像从前了,再捞人,他的乌纱帽都保不住了。”王胡子说:“这回保证找代驾,绝不麻烦你叔叔。呷!呷!”就把酒瓶盖咬开,朝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咕咚咕咚”倒。
舌头大起来的时候,王胡子猛地拍我膝盖一把,痛得我一歪。我说:“搞什么你!”王胡子媚媚笑道:“跟你说罗老何嗳,我现在对我自己有怀疑。”我说:“你怀疑什么呀你怀疑?”他把脸朝我凑近,一股馊酒气冲上来。“我啊,我怀疑我最近得了抑郁症。”他说这话时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你会得抑郁症?”
“真的,对天起誓!”
我看了看他,五十不到的人,一脸胡子拉碴,穿几千块钱一件的西装也显得邋里邋遢。其实他并不落魄,三个月前刚升了调研员,解决了正处级。为这事还请我们在徐记海鲜逮了一餐。
我说:“你怎么会得抑郁症?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
“表象,一切都是表象,”他说,“我最近一直好抑郁的,也不晓得是为什么。”
“不像啊。”
“我也觉得不应该,但就是如此,一直抑郁,看么子事都是灰暗的。有时候我晚上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一发呆就是发一两个钟头,心里头有块好大的石头一样。”
又说:“所以我最近变得特别爱呷酒。呷醉了就昏天黑地困觉。我老婆天天骂我,都睡到我妹子床上去了。她说闻了我一身的酒气就困不着觉。”
我说:“活该。”又说:“你不是因为这个抑郁吧?”
“不是不是,”他大着舌头赌咒发誓,“我真的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心情特别不好,活得没劲。我都担心哪一天我会自杀。”
“莫吓我好啵,至于吗?你平常不是单位里最快活的人吗?何事变成了这样!”
“我也不想变成这样。每天都不开心。想骂全世界的人。”
“你要去看看医生了。”我说。
“是的,我也这样想过。”他目光垂落下来,忽然一副可怜样范,说,“我现在想哭,放肆哭。就是哭不出来。”
我瞧着他,想起了另一个朋友,柴四维。
柴四维是我的前同事。
这位前同事,说过同王胡子一样的话。
有天他在我办公桌对面,跟我说:“你抬起脑壳看看我好啵?”
我抬起脑壳来,看了看他,说:“何事?”
他说:“你没看出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嗳?”
我又看了看他,说:“没什么不正常啊。”
他“嗳”地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人啊,太麻木了,太没有观察能力了。你晓得我刚才一直在做什么?”
“没注意啊,我一直在看文件嘛。你在做什么啊刚才?”
“做什么!”他几乎是愤怒地戳我一眼,提高声音道:“我一直看着窗户外头咧!”
我望了望窗户外头,天气阴沉,对面的办公楼有些窗子开着灯,有些人影在晃动。我说:“没什么东西看啊。”
他说:“是没东西看。但是我一直就在想,我要从窗户跳下去,我要跳下去。”
我吓了一跳。我们的办公室在二十九楼。我有恐高症。我平常移花钵时都不敢朝下头看。
“你莫吓我。”我说,然后坐直了。
“不是吓你,我真的是这样想,而且想得好强烈。”
“发生了什么事啊?”我连忙问。
“什么事都没有。”他说,“我就是想跳下去。”
“不可能!”我说,“如果没有什么事让你绝望透顶,你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让我帮你分担分担。”
他把脸别向窗外,声音忽然变得好小,说:“真的没什么事,真的。我最近一直都是这样,一直好抑郁的。心里头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压着。我经常一个人发呆,发好长的时间。你都没有注意过。”
我一时语塞,不晓得要说什么才好。我望着他,这才发现他的神情确实有些不大正常。他脸上此时笼着一层淡淡的荫翳。
“为什么呢?”隔了一气,我才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你平常不是这样的人啊。”
柴四维平常是一个喜欢搞笑的人,一肚子在别处听来又经过他加工的黄段子。他走到哪间办公室,哪间办公室就会传出阵阵放荡的笑声。他真的是蛮好玩的一个人。
“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有时候在家里头,晚上躺在床上,就想,要是这一睡过去,再也不醒来就好了。真的,有时候觉得生活一点儿意味都没有。没一样事情能让我高兴得起来。”
我说:“你平常不是蛮高兴吗?一上饭桌就听你讲段子,讲得大家喷一桌子饭。”
“假象呢,”他说,“都是假象。人啊,就像罩了一身衣服一样,也罩了一身假象。人的真正的样子只有他自己晓得。”
我说:“或许他自己都不晓得咧。”
“是的,是的,正是的,”他说,“比方我就不晓得我何解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了一下,提醒他说:“是不是上个月你跟刘部长吵了一架,那件事给你心理带来了阴影呢?你看过契诃夫写的《小公务员之死》那篇小说吗?一个小人物怕得罪上司,自己把自己活活吓死了。”
“你的意思我是被刘部长吓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啰?”他很不屑地飞我一眼,反驳道,“我才不怕官咧!”
但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给了他蛮大的情绪影响。他那天去找刘部长汇报工作,刘部长看了他的报告很不满意,当面训斥了他。他不服,两人顶了起来,两个人的火气点燃了,吵得隔壁办公室的人都跑了过来。他回来后,一脸都是绛紫的,把文件夹朝桌上一扔,坐着闷了好长时间。之后,那个把星期他都是闷闷不乐的。这不是影响是什么呢?
有几天,下了班,他就邀我们打麻将。我晓得他心里头不痛快,就陪他玩。有两回他输了,就发好大的火。他平常不是这样看重输赢的。
我还是说:“刘部长压在你心里了。”
他否认,说:“吵架的当时是有点儿影响,但是现在,我是说现在,我这样子跟工作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是觉得人活着没有劲,寻不到一点儿可以让你高兴起来的事。我怀疑我得了抑郁症。”
又说:“我不能看见窗户,看见窗户有时候我就有跳下去的冲动。有两回这冲动强烈得……不说了,不说了!”
我跟他把茶杯满上热水,递给他。我说:“人生是不是有些劫数,走到某一步就遇上了,看着会过不去,但实际上最终还是会过去呢?”
他想了想我这句话,然后说:“我看不像。我以前蛮阳光的,你晓得,现在心里头阴云越来越多。表面上你们看不出,以为我还像从前一样,但我自己晓得,我变成了另外一种人,我觉得越来越没有意思了。我在网上查了,抑郁症就是我这个样范,整天郁郁寡欢,有时候会有极端的想法。”
“会过去的,过些时候就云开见日了。”
“不要安慰我。我也不需要安慰。我自己担着,我只担心我会担不过去。”
“千万不要这样想,柴四维。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有某个时刻是这样,但是会过去的,一定会过去的。”
他不说话了,又开始望着窗外。我想拉块幕布把窗子扎扎实实罩起来。
王胡子确实哭不出来。他今晚又呷多了酒。他的舌头已经不大听招呼了。
他呢呢喃喃地朝我又说了几句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得清。他伏在桌子上困着了,袖子沾满了桌上的油渍。
我朝小李说:“帮他喊代驾吧。”
小李拿起手机。
我又说:“你还是一起送他进屋吧。他变成一团烂泥了。”
小李说:“好,要得。”
一个想哭又哭不出来的人,我想,一定痛苦。
车来了,我帮小李架起王胡子。他的身体好重啊。
抑郁症,抑郁症!他们走了之后我沿着河边走路回家,这个词一直在我脑壳里嗡嗡地回响。我又想起另外两个朋友——学文和陈成。
一年前的一天,我和学文在聚餐之后一同在月湖旁散步。那晚上有湖却没有月,天上云层很厚,地面的石板路泛着青青的暗光。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不知怎么聊到了睡眠问题。学文问我你晚上睡得怎么样。我说还好啊。他说不起夜吗。我说不起啊。他说:“那难得哦。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一般都要起夜。你算是例外。”我说:“就算是吧,你呢?”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道我必须吃安眠药才能入睡。我说怎么呢。他说:“失眠啊。我有失眠症啊。”我问:“多久啦?”他又停顿了一下,说:“差不多四五年了吧。天天吃安眠药,一晚不吃就一晚困不着。”我同情道那真的是个蛮困扰的问题。
我们围着月湖绕了两个圈。有好长时间都沉默着没再说话。
他突然开口了,说:“有件事,我只跟你说,你不要跟别人说。”我说:“什么事?”他说:“我起先不是说我有失眠症吗?”我说是。他说:“我其实有比失眠症更可怕的毛病。”我一凛,说:“什么毛病?”他又停顿一下,说:“我应该是得了抑郁症。”
他的声音不大,但我听出了其中的沉重和悲凉。
我讶异道:“怎么会?”又说,“看不出啊。”
他说:“哪个都看不出,只有我自己晓得。”
“什么症状呢?”我问。其实我是晓得一点儿抑郁症的症状的,只是在他身上没看到。
“昨天,”他说,“周日,老婆出去串门了,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忽然觉得坐不住,好像四周空旷得不得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光了。受不了,那种无限孤独无限虚无的感觉真的受不了。我就开了车,完全不晓得要往哪里开,后来我发现我上了高速,车子快得起码有180码。道基两旁的树就像是暗绿色的风,直朝车子后头吹。我开了一个多钟头,也不晓得到哪里。下了高速,我把车停了下来,一个人坐在一个水塘边,一直坐到周围都黑了下来。那时候,我就想,我要跳到这口塘里去。反反复复这么想。”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后来我晚上回到家里,也没跟老婆说这事,心里头忽然又有些后怕。我觉得那一时我是醒过来了。我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好可怕,也好危险。再严重一点儿,我恐怕真的跳到塘里去了。”
我吸了一口气,说:“我听着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真的是好危险。你要去看病。”
他说:“我只能相信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医生。”
我说:“平常,我想都想不到你会是这样子的。”
他说:“是啊,平常的人都是不真实的。”
学文是想而未能做成,但是陈成把念头付诸了行动。
后果悲惨。
陈成是我的一位朋友的中学同学,我们常常在朋友家里打麻将。陈成是经商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干得顺风顺水。他开的公司,在水口山包了一个铜矿。那时候有色金属的行情都还不错,他每天账面上都有不小的现金流,所以手面相当阔绰,经常打麻将打到最后,他和了一个统吃的大牌,应当进很多钱,结果他总是大气地一挥手道:“算了,不要给了!”然后说,“我请你们吃夜宵。走走走,到华天美食街去!”
但是隔了一年,矿叫政府收了回去,不再让私人承包。正好那年股市涨疯了,他就把所赚的钱拿出一半丢进股市里,成了高位入市者。当然,刚开始的那个把月他大赚了一把。见赚钱这么容易,就把所有的资金全都丢了进来。那一晌我们在朋友家打麻将,他总是说“老子今天又赚了台奥迪”。我们都晓得他说的是股市上的收益。我们听说他不但把所有资金全放在了股市里,而且还找朋友借了一千万投进去,又在证券公司加了杠杆。于是又经常听得他说:“老子今天赚了三台奥迪。”结果,没隔多久,一夜之间,股灾来了,雪崩之下他被强制平仓。不但翻了几倍的利益看着银子变了水,而且本金都没了;不但本金没了,还欠下了一身的债务。
他整个人垮了下来。麻将桌上再也看不到他了。
这时候,他妻子跟他提出了离婚。
那真是雪上加霜。
因为他好久不来,我那朋友就去看他。妻子走掉了,女儿上学去了,他一个人在家里打电脑游戏。同学来了,他只说了一句“坐,茶你自己泡”,然后又埋头在游戏里,话都不愿意说。
朋友后来跟我说:“我到陈成家,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我就问他邻居,邻居说:“好多天都没见到过他人影子了。他其实就闷在家里,整天不出门。”
“这样会闷出毛病来的我担心。”朋友说。
我说:“或许过一阵子会调整过来的。看他样子,他还是像个男子汉的。”
朋友叹口气,说:“是男子汉,但他难得翻身了哦。”
我说陈成像个男子汉,是因为他年轻时候当过坦克兵,体能好,胸肌发达,平常一副什么都不鸟起的样子。我想他除了身体强壮,心理上也应当是强壮的。他有过从军经历,面对困境,他肯定有比我们更强的承受力。
但事实并非如此。
有天晚上,我朋友正躺到床上准备看书,手机“叮”地响了一下。他晓得有信息来了,就打开手机看,是陈成发来的,一行字是这样写的:
你是我玩得最好的同学,希望你永远记得我。
我朋友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呢?突然,我朋友觉得不妙,心里升起一团不祥感,丢下书,穿上衣服就叫司机小杨开车直奔陈成的家。敲门,无人应答。朋友想:“是不是像上回那样,他在里头打电脑游戏太专注没听见呢?”又接着敲门。这时他闻到门缝里飘出来的一丝难闻的煤气味儿。这时我朋友急了,直觉到有大事发生。门上头有扇紧闭的小窗。我朋友在地上找到根棍子就要戳窗玻璃。司机小杨是驻港部队复员的,有经验,立即拦住,从身上摸出把瑞士小刀,叫我朋友给他骑高马,他坐在我朋友的肩上,轻轻拿用小手绢包起来的瑞士小刀起开窗玻璃,又轻轻递到我朋友手中,再从小窗爬进去,从里头把门打开。一股煤气冲上脸来。小杨说:“莫开灯!”捂着鼻子摸黑走到厨房里把煤气阀门关上,再把所有的窗子打开来。
事后小杨才告诉我朋友,在煤气泄漏的房子里,敲玻璃和开灯都是危险的,极有可能引起煤气爆炸。
我朋友的瞳孔适应了黑暗,他看到沙发那儿有两个人影,一个大人的,一个小孩子的。浓浓的煤气飘散了,小杨才把灯打开。陈成躺在地上,一摊血在身子下正慢慢扩大版图。这摊血来自他的左手手腕。他右手边还有一把菜刀。沙发上是他女儿,双目紧闭,停止了呼吸。
我朋友和小杨二话没说,一人背起一个就上了车,飞奔离此地不远的湘雅医院。
那女孩儿死了。陈成命大,被抢救了过来,但深度昏迷。
这些情况都是我朋友事后告诉我的。
朋友说:“医生说了,陈成患了重度抑郁症,产生了狂想。他怀疑这个世界上有人想谋害他女儿,于是就要拼力救他女儿。他救女儿的方式就是和她一起自杀。唯有这样,人家就再也害不到他女儿了。”
那晚的情形是这样的:陈成把女儿抱在怀里,拍着她,让她入睡。她睡着了,他就把她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厨房,把煤气阀门打开。他检查了所有的窗子,都关严实了。煤气味儿飘进了客厅。他就把灯关上,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隔了一气,他觉得自己还很清醒,认为自己太强壮了,死不了,就又走进厨房,拿了菜刀来割手腕。他不怕痛,来来回回地割,直到昏迷了过去。
他滑下沙发,菜刀脱手掉在了地板上。世界一片虚空和黑暗。
陈成后来醒过来了。我朋友那段时间也没去公司上班,整天就在病床边陪着他。医生说了,像陈成这样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很可能还会再度轻生,必须有人整天陪着他监控他。
后来,他的离了婚的妻子从东北老家赶来,接替了我朋友日夜看护。
他的离了婚的妻子抱着他号啕大哭,说:“都怪我啊,都是我造的孽啊!”
医生后来跟我朋友分析说,破产和离婚肯定对陈成的抑郁症有加重的压力。很多抑郁症患者在发病厉害的时候都会有轻生的倾向。陈成患抑郁症的时间不短了,而且相当严重。即使没有破产和离婚,也说不定哪天会产生轻生的冲动。
医生的结论是,抑郁症很可怕,严重的可能随时产生不可逆转的后果。
我再次见到陈成是一年以后的事。那时他已经病情稳定了,前妻也和他复婚了,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明显的区别。他还和我们一起打麻将,赢了最后一把也不收钱。只是他不再请我们去华天美食街吃夜宵了,因为他早已囊空如洗了。
每回陈成要来,我朋友就一再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在陈成面前谈自己的小孩子,那会刺激他的。
我们听了一时默然,心中也一股子滋味。
这些都是我身边的人,和事,由王胡子及其他。
他们都在抵抗着来自内心深处的黑暗——脆弱的抵抗,和貌似疯狂的抵抗。他们中有谁是赢家呢?
问题是,这黑暗是怎样滋生、蔓延直至像黑洞中的暗河,水位不断涨升,淹及颈,以至于要将人冲入死亡的穴谷中去呢?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我也怀疑我身体里是不是正在生长着这种黑暗,因为我回忆了一下,我也总是难得高兴起来。真的,透心透肺地高兴一场,如今是多么奢侈和罕见的一件事啊。
我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整日的,有着单纯、宁静、平常和随手可得的快乐,总在不停地怒放之中。那种日子为什么一去不返了呢?
那一夜我像学文一样失眠了。
但是我家里没有安眠药。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床上赖着,王胡子打电话来了。王胡子说:“我昨天呷高了,呷高了。”
我说:“你这是经常的事,我不奇怪。”
他说:“我呷高了,没乱说什么话吧?”
我说:“你跟我说,你想哭,放肆哭。这倒让我奇怪。”
他那边高声道:“是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真的,”我说,“你就是这样讲的。小李可以作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声音更高了,“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想哭呢?你不要编啊,你是喜欢编故事的。”
我说:“好,算我编吧。”
然后他说:“是这样,明天周末,我一个表哥在宁乡灰汤开了家农家乐,早就邀我去玩,我打算约你一个,小李一个,人事局的张小毛一个。我们四个人去那里钓钓鱼,打打牌,吃点儿农家饭菜,如何?”
他的声音变得轻松、愉快。此刻的王胡子,和昨天晚上呷醉了酒的王胡子,仿佛完全是两个人。他哪里像自称得了抑郁症的人。
我说:“行吧,到乡下去放松放松也好。”
“我表哥讲了,他那里有好酒来,自己浸的蛇酒,五步蛇。他跟我们一个人准备了两斤,还准备了一点儿腊肉腊鱼。”他又说。
我笑了一下,说:“你又会呷高去。乡下没有代驾哦。”
他说:“我们只开一台车去,让小李开,不准小李呷酒,我们呷高没事的。”
我本想说你要是呷高了又会想哭,但我没有说。说了他也不会承认。
他为什么不承认呢?
最近这两三年,王胡子见酒就要呷,一呷就要醉。而且,看得出,他是自己想醉。
我现在有几分明白,他为什么想醉。
何立伟,生于 1954 年,长沙人。写过一些小说,画过一些画,拍过一些照片,像那么回事,又不像那么回事。一切快乐、满足,俱来自日常。现居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