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走前的十个月左右,我突然接到鲁特格尔·哈尔的视频电话,在那之前的许多年里我从未想起过他。那是一个大雾天,我正在开车,匆匆忙忙瞥了他一眼,感到惊讶,他那么消瘦和憔悴。我说,有什么要紧事吗?他笑着说没有没有。我说,那晚点给你打回去。
二〇一九年七月的一天,我醒来跟往日一样靠在床头查阅邮件,看到一位好友的来信说,鲁特格尔·哈尔去世了,我为你悲伤,我知道你们曾经很近。
我这才想起那天回家后我忘记给他回电了。
网上开始流传他在《银翼杀手》中的经典台词。雨水冲刷着一切,他那双湿润的眼睛那么悲哀,嘴角却暗示着一丝笑容:所有这些时刻,都将在时间中流逝,就像雨中的眼泪,是时候……去死了。我知道原剧本里没有“就像雨中的眼泪”,这是鲁特格尔在现场感受到了加进去的。他的死亡提醒了健忘的人们和健忘的我,他曾经多么诗性,多么动人……
我们珍爱的一切都将在沙漏中流逝,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切身的体验?
我想起那片沙漠——那是远古的海底,我们躺在那里看星星,银河离得那么近,好像伸手可以摸到,沉甸甸的时间,跟我们的身体一样慵懒;我想起那些牡蛎的化石,在沉睡亿万年后被我们捡起,还有那颗忽蓝忽绿的澳宝蛤蜊,被他故意留在沙土里让我找到;我想起威廉·布莱克,和那条从澳洲爱丽丝泉到库柏佩地的路……
橙红色的沙漠,越野车开过一条干枯的河床,上面长了十几棵树,两个皮肤油亮的土著坐在地上,我们决定在那里停歇野餐。鲁特格尔取出三明治,无数个苍蝇嗡嗡嗡地围过来,我正挥手驱赶着,他突然问我,读过威廉·布莱克的《经验之歌》吗?里面那首写苍蝇的诗。我说没读过。他问要听吗,是一首写给大人的儿歌。我说好啊。
Littlefly,
Thysummer'splay
Mythoughtlessh
Hasbrushedaway.
AmnotI
Aflylikethee?
Orartnotthou
Amanlikeme?
ForIdance
Anddrinksing,
Tillsomeblindh
Shallbrushmywing.
Ifthoughtislife
Andstrengthbreath,
Andthewant
Ofthoughtisdeath,
ThenamI
Ahappyfly,
IfIlive,
OrifIdie.
小苍蝇
你夏天的游戏
被我无心的手挥去。
我岂不像你,
是一只苍蝇?
你岂不像我,
是一个人?
因为我又跳舞
又饮又唱
直到一只盲手将我的翅膀挥去。
如果思想是生命
呼吸和力量,
思想的缺乏
便是死亡,
那我就是一只快活的苍蝇
无论是死
无论是生。
原来千里迢迢跑来拍电影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让我在苍蝇弹指一挥间的生命中,感受到人类存在的不可思议的美丽和悲剧。
去澳洲拍戏之前,我在洛杉矶的月桂树峡谷(Laurelcanyon)的山坡上买了一栋简朴而明亮的木屋,每间房的落地窗都能看到绿色的峡谷,听到小鸟啼鸣,客厅和主卧外延伸出很大的阳台,上面养着粉色的玫瑰。天黑后小鸟归巢,万籁俱寂,满月时偶尔听到狼的嚎声。哥哥是一个很有动手能力的人,他带着我一起把房子里所有的瓷砖都换了,又买木头来做了一张桌子、一张大床和几把酒吧凳。那些日子我们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砂皮纸磨木头,等出了一身汗才停下来喝咖啡、煎鸡蛋。做手工活总能让我得到任何其他时候都无法得到的平静和愉快,自己双手造出来的家具比任何地方买来的都更赏心悦目。
《末代皇帝》上映后,许多美国的时装杂志都要求采访我,刊登我的照片。一个白种人演员,简历上如果有了这样一部划时代的影片,会得到无数片约,但当年的好莱坞完全不知道如何为一位中国女演员写故事和创造人物。我仍然跟以前一样,偶尔得到些毫无意义的异国花瓶的角色,让我厌倦。经纪人打来的电话经常只是为了某某影星或歌星要求认识我,而不是工作。我赴了几次约,在那些专门留给VIP的包厢包座里跟英俊的男人看棒球、橄榄球、音乐剧,去夜总会,或者被邀请到豪华的家中用餐。也许在有些人心目中,这些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事,但我从未在那些约会中找到过任何心灵的滋润,觉得还不如在家修房子做凳子,或学习一门什么新的行当。
那年我二十七岁,正在又一次企图改行。邮差送来那只黄颜色的大信封时,我在书桌前研究法律学院的资料。我一眼就看出信封里装的是剧本。经纪人附信说,查尔斯·罗文(CharlesRoven)和编剧/导演大卫·韦伯·皮普尔斯(DavidWebbPeoples)想邀请我主演这部电影,男主角已经定了鲁特格尔·哈尔(RutgerHauer)。
大卫·韦伯·皮普尔斯是一名成功的好莱坞编剧,《壮士血》将是他首次自编自导。后来他告诉我,剧本写完后很多年都融不到资拍摄,直到梅尔·吉布森的《疯狂的麦克斯》取得票房成功,投资方才看到这种类型片的可能性。
皮普尔斯用极其简练和诗意的文字描绘了一个荒蛮的未来,那时地球资源已经殆尽,人类苟延残喘。剧中的主人翁是一群叫Juggers的角斗士,以在不同部落的巡回比赛为生,他们用铁棍、铁链或任何文明时代残留下来的可以致命的东西,比到皮开肉绽、四肢残损,你死我活;撕裂的脸颊被很粗的针线缝合,丢失了的眼睛用麻布包上。阅读的时候我感受到,这些比战争更凶猛的比赛像摧枯拉朽的烈火,在摧毁、消灭的同时散发出惊艳的光芒,人类在赛场上可以暂且忘却阴沉的日子,从灰烬里瞥到自己残存的精神。这是关乎于自身存亡的游戏。让我联想起近日来红火的韩剧《鱿鱼游戏》,一定也来自相似的忧患意识。人类是唯一知道自己必将灭亡的动物,我们的一切行为似乎都是为了创造出永恒的假象与幻影。
剧中的女主人公洁达在这场残酷的游戏里是一个Quik,负责把狗头骨插到对方的棍子上。她是一个雄心勃勃、满身伤痕的假小子,没有任何女性的曲线和妩媚,我很惊讶制片和导演会在看《末代皇帝》之后考虑让我演。剧本里洁达出场的时候,“她的两条长腿大口咀嚼着一条泥路”。我没有两条长腿。我坚信自己不能胜任这个角色,但又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这一“真相”。我总是认为必须把自己的本质面貌隐藏起来,别人才会看得上我。
头一次去制片人罗文的办公室的时候,鲁特格尔·哈尔也在场。皮普尔斯是《银翼杀手》和《鹰狼传奇》这两部电影的编剧,哈尔则是主演。他们互相已经熟悉,那天是想看看我和哈尔同框的感觉。
记得哈尔起身跟我握手,我只到他胸口那么高,这一定不是他们原来想象的组合,我感到屋里片刻尴尬的空白,完全失去了自信。美国人有个说法,“Fakeituntilyoumakeit.”那意思是,一直装到你可以胜任的时候。我开始用胸有成竹的声音阐述起自己对洁达的想法。我说洁达在一群男人当中的优势不是她的长腿和蛮劲,而是她的速度和柔韧,还有她对胜利的饥渴和那股视死如归的劲头,这是我跟她最相像的地方。我有声有色地讲述起小时候跟同桌男生打架,他拉出皮带狠抽我霸占在桌上的手,我用眼睛盯住他一动不动任他抽,全班都在看,最后他自己都害怕了,停下手呆立着,我眼都没眨就抄起椅子往他头上抡,鲜血染红了他的上衣,那一个礼拜我的手都无法握铅笔,但我赢了……说着说着,我自己都相信起来。其实用皮带抽是真的,我不松手也是真的,但是我从未用椅子砸他的头。皮普尔斯笑了,说,洁达就是这股永不服输的劲,什么长腿大口咀嚼着一条泥路,谁写的?在后来拍摄的日子里,他每次遇到了棘手的难题也会这样骂编剧。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制片罗文跟我说,我们将剪掉你的长发,并给你的脸上贴伤疤,你怎么想?我想说,这样的话我将一无是处,你们肯定会后悔雇用我。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太好了,这样观众可以留心我的表演,而不是容貌。鲁特格尔·哈尔深深地看着我,好像知道我心虚,他说,人们总是想看到他们所期待的,有人会替你的决定惋惜,不过操他们的。
开拍前的三周我飞到悉尼做造型、排练和动作训练。剧中的洁达是一名寡言的角斗士,一大半戏都发生在赛场上,全靠身体来表达。我每天早起晚归地跟动作导演和替身演员们一起锻炼,发现自己远比想象的要柔软敏捷和具爆发力,而且训练时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分泌,让我体会到了那种天下无敌的感觉。原来我的确具备电影里洁达的潜质和精神,制片和导演选中我并不是一个误会。
几周后我们全组乘专机从悉尼飞到爱丽丝泉,据说先拓者的骆驼队曾在这里落脚,发现了泉水,但它在我们到达之前早已无影无踪。踏出机舱,迎面而来一股干燥的热浪,一片红色的沙土在热气里波动。这陌生的地形和气候像一剂兴奋剂注入我的血管,让我预感某种神秘的探险在等着我……
我与好友雪莱刚要坐进我们的车,鲁特格尔·哈尔走过来说,要不要上我的车?从爱丽丝泉到库柏佩地近七百公里的路程上,我发现他跟我一样不善于闲聊,但我们能自如地无言相处,有点像我们在戏里应该有的样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常常这样,像两棵离得不远的树,风吹过时眼神跟枝叶那样触碰。
进入库柏佩地的时候已是黄昏,还是记忆总是把某种抵达放在那样浪漫的光线?我们好像到了一个荒芜而神奇的外星球,风化的沙土上到处是深不见底的窟窿和高高的沙堆。我们走进一半埋在地下的酒店大厅,其实是一个极小的厅,我跟雪莱的房间在更深的一层,完全没有日光。
慢慢地我发现这里除了土著,大多数人都是世界各地来开采澳宝的冒险家,甚至逃犯。他们把身家赌在一方沙土上,挖不到澳宝就连回程的盘缠都没有了,有些人把矿洞改建成旅店或者餐馆,为后来的勇者们服务。我们下榻的酒店就是这样一个破灭的梦改建的。我们常去的餐馆是一个十多年前来寻宝的希腊人开的,餐馆的经理是一个少了两只手指的前南斯拉夫女人,似乎没有人知道她的来龙去脉,只知道有一天她出现在镇上,对于库柏佩地的人来说她的历史就从那天开始,足矣。任何人可以在这里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或消失,这是一个不翻旧账的地方。这与我们剧本里的人物很相似,他们几乎从来不解释背景来历,一切都在人物行为里展现。
摄制组在一片叫“盐和黑胡椒”的沙漠上拍摄,这名字来自两块巨大的黑色和白色的风化石。这里的风景干旱而严峻,没有树叶。在一片无云的蓝天下,大地是一种燃烧的琥珀色。那一周,我们的房车停在那里没有回大本营,收工后我和鲁特格尔就留在沙漠,裹着毯子躺在篝火旁看星星。有一个晚上天空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漆黑,我似乎在梦里听到啪啪的声音,原来那是雨点轻轻敲打着房车的天窗,早上起来,看到石缝里钻出几朵紫红色的野花。就是在那样一片天地里,鲁特格尔跟我聊起威廉·布莱克对他人生的影响,他这生最喜爱的文字之一,就是一封威廉·布莱克写给一名牧师的信,每一句都是他的心声,但只有威廉·布莱克才能表达得这样美丽、诙谐和感人。鲁特格尔说,等回到悉尼我们去书店找找。那时离回悉尼还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在那个没有网络的时代,生命里的等待和盼望一天一天慢慢地滋长,像孕妇腹中的胎儿。
……
(节选自《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