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1994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芙蓉》《山花》等。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作茧》、长篇小说《寂寞年生人》。
1
喉咙里憋着东西,我确定有什么一定憋在那儿,憋住的东西不会顺利往下滑,始终停在一个位置上,掉不下,上不来。这种情况出现次数太多,小时候我奶认定我是真被什么给卡住了,带去医院,无果,大夫举着刚照完的片子,言语不乏暗示,即大人别对孩子说的话太往心上放。往后再说憋得慌,就没人信,只有我妈,还会帮我揉肚子,但哪能对症。我渐渐习惯,状况一来,喝上一大口可乐,像给下水管里倒溶解剂一样,往死给自己疏通。疏通十来年,还是去照片子,大夫这回告诉的人是我爸,你儿,骨头快碎成渣了,怪不得现在走道费劲。我爸说,不能,他那是胖,压的。又过几年,我在南方上完大学,再回来,家人们围住看我,只觉得惊奇。我瘦得像变成另一个人,虽然还是腿脚不好,一瘸一拐,腿上几个关节总不敢使劲用,用就嘎嘣响。但既然能从胖瘸子变成瘦瘸子,毛病就还是骨头脆的事。毕竟一直我也没停了拿喝可乐当喝解药用的办法。渐渐别说打嗝,连呼吸,都能闻见自己腔子里的酸。所幸我也不怎么说话,我嫌累。
始终觉得,别人不喜欢我,不怪我自己,怪始终没碰上那些注定和我去将就的人。时间早晚问题,早晚能有结果,如此笃定,原因在眼前我这群家人身上。从小我就没停了研究他们,研究都在内心,但成果颇丰,也形成一套理论:就这些人里,没一个是招人喜欢的。可他们该结婚也结婚,该生子也生子,该有工作也去上班,像我爷和我奶,也能走到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如今他俩坐在桌首,两张老脸往块儿一搁,看着都银发银丝,笑意慈祥,跟礼品店里卖的老夫妻娃娃似的,摇晃着拨浪鼓一样的胖脑袋,在头上飘着“一生一世”这样的艺术字祝福语。我爸打三十岁上开始谢顶,坚挺十来年后,终于决心剃了秃瓢。此刻他锃光瓦亮起身,脚在桌下碰我的坏腿,一块儿往起站。我站了,他祝酒,我附和最后一句,每每如此,感谢二老养育之恩。感谢是得感谢,我一杯啁了,谁也不敢劝一句,他们都有点儿怕我。这种态度打什么时候开始,记不清了,许就是在我咕嘟咕嘟边灌可乐,边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齐齐,我姑的女儿上来要抢,被我一巴掌扇飞开始。这事我记得,当时,我妹哭,我爷骂,我爸指着我鼻子喊犊子,喝完最后一点儿可乐底儿后,我像大力水手刚吃完菠菜,上去给了他个电炮。发现声音居然随后神奇地集体消失,家人也都丧失了表情。我爷曾在背后,不止一次,小声指着我不利索的腿脚说,纯纯讨债来的。我装没听见,怕再一转头,给他还能活动的那半边身子,也吓瘫痪了。我不怕他瘫痪,怕我奶更不好料理。毕竟她看着傻,实际也真傻,从不真担事。
我现在自己住南马路上一套小屋里,带电梯,十一楼。说是小屋,就一个屋,带个厕所。每次回来我奶家这幢小楼,都看不出这里一点变化。屋里没一套现成家具,全是在我爷我奶结婚前,我爷托厂里打的,每寸木纹都见包浆,摸着滚滑。客厅餐厅功能两用,灯照永远不亮,一到晚上看得人眼睛发酸,上厕所且得加小心,两三平米的小方形里,进去还得迈两层门槛。人坐马桶上,会觉得棚顶特别矮。好在小时候用的深粉色卫生纸,如今再见不着,那纸磨屁股。给我爷我爸,磨出两代痔疮来。在用纸上省的钱,不抵俩人手术费,让我爷懊丧了许久。除去客厅,一个两人并肩就抹不开身的厨房外,还有俩屋,难为怎么设计盖的。每屋都站不能超过四人,就这还分出了大小。大屋进门一步是床,小屋床沿靠门脚,东西都往床下搁。过去爸妈带我住大屋,墙上挂着一张海滩风景画,作为屋里唯一的装饰,盯着它,我度过了整个童年。从脱色,看到没了色,再看就跟黑白画似的,海不见蓝,沙不见金。我爷我奶住的那屋要更局促,常年通风不畅,充斥一股废品站的味儿。全因我爷爱攒东西,听说八几年的报纸都留了两捆。当年不扔,现今认定有历史价值,更死活不肯。连留不留给我爸,都在心里掂量几十年。
今天这顿,在一年前张罗下来,当时我还在南方,听我爸在电话里嘱咐,务必赶回,庆祝我奶七十大寿。我姑和齐齐要坐晚上飞机到,目前她们生活在上海。我姑刚被上海某大学聘为了副教授,出息大到,连我姑父的工作,妹妹的上学,也一块儿都给解决掉。最牛的,是住房也安排了一套,虽说没产权,也算是在最繁华城市里落了脚。我妈还透露给我说,你姑已在备孕了,要生二胎。今晚我妈来不来,我心里没准。她和我爸,在我上大学后头一年,悄悄离婚,看样子是想瞒我。想起这些,会觉得我妈有意思。她总以为我看似冷漠,内心其实软和得兔子一样,常对我抱诸多不切实际的希望。都说知儿莫若母,可她知道我,就跟我知道宇宙多大,人类打哪起源似的,似有个见解,其实隔岸观火,只看个大概。快六点钟,桌全摆上,菜色都黑漆漆的,打眼就知道,今天这顿,由我奶出品,除了一道黑白菜,是我做的。老姑一家终于敲门了,带进来冰天雪地的白哈气,站门口俩人这顿跺脚。我那不到十五,体重已达一百六十斤的妹妹,跺得尤其地动山摇。看她一眼,她不动了,装看不见我,高傲写在她们母女脑门上。六点过半时,我知道我妈不会来了。她会在每天的六点十五下班,她伺候的那家人,每到六点回来人。
杯一齐举到我奶下巴上时,她热泪盈眶,咧一口假牙,手不忘捋上根根白的短头发,准备说生日感言。她会在每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都不忘感言,常是像现在这样,对一桌饭,模仿电视里人的口气,说她今天如何感动,如何知足。她还会说下面这句,在我第一次看到外国电影里别人家一桌吃饭时,就联想到她这句话。我奶几乎在进行餐前祷告,充满感恩,又出于国人的朴实,不感谢神,她感谢饭。感动又感谢,我奶抖着手里的酒杯说,能吃上这么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药。她不知道肴念几声,谁也没纠正她。我妹嘚瑟想笑,被我斜去一眼,咋不药死你呢。
2
我揣袖子在小区门口站着,周围有几个摊,卖冰棍的哗啦啦摆了一地,远看跟书摊似的,冰棍都放得相当板正,十个一排,共有五排。左边蹲着个大姐,手边一侧一个桶,往里看看,装两桶冻梨。此刻大姐正跟一对老头老太太砍价,从十个十块,砍到十个八块,十个七块五了,我终于听见头顶有人喊:赵乾老师,五楼,把左!喊完,人头迅速从窗里消失,窗关得也快跟就他知道外边冷似的。我不清楚喊我名的,是等会要教的学生,还是学生家长,走过那老两口身后,没忍住也喊出一个价,七块拿着了。说完我拐腿跑进楼群。
来之前我妈说,这个朱叔,人特别好,先前在单位时,很帮衬她。现在人家有需要,咱互相帮助,还能给我解决工作问题,何乐不为?我没好意思点破,她上那两天班的地方,算不上正经单位,是在我高中食堂里,台北炸鸡柳的铺位后头,给人炸鸡柳,调色素奶茶。朱叔也不过是个承包了二年食堂的过路贩子,第三年就被我们学校开了。毕竟再不开他,直接影响一茬学生的发育,男孩愣拔不上个儿,女孩都胸部奇大,没给他判两年算不错,还帮?我妈在电话里说,他儿子,和你以前情况挺像的。不爱说话,但认学,听话,他爸跟我说,他儿志向可高了。我问,多高?我妈说,和你一边儿高。我在小屋里睡了快一白天,醒来看见地上都是可乐瓶,和外卖吃完没扔的塑料盒,胃里直犯恶心。窗帘整日想不起拉开,人也是等尿憋急了,才起身去回厕所。冷不防看见自己镜子里的脸,总感陌生,就这么睡,还是挂上了一双黑眼圈,在鼻梁上冒出好几个粉刺头儿。不挤,都自由培育吧。挂电话后,我在床沿上干坐,想打开电脑,玩会儿游戏,更想就这么睡死过去。可我睡不死。手机里除了我妈刚打的电话,整日一点响动也没,眼前情形在我从南方回来前,都已考虑过了。同学们都该上班了吧。学文科的男孩,按说也好找工作,可我就是不想工作,想像狗一样万事不忧,先混一阵,解解心乏。学习,上进,立业这些事,我从六岁到十八,为之努力,吃过足够苦头了,结果证明,学好学赖,对我并无意义。它们毕竟也没让别人许诺给我的梦境,哪怕照射一点儿进现实。
朱叔家也不大,但比我家亮堂,体面得多。我进门时,朱叔已穿上外套,准备出去,一手抓着黑手包,一手给我递双拖鞋来。小赵,你可来了。他一笑,我跟着笑,我会挤出来相当难看的弧度来,我知道。同寝室的室友四年下来都没适应得了我的笑,说我一笑就让他们想起马加爵。朱叔愣了下,背转进卧室,跟老师开完会回来,拍自己班教室门似的,口气带着恫吓,出来,见人。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挪出身体,我看他,他低头,顿时我一点不自卑了。他扁肥的脚掌踩在一双粉色棉拖里,两手背腰后,声音沉稳,像唱美声。男孩说,我叫朱怀玉,可以叫我怀玉,请问老师怎么称呼?我说,叫我老师。朱叔拍我肩膀一下说,一会儿就该熟悉了。小赵,帮我给他补补历史地理两门。他们老师说,这孩子吧,数学英语上想再有个冲刺,费劲了。现在离高考不剩多长时间,抓紧补补能死记硬背的东西,分儿抓点儿是点儿。我这边先走,有事来电话。费用嘛,咱两礼拜一结。朱叔又从冰箱里给我掏出瓶矿泉水,在朱怀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者一概应承,掂着肥大的脑袋,头不抬一下,声音闷闷地。我喝着水,跟朱怀玉往里屋走,听身后朱叔把门带上,防盗门滋啦一声响。朱怀玉默默引路,他屋里窗帘也没全开,一股烟在头顶缭绕,熏得呛鼻子。反正他爸也走了,我问他,你抽什么牌子烟?挺香啊。
他说,老师开玩笑了,我不吸烟。我说,那这啥意思。他说,刚上完香。说完他世故地点头,就差跟我双手合十,或做个揖了。朱怀玉坐在学习桌前,旁边给我留好一个座位,四下看,发现他屋里还有菩萨,有个龛。拿红布罩三面,龛前放香炉,水果,几串佛珠,地上有蒲团,铺了块蓝布,留两个膝盖坑印儿在上头。一张毛笔字儿贴在前方墙上,写道,知止不殆。除此外,桌上就没几本书,看着书页也极崭新。我端详他,朱怀玉侧脸对我,视线正对桌上一本摊开的练习册,神态如对佛经。桌上还有只大录音机,当下我毫不怀疑,按开了,放的绝不会是英语听力,得是大悲咒之类的曲子。他问我,老师,咱怎么开始呢。我回回神儿说,先确认下情况。你这几模,考多些分?朱怀玉嘶了口气,没怎么刮过的小胡子杂乱黢黑,长在两张厚嘴唇上。他脸也是黑膛膛的,和朱叔脸型一致,看年龄也直赶他爸。他想半天说,不好意思,有点惭愧。这小子是真能整景儿,我追问,到底多些?他说,怎么说呢,进步还是容易进步的。我问,空间挺大?他点头,挺大。问他,到四百了吗?朱怀玉摸着嘴上的黑毛,羞愧一笑,快到了,两百六十七。
后面课上,我尽量不问他问题,晃着手里练习册,我抿嘴笑,张嘴笑,突然对这份工作充满热情和宽容。像是能第一次站在个不一样的台阶上,去看待这世界上比我还弱的人,想观瞧他是如何生存的。可以想象,像朱怀玉这样的人,绝不会只在学习一件事上不如意。在学校,他会受到从同学到老师的全方位欺凌,等被扔进社会——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时是怎么哭的,情景将会比看到游戏里的怪物剩一丝残血,坠入深渊时,来得更有趣味。从他家出来时,天还没黑,我在北风里走,兴致高昂,敞怀迈瘸步,绕远道回小屋,路上连打几个滑刺溜。
晚上我在游戏里虐怪时,我妈电话没到,我爸电话来了,劈头问我,上回是啥时候搓的澡?搁平时,我早撂电话,今天还认真想了想,俩月得有。他在电话那头一样热情迸发,鼓动我,现在来他澡堂呗,经理不在,客人也不多,爸给你好好搓一回,奶,酒,都给你拍上,再去大厅看会儿节目,都免费。我咧嘴笑,鼠标又点几下,说,今天我上班了。他不太信,啥工作,这么快?我说,给人补习。他说,行吧,先干着。干好了来爸台里接班,跟你说那个普通话考试,放心上,抓紧考。我乐得更厉害,电话挂了,还没忍住笑。其实,每当我想起,我爸白天在广播里念“我是记者赵博,晚上再到雾气熏腾的澡堂子里给人搓泥灰”时,就想乐,比看什么搞笑节目都管用。据我所知,我爸在电台,多年来靠一月两千的工资生存,苟活不见亮儿,不是说不说得好普通话的问题,是他根本就口吃。每回在广播里,除了他第一句说的,我是记者赵博,再没整句子能念完。这也许是他干上十来年,都转不了正式编的原因,也许还有深的理由。初学给人搓澡时,他一脸忍辱负重,当晚我奶给他烧了一桌菜,望着儿子的秃瓢,她满含深情与悲壮。儿,美味佳药,你啥时吃,啥时有。妈活一天,经管你一天。啊,儿?给人好好搓。记着,出来进去都戴口罩,别被人认出,你是记者赵博。说罢母子垂泪,当时就给我看得,拍桌狂笑。一个四线广播里的编外记者,认啥?认磕巴啊。
3
我给朱怀玉当补习老师,已经当了一个月。学校会在过年期间放十天假,作为高考前最后一个长假期。那十天,我们将朝夕相处。朱叔告诉我,他要回外县老家过年,想把朱怀玉留下补习,让我最好搬来住下,说有我看着,他放心些。我觉得搬不搬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他看儿子,钱要再加。搬来后第一晚,我在朱怀玉床上睡着,床边放着我带来的行李包,里头装两套衣服,一套牙具,几双袜子几条内裤,再就是一本书。在我睡着前,他还在挑灯夜读,我醒来后,却看见朱怀玉站在床头正翻我行李,被我突然睁眼,吓了个好死。不知半夜几点了,我俩僵看对方一阵,终于听清刚才的响动,不是哪个疯子外头燃的炮仗,而是一屋之外,有人咣咣砸门。我问朱怀玉怎么回事,他兴奋异常,居然小跑去开门,语气温柔体恤,没冻着吧?姐。我有些无措,抓过被朱怀玉翻出来的那本《牛虻》,半扣脸上,装在睡觉。
一个穿白羽绒服,戴绒球帽子的女孩走进来,边脱外套,边说她没带钥匙,更打听我是什么人。原以为我是她弟弟同学,等朱怀玉说是老师时,女孩半天没动静。我听着周围声音,女孩突然把书拿走,我俩对视。她挑着细眉毛说,嗯,老师睡眠不好。哪来的老师啊?看着还没我大。她拿走书,在手里翻翻,举给朱怀玉,就教你这个?我摩挲把脸,靠在床背上,也问朱怀玉,这什么人?他说,姐,我亲姐姐。我不太信,朱叔怎么从没提,也没见她来过?女孩把书扔下,抱膀朝我乐,就你还审上人了。我说,是朱叔托付我,这十天照看朱怀玉,我算他十天里的监护人。咋的?她说,不咋,你可以下岗了。接着她脱下毛衣上两只套袖,转身去厕所,放水洗脸,朱怀玉跟随其后拿毛巾,递水杯。我坐在床上,看窗外夜色深沉,周遭楼群里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眼,有点恍惚,没全从睡眠中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我在朱怀玉房间衣柜里翻找,还有没有别的被子,打算搬外头沙发上睡。女孩洗漱好后,嘴里咬着发圈,腾手给披散了的头发重新束好,瞪去我一眼,还没走?我说,工钱不是你给我开的,你没资格赶。要么你现在给朱叔去电话,他让我回家我就回。大半夜的,哪儿还有车。女孩说,真赖。我说,明早八点,还要给你弟上课,你少废话,我要睡了。女孩气得走进另一个始终屋门紧闭的房间里,我从没进去,也没见有人从里出来过,原来是她的房间。朱怀玉捧一床被子给我送到客厅,解释说,我姐脾气不好,赵老师,别往心里去。我说,你也别废话了。还有,别再动我东西。书可以看,不许折页,不许画线,不许舔吐沫。
早上我被鞭炮轰醒,耳边还有其他动静,阵势不小,像刀枪剑戟齐着舞动,厨房里热火朝天,看表,还不到六点。裹被子坐起来,又一次思考自己在什么地方。显然,这不是我成长中有过的场景,否则我会怀疑仍在梦中,是梦见了过去的片段。我不记得自己具体多少年,没吃过热腾的早饭,常是一瓶牛奶,加半袋吐司面包,揣好在校服袖子里。冬天,用身体捂热,站在人挤人的公交车厢中,随摇晃吃完。经过厨房,看见女孩手拿笊篱,在沸水里掂来掂去,闻见了面味儿。那么她是起早就包了一锅饺子,空气中还有韭菜香,应是韭菜鸡蛋馅。我没吱声,女孩听见我起身,也只将侧脸露出来,没个问候。进厕所,我拿凉水拍了拍脸,洗漱好后,路过朱怀玉卧室,见门还关着,细听,里头呼噜没一个。若是他能每天早起一个点儿来背文科,在这节骨眼上,成绩还能窜一截,毕竟人清晨记忆力是最好的。他没这么做,也没人提醒他,按说我有这个义务,可我又只想做好自己分内中的事。
女孩在厅里支下一张折叠桌,在朱叔布置出的一堂红木家具中,这张桌子显得不伦不类,上了岁数。我不好意思,想动手帮她干点,又想自己未必能做好,问她要不要叫朱怀玉起床?女孩说不用。她动作干练,神情冷漠,兀自端一盘饺子,半瓶老醋,一碟萝卜干咸菜上桌,看我一眼说,厨房还有凳子,想吃自己搬。我搬来在桌边坐下,盯着一盘里二十来个饺子,寻思锅里可能还有,是家没盘子了?她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皮肤倒白,脸上细看却有雀斑。身材很瘦,发育一般,见我愣着,将筷子横在碗上,说,没成想你也能这么早起。我得早走,饺子就下了一盘,剩下在屉上,给我弟留的。你要想吃,可以吃俩,但不敢说管饱。我笑了,你家这么招待人的?她说,谁说我要招待你了,你又算我什么人?我索性不吃,有点憋气,准备看会儿电视,刚按开,她就给我闭了,说怕吵她弟弟睡觉。合着她刚才在厨房里上演全武行,客厅没安门,就为了吵我。我盯着她,她正有滋有味给自己夹饺子,蘸醋,韭菜香从被咬破了的饺子肚里逸散出来,她边嚼也边看我,像我就是台无声的电视节目,让她看得很有意思。我问,你是不有点毛病呢。她说,我要是你,醒了就该卷包滚了。我爸就是脑子不好,遗传我弟都有点脑子不好,没看人眼光。雇你要是有用,打开始就别让朱怀玉上学,念私塾多好。我又问,你在哪上班。她说,五院。你想咋的?我不信她是大夫,当护士差不多,还得是那种从不给你宽心,添堵才是一绝;扎针一针扎不定,要连戳三四个眼,还埋怨你血管长不好的一类护士。想想,有点同情她,但凡有些本事的年轻人,哪有留在这儿的。我是自愿变废,不算。她算自愿在了哪呢?越细看,越得承认,朱怀玉他姐有点姿色。便说不想咋的,想单纯认识认识你。
在寒流暖流,德国鲁尔区和南北回归线间回到现实,是正午刚过,我和朱怀玉前后离开书桌,补课不能补一天,他不休息,我也得享受生活。告诉他厨房有饺子,他跟我出来,看着我穿鞋说,我姐是真好。我没接茬,外头有点飘雪,开门能闻见楼道里也有一股火药味,除了每年至此的一点鞭炮响,你都不能信,其他时间里城市中还藏着这么多的人,各猫在各的屋子里存活。瞧见朱怀玉浓黑的小胡子,问他怎么也不想着刮一刮。他又低头,说他不会。也刮过,刮出许多道口子。想到过年朱叔也没把他带回老家一起,又想他还有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姐姐,我心里生出不少疑团。可估计朱怀玉不会告诉我。这点他和他姐倒像,说话从不走正常神经,一个架着火炮砰砰发射,一个吊着书袋闷闷不吭。到我走的时候,朱怀玉还低着头,似送别好大一团空气。
又一个年到来了。今天除夕,约定好,晚上都在我奶家见面。下午我回家打会游戏,睡了一觉,再看外头,已点亮不少红灯。沿结了冰的湖面往我奶家走,一路棉鞋踩得雪地咯吱响,路上过往的脸,无不行色匆匆,各有各自着急赶赴的地方。落座后,是千秋惯例,我爸祝酒,我奶提杯,今年我姑一家没赶回,除了我爷我奶,桌上就我们一家三口。饭是我妈下午过来做好的,一道酱烧鱼,炖好后放我边儿上。他们絮絮谈话,我则一筷头一筷头地分解鱼肉,看电视里无声的春晚表演,花团锦簇,一团下去,一团上来。烟雾和酒味渐渐在桌上缭绕,年年如旧,哭声会埋伏在最后,像颗几乎要被遗忘了的哑弹。我妈开始拿纸巾,点上她两只肿眼泡周围的眼泪。一张小圆脸上,四十来年中,浮现出的永远是低眉顺眼和委屈巴巴,我都看厌了,我爸更是,搡她说,乐意哭,下桌哭去。我奶不说话,有冷眼观瞧的意思,待我妈又哭一阵,我那坐在轮椅上的瘫爷爷干脆把半杯白酒泼过去。我还置身电视节目里,精神被花团锦簇包围着,看一团下去,一团上来,眼花缭乱,感到平静。
我不断抽烟,烟灰掸到脚面上一片灰迹。我爸自己下楼去放炮仗,和十来户从没交集的邻居站一块,从窗上看,他的秃瓢很好认,他一人放鞭的架势,也很好认。毕竟别人家都三五成群,有大人,有老人。老人嘱咐小孩别离太近,小孩则不断跑在鞭炮周围,连他们帽子上的绒球,也跟着一跳一跳。让我想到女孩儿帽子上也带绒球,粉色的,想到她白色的长款羽绒服,粉白的脖子和手臂。散桌时,不到九点,我走到我爷我奶面前,三人都无话。还是我爷先破题,看啥?你都工作了。我奶劝我,大孙,有句祝福就行,奶奶早包好包儿了。我只说,新年快乐。我爷恼怒地挥手,走,走。我等我妈跟我一块出楼道,我俩将在出小区后的岔路口分离。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儿,但她说有地方住,我也就没细问。烟花在离我俩头顶不远处爆裂开,我瘸着腿在前,半天不见她跟上,回头看,我妈原地仰头,傻看着烟花,两手交叉,都塞进她两只套袖里。她薄薄两瓣紫嘴唇全咧开,跟孩子似的,包不住一口四环素牙。临别前,我妈从一只套袖中掏出封红包来。我接了,听她带哭腔说,妈还是希望,你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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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自己今晚会登上这些台阶,来到别人家门口,理由仅是,在这个年与年交割的夜里,不想再独自睡去。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朱怀玉姐姐,张手拉我进,态度与昨晚和今早相比,像变了一人,毫不察觉我此刻心上是多火辣辣的。毕竟,这是有生以来,头回有同龄异性亲热待我。她脸上红霞一片,招呼朱怀玉快再添个杯,老师来了,得尊师重道。还喜滋滋地给我展示姐弟俩今晚的伙食,早上剩的饺子,加晚上炖的一条鱼,就算家人团聚,大年三十儿了。朱怀玉呆瞧着我,他杯里是茶水,他颤巍巍给我递上一根烟,被他姐劈手夺去,离近时,闻得见她身上酒味浓烈,再看桌下,绿瓶子跟保龄球似的列成几行,桌上还剩半瓶白的。便知这姑娘酒量在我之上,一时不敢跟她碰。见我矜持,她巴掌拍上我肩膀,震得我杯里酒撒一半,听她说,没想到啊,没想到。风雪之夜,还有客人。怎么称呼啊,贵客?我说,赵乾,乾隆的乾。她说,什么破名,听着追名逐利的样儿。我请问她芳名是怎么脱俗的,女孩双手撑脸下,摆出个葵花向阳模样,笑嘻嘻说,秀秀,朱秀秀,基本秀色可餐,基本秀外慧中。朱怀玉目不转睛,看着他姐。让我怀疑,自我进门前,现场就是这么个现场,在木讷的朱怀玉跟前,朱秀秀一人就包揽了春晚上所有节目,从相声到小品,如今又祸祸到歌舞身上。厅里不足十来平的面积,成就她扭着秧歌步,一颦一笑,一扭一摇,一手君妃,一手塔山,仿佛登台在维也纳歌剧院,身段儿看不出咋好,嗓门十足亮堂。像在屋里就炸开了几挂鞭。
喝到深夜,我和朱秀秀已亲热地脸贴脸,抱在了一起。朱怀玉始终警惕,留神时间,不知是到几点,他默默捡走桌上碗筷,把酒留下,一人儿到厨房里刷碗。我不敢放掉朱秀秀,放掉这个脱离孤单的机会,虽然理智仍存一线,在和自己说,你并不太中意她。手还是不受控制,往她细瘦的腰身上,上移,下探。她总能在我以为她要醉倒的时刻,如回光返照,给我一个不算羞辱的嘴巴子。抽到五个还是六个的时候,恍惚听见,朱怀玉回到自己房间里,放起佛乐,从他屋里又再飘出,那股熏眼睛的紫烟袅袅。朱秀秀突然问,你觉得我爸人咋样,我弟人咋样。我说,对你爸不了解,对你弟,好奇占比更大。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小孩儿,说他什么都怕吧,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说什么都不在乎吧,他好像什么都揣着点担心。担心和怕是两码事。因为他信教嘛,你爸也信?朱秀秀摇头,不信。她说这是朱怀玉做过的,唯一勇敢的事儿。他只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反抗我爸,以此做交换,别的他什么都听我爸的。朱秀秀又笑,说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这一家,在外人眼里,要更为可笑。她说,朱怀玉不会在学业上有什么能耐的,他很能坐住凳子,却是空坐。空空如也地坐着,站着,活着,这些他都会做得很好,吸收知识就不行了。我想朱秀秀说的是打坐,可难道打坐不用理解教义?朱秀秀告诉我,朱怀玉不是在打坐,也不会念什么经。他每天按点回屋,在蒲团上跪下,念的是阿弥陀佛,对不起。念一遍佛,就像跟佛打了个招呼,再说对不起,是说自己的心里话。他是为我俩的妈,去和佛说对不起。见朱秀秀忧伤起来,我劝她喝酒,轻声问,对不起什么?她说,朱怀玉信,我妈这辈子过得苦,死得早,人生到最后几年成了疯子,都是命里业债。他希望她下辈子能活得好。他还信,自己这辈子让人瞧不上,是上辈子欠下了业。这事儿要怪我妈。我弟从小在她身边长大,那时她就已经疯了的。她告诉朱怀玉,自己身上有债主,他身上也有。我当然都劝过,没什么用,最没办法的时候跟我爸一起,绑过她几回,想给送医院。但这种病治不好。她最后几年里一人儿被丢在老家,我爸把朱怀玉也从她身边带走了,带到市里念书,可带不走朱怀玉已经接受了的童年教育。我还记得啊,有年回到老家,看他们娘俩儿的背影,双双跪在菩萨前,低眉,弯背,被紫烟笼罩,看着那么荒唐,可他俩眼里的彼此,又那么相爱。我妈是朱怀玉唯一的知己,哪怕她是疯的。她一走,朱怀玉魂儿也跟着去了,变成个彻底的傻小子,可以被任何人随意指挥,做我爸最忠诚的孝子,接班人。我啊?我爸眼里从来没我。当他后来发现一个他好些年不管不顾的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和他在同一座城市里狭路相逢时,这老王八蛋简直吓坏了。
朱秀秀贴在我耳朵根下,又突然说句话,让我感到喉咙里再度不上不下,卡了个枣核,卡了个原子弹。我咳嗽不止,跑到他家冰箱前,想找碳酸汽水喝。幸运的是,还真有瓶大雪碧。不幸则是,在看到我憋成紫色的脸,逐渐被灌进去的汽水拯救,恢复常态后,朱秀秀也恢复常态,再不跟我提,关于睡不睡的事儿。她看看我的瘸腿,又看我的脸,说,原来你毛病不止这点儿,基本废人吧?回到桌上,我杵着自己的脑袋,费劲抬头,看清眼前的朱秀秀,是以怎样眼光看待我。她言下之意,我太过熟悉,和多数人一样,是抱有稍纵即逝的同情,和将长久伴随的印象,即这样个人,活着没大价值,活着拖累旁人。不一样的,是朱秀秀眼神里还有另一层内容,让我感到恐惧,更后知后觉,体会到比睡一睡这件事,深刻多的兴奋。今晚她给予我很多第一次,让我终于亲耳听到有人对我说出那句,等待已久的话:你到底预备在什么时候,把仇恨全给放出来?我们都笑得不行,一屋之外,烟花沸腾,每到年节,总有那个被释放到夜空去的时刻,花团锦簇,一团上,一团下。我抓上朱秀秀的手,告诉她,咱俩都有不小的仇恨。有关我的,具体一切,还没计划好。但如果能有同伙,哪怕拉对方下水,我心也全无愧疚。你可以当我是个自私透顶的人,这点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隐藏。你呢?你其实也是。要不,你不会今晚和我说这些。
当晚躺在朱怀玉家的沙发上,我什么也没盖,屋里很热乎,朱秀秀睡了一会儿自己起身回房间,带上了门。世界归于安静,我眼前再度出现,出现了无数次的设想,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我小姑,我妹妹,包括我小姑即将到人间的第二个孩子,都会和这夜晚一样,集体安静,灵魂出窍。所有人的世界都会在相聚时刻,在一张团圆餐桌上,走入终结。那将他们召集在今生,结为家人的缘故,也会送他们出今生,到下一站地。他们将在站台上整齐地继续等待。到那时刻,我们都是等车来的陌生人了,因为客气,对待彼此,反生出许多今生没有的温柔来。
5
我是赵乾,冬天到了,我准备写遗书了。
其实我一直有写点什么的习惯,没让别人看过,多是闲愁杂绪,也写过小说,讲一个生来两只眼睛都呈金色的少年英雄,是如何独步武林的。写到最后,英雄茕茕孑立,众叛亲离,脚踏一片寂静江湖,两眼都生了翳。在去南方上学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屋里生了个火盆,把它们全烧了。父母闻见自我屋里散出的浓烟,想确认我是不是抽了一条塔山。是离家前的愁绪吧,大概他们这么安慰彼此,毕竟那一晚,都没人来敲我门。还记得的,是那晚面对屋里飞烟,我的喉咙从没那么痛快过,是有什么被短暂地给烧灭了活气。说回写遗书的事,此刻坐在电脑前,我用脚拨拉开地上的外卖盒,以及半空的可乐瓶,踌躇了好几个点儿,还踌躇在一个开头上。记得上学时老师讲作文,强调说开头就要把人拿住,能用排比用排比,给人往懵了排,阅卷老师一懵,就容易喜欢。我最终写下的是:生活是一盏灯,我把它灭了,因为它从来就不怎么亮;生活是一盘菜,我把它撤了,因为它从来就不怎么香;生活是一把刀,我把它抽了,因为它扎得从来就不深;生活是一堵墙,我把它推了,因为它立得从来就不稳。
思绪飘回过去家中,自己住的屋里。家里头婆媳战争进展到我上初中时,父母终于取得阶段性胜利,从奶奶家搬出去住了,十四岁,我拥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一个可以不用跟任何人解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窝。我屋里只摆着从奶奶家带过来的一张乌木床,一个爷爷打的铁皮柜子,当柜子,也当桌,弄把椅子来,就能在上面完成我的学习任务,再搁下所有沉甸甸,养人又埋人的练习册。我一直记得那个屋子里所有细节。它的上一家住户是对老夫妻,铜包的窗框,早长满了锈,每块地板之间,都生有半指宽的缝儿,有块地板上恰好有个圆孔,我在里头塞了一颗围棋黑子,十分合适,再也拿不出。屋里有水暖气片,床摆在它旁,半夜冻醒来,我总会摸摸它微温的铁片,就像小时候,和爸妈挤一张床睡觉时,摸见的,不知属于谁的一寸皮肤。屋里墙皮脱落的地方,被我贴上了几张圣斗士星矢的海报,看着它们,我会做拯救世界的美梦。梦里快意恩仇,能用手臂传出光束,一甩开去,消灭学校里所有嘲笑我是瘸子和胖子的声音。我还能用治疗术让妈妈重获新生,长出她没嫁给我爸前,留在照片上的相貌。更能在我爸每次深夜醉酒归来时,扫他的臭嘴,将他震出到百里开外的地方。在那儿,唯一陪伴他的将是我爷爷。他们会被流放去一片鸟不拉屎的岛,致力于收集所有生活素材,废纸废布废木头,最终无事可做,除了看守他们无用的财宝,幻想他俩是他们世界里的王。
至于我奶,我设想是,隔一周放她去岛上看望爷俩,给他们做一桌黑漆漆的美味佳药。我爷将吃一口吐一口,吐一口打她一拳;我爸也跟着打,他边打,我奶边哭。三人循环往复,哭声将他们团结在一起。无数个孤单凄惨的夜晚,我靠幻想活着,靠仇恨教给自己做人的道理,还靠可乐维持生存,说着说着,我已对排比信手拈来。意识到不能轻易写下去,陈诉痛苦过于容易,而容易不属于我复仇的一环。我已蛰伏其中二十三年,因此我决计写下一篇最好的悼文,流传后世,让它出现在每一台教育青年人心理健康的晚会屏幕上,再复印成册,辗转到每一个少年犯手里。当他们读到我写下的遗书时,会在冰冷的看守所里颤颤发抖,热泪奔流,为所有做过和没做过的恶念,给自己下跪,祈祷他们各自的明天。
除夕过去,到年初五,朱秀秀基本没出现,回来了也和我没几句话。但我知道,那晚我们说过的一切,都已刻进彼此记忆,不容忘却。有次上完课朱怀玉突然问我,他可以和我聊聊那本我带来的《牛虻》吗?我说,行。看完了?他说,没看完,看到亚瑟回来了,再次见到琼玛,她已认不出来他。我当然记得那本书里所有段落,从翻翻就能掉页和上头遍布了的可乐污迹来看,我看过不知多少回了。他说的内容,一度让我非常迷恋,试想复仇最美妙的部分,不就在于此,除了主人公自己,无人知晓背后的因果和审判,除了主人公自己,其余人都以为,事情业已过去。我和朱怀玉一起站在他家阳台前,他为我开了窗户抽烟,还偷摸吸两口我吐出的烟,滚圆的小肚子在他穿的墨绿色毛衣下,原形毕露,随呼吸一动一动。我说,我看书不多,就这一本,翻来覆去读。其实你该多看看别的书,学习之外的。懂我意思吗?他说,开卷有益,对不?我说,不对。我这话单指是你。你就别对学业抱太大希望了,有工夫多看看这世界其他部分。他点头,老师说得有理。其实我也是第一回看小说。我挺惊讶,那你容易迷上,真的。朱怀玉说,我爸总跟我说,少想别的。所以我基本都不想。我会想想的,是我买的老子的《道德经》,话不是都能看懂,但总算都是字,我也认识字,能看下去。我问,悟了吗?他说,谈不上,我是觉得老子状态挺好。他能想说什么说什么,说完让人费死劲去猜。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总说让人听不懂的话,别人就能高看你一眼?我不知道朱怀玉想的对不对,我有过类似想法,却不是凭借和他在同一年纪里,掌握的其他学问。我曾试图让自己在所有人都竞赛的学业上,一骑绝尘。也真曾做到了。可除了让老师不再针对我,让瞧不起我的同学渐渐敬而生畏我,并没换来其他。连我当时喜欢着的班花,也没在我傲人的成绩前,多给我说一句,同学,你好。我的心越来越贴近于牛虻,死心到了南美洲,受尽人间凄苦的牛虻身上。后来他以战斗者的姿态回归故地,看待他人总一派轻蔑,收获了针砭不一的名声,再无幻想地去做事和做人。牛虻用慢条斯理讲话,来掩盖口吃,用绫罗绸缎的衣裳,掩盖身上的伤口和被人打残了的瘸腿。用恶语伤人,藏住他心里火山喷涌般的热情和执念,更用面具似的嬉笑,藏住他对琼玛的爱,和最后那份善良。我絮絮说了一些,说到朱怀玉眼里放光,我直盯他笑。他或许觉得这是超越了师生关系的友情,于我内心,更像看到了一只家养的猪,表情居然有了属于人的向往,人的热情。
晚饭时朱秀秀意外回来了,羽绒服下还穿着白大褂,头发盘成一团,一个黑夹子竖在脑袋上,没别好,天线似的。那晚我下厨,拿他家冰箱里剩的鸡蛋和青椒,炒了一盘,外卖叫了两碗米饭,正和朱怀玉闷头扒拉,抽空提问他,洪都拉斯首都是哪儿?他被我问得噎住。朱秀秀听见,端出给自己现下的一小锅方便面,加入我俩,坐桌上翻我一眼。安抚弟弟跟安抚儿子似的,说,你赶紧咽,别想别的。她也让他别想别的,朱怀玉笑了。饭后朱秀秀在厨房里刷碗,我假装拿东西,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她突然说,不想上班了。我问,是跟我商量呢?她拧紧水龙头,拧不紧,水滴总慢慢积蓄着,她便拿了个不锈钢盆子,接在下头。我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但朱秀秀看一滴水,看了很久。她回头说,你的事儿,不许牵扯我弟弟。明不明白?我说,压根扯不上他。你怎么这么说?她又说她不想干了,早有此意。打算高考之后,带朱怀玉上南方。我问,朱叔知道吗?她说,他和我是一个想法,但我们都不会带上彼此。我俩都想带朱怀玉走,不管我俩谁带他走,对他来说都是另一种活法。我问,我一定得支持你吗?朱秀秀一笑,你可以支持我,那样我也会支持你。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追问,我想干什么?对话声都越压越小,朱怀玉在他自己屋,听动静,又念经了。朱秀秀说,我可以帮你,真的,我们可以互相帮一帮。她这些话,让我又想起我妈,女人是不是都喜欢互帮互助?还是都只为自己想做的事,去找个合乎理由的借口。朱秀秀和我脸对着脸,她又一次拿走我手里攥成圆桶的一卷书,《高中地理疑难详解》。我现在最大的疑难就是她。听她说,这几晚上,在朱怀玉睡着后,她会把《牛虻》拿来看,跳着看,已经知道结局了。她继续笑,说,我知道你为啥喜欢这本书。我问,为啥?朱秀秀背转我,钢盆里已落进一盆底的水,仍有水滴缓缓在龙头上蓄积,预备一跃加入。她说,因为你和姓牛的,都是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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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