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年以后,开始记不住自己的年龄。遇上事务需填表格,总要在心底盘算半天,拿年份减去出生日,待周岁虚岁来回折腾,算出一个沉重的数字后,心底便惆怅开来……
一九八五年至二零二三年。遥隔三十八年。有多少风烟滚滚而过,青春曼妙轰然倒塌,嫩姜老成了辛辣……
十八岁的时候,梦想三十岁的生活:自由职业,不婚不育。可是哪有完美的人生呢?上帝总要将苹果咬掉一口,以区别天堂和人间。半生鲜血淋漓与荆棘丛生换来职业自由,远离人群,然而落入更坚固的尘俗囹圄。一个不婚不育梦游者最终做了母亲,将生命的百分之九十时间献给了孩子,在一地鸡毛的世俗道路上越走越远。
岁月再重,哪有中年妇女的肩颈肥厚?时光再狂,怎及中年妇女的魁梧臂膀?少女时候,遇着腰肥体圆的妇人,总要心生促狭鄙夷,总以为自己会肩比纸薄弱不禁风到永远,实在没想到,一过三十,便落得一身混浊油腻滚圆狼狈样……
而立之前的年岁,是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小楷,眉眼清澈,棱角分明,每一个日子,清清楚楚;而立之后的年岁,却是模棱混沌的狂草了,揉成团,乱成麻,悲喜没有边界,爱恨隐匿其中,要有多高的艺术修养,才能读出深藏不露的美感?
小儿习《声律启蒙》,摇头晃脑背“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背的是什么意思,孩童自是不知。诗词的玄妙在于,阅历是解读它的秘钥。小儿吟诵,朗朗上口,只求声韵之美。成人读之,兼杂了人生际遇,一字一句,皆是风霜。
每日睡前,心里默想着明日一定练琴阅书,让芜杂的凡俗之地开出哪怕零星的雪莲花。待到明日,洗衣烧饭,侍弄小儿,繁琐家务层出不穷。自己梳妆都懒得,遑论翻书抚琴。
身形越来越不堪,皮囊越来越粗糙。偶尔惊恐,从角落里翻找出一堆废弃已久的护肤品,誓要延缓岁月带来的容颜之殇。又翻箱倒柜掏出旧书,以慰日渐粗鄙的灵魂。可不出两天,又回到原来模样:三餐要做,碗筷要洗,哪有闲情倒腾自己那张脸;书页未翻,小儿又闹,身形之劳,哪里还顾得上灵魂的事……
如此日复一日,整柜的护肤品过期扔掉,满箱的旧书复旧,新书仍新,面目越加苍老,灵魂依然庸碌。回首处,琴身积灰许久,方知入世已深。年少做过所有仗剑天涯的清梦,到最后都落入凡俗平庸人海。
喟然而叹:中年女人的生活如此苟且沉重。
到后来,逢人不看脸,专看她们的手。有些比我还年长的女人,却仍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那是一眼便知不劳作,不躬亲养育孩子的女人;而更多的是,任凭脸部怎么保养,双手仍暴露她们艰辛的女人。
她们像我一样,手指粗肿,皮肤暗糙,那是千万次碗筷的冲刷,拖把的紧握,职场与菜市场的奔波,理想与现实的磨合……
看多了,竟从她们身上看到了别样的美。
岁月销蚀了她们的容颜和身材,更改了她们的声音和脾性。和美艳依旧的女人相比,她们是自己年华里的沦落人,却是生活战场上的真英雄。
做一次面部护理的时间,可以给他们烧一顿简单的早饭,看一场电影的功夫,可以陪他们逛一趟公园;买一套化妆品的钱,可以给他们报一门兴趣课程……
他呀,她呀,这些上帝派到人间的孩子们,让她们倾尽了金钱,时间,容颜,才气,让她们在琐碎粗糙的日子里无尽地沉沦,直到淹没了自己。
可是她们,依然奋不顾身。
从前只道岁月无眼且无情,老了美人,乱了离分。却不知,岁月最是长情,把认真活过,付出过的道道痕迹刻在你的身形里,刻进你的命数里。
杜拉斯说:“与你年轻时候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这容颜里,有岁月的痕迹,生活的沉积,有付出的艰辛,舍得的坚忍,有历经的骄傲,负重的屈辱,它们共同锤炼成了一个厚重的你,丰富的你,三十而立奔走不息的你。
跋山涉水是你,风尘仆仆是你,满面尘埃是你,含泪而笑,依然是你。
以最崇高的礼,致敬以这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