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茶话会》第二篇，依然还是“概论”，车前子泡了两样东西：文人和茶。细品，味道好极了。
“文人的无足轻重是因为文人没有轻重，飞着的鸟你能称出它的体重?能称出的大概是飞鸟之影子。称影的人短斤缺两过了一辈子，还要写什么两地书。笑话。”
文章这样开头。老实说，这段话我没有怎么读懂。我知道鲁迅写过一本《两地书》，收集的是鲁迅与许广平从师生到恋爱到家庭生活三个阶段往来的书信。那么这又如何成为笑话的。我只能简单地理解为，因为文人没有轻重，所以文人的价值，如果用文人对文人的评价的话，那就是一个笑话。
果然如此：“文人终究是悲哀的，所以文人只能喝喝茶，绿茶红茶乌龙茶，乌龙乌龙地过一辈子，还要写什么茶事。”写茶事的是车前子，所以他说，写这些就是说废话。
然后倒过来，由泡茶进入泡文人的正题：
“一篇随笔往往从废话开始，结束的时候又是废话，这有点像喝茶了，第一泡倒掉——所谓洗茶，洗茶这说法大有人间烟火，起码我喜欢，让我想起洗衣裳，茶也是一件衣裳：土布衣裳，比如普洱茶，普洱茶就有土布衣裳的纤维;绸衫，比如碧螺春，碧螺春就有绸衫的质地;蓝印花布大襟琵琶钮上装，比如茉莉花茶。蓝印花布大襟琵琶钮上装在十八九岁三十一二岁的女人体上方圆五百里草长莺飞，一步一回头，回头率极高，瞟我的意中人啊，我爱蓝印花布的清香，但茉莉花茶我却不爱喝。”
看看，喝茶都喝得出了女人来。然后以茶为名，再泡他这样文人中的散文人：
“以散文人之心度文人之腹，我是写散文的，觉得洒家写得不错，故称洒家为散文人，以散文人之心度文人之腹，文人好像也是不太爱喝花茶的。花茶是味精酱油大放厥词的烧鸡烤鱼，想来文人都是吃素的，吃莴笋，吃蒿子秆，吃草，吃树叶，吃豆腐。想穿了，茶也就是一种树叶，喝茶也就是吃树叶，我们看长颈鹿仰着头吃树叶觉得好玩，长颈鹿看文人喝茶也觉得合理，因为长颈鹿只能吃吃树叶，所以文人低着头喝喝茶，喝本味的茶，喝真性情的茶。喝茶：文人本味的生活，真性情的生活。文人本味和真性情的生活在当代也就喝喝茶罢了。文人与茶，就是文人与花茶之外的茶。但我是散文人，花茶不爱喝却也是要喝的，别说花茶，就是花，我喝得还更多。现在的茶太昂贵了，花便宜，我就泡点腊梅花、玫瑰花喝。所以我来谈论文人与茶终究隔了一层。这样说似乎矫情，因为也有人把我算作文人，但我不以为然，我还没到这个境界，我以为文人是一种境界——本味;自性。但当代哪几个人到了这一种境界呢?五百年后，自有分晓，并不需要我这里饶舌。但我的确心向往之。这一种境界，这样说似乎不矫情。”
泡着泡着，文人是文人茶是茶，泡着泡着，文人是茶，茶是文人，泡着泡着，文人又喝起茶来……
文人的茶喝高兴了，就像喜欢喝酒的人喝高了一样侃侃而谈。此时，车前子来了一大段高论：
“但文人与茶终究是危险的，好像文人与什么都能搭在一起，比如文人与酒，文人与烟，文人与石头，文人与牛，文人与病，文人与娼妓，文人与药，文人与冤案，文人与宠物，文人与收藏，文人与小人……好像物物都能物文人，人人都能人文人，好不容易文人与文人了，该天下太平吧，想不到又文人相轻。文人的无足轻重看来不是因为文人没有轻重。文人的无足轻重在文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茶的出身贵贱在茶是知道自己的价钱。但不论何时何地好茶又都是无价的，而文人的无价却只会在卓越的年月。”
车前子这一篇表达了极其复杂的感情。文人的无奈，文人的可悲，文人的无足轻重和自高自大，尤其是文人的遭遇，尽在不言中。关键词：但不论何时何地好茶又都是无价的，而文人的无价却只会在卓越的年月。
茶后也吐真言啊。这是石破天惊的文字。我想起了韩非《说难》，想起了《红楼梦》里的那段“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此中味”的话。
那么，车前子要做怎样的文人呢?他要成为“散文人”。
请注意，这里的“散”，不仅是散文体的散，更是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是散漫的散，是天女散花的散。我查了一下《康熙字典》，“散”的意思有：布、诞、放、闲散。还说，不自检束为散，不在可用之数为散。我理解，所谓的“散文人”是有“文格”的文人。
那么，哪些算是有“文格”的?车前子不直说，而是说喝茶：“想穿了，茶也就是一种树叶……”
这还不够，他继续展开：“但我是散文人，花茶不爱喝却也是要喝的，别说花茶，就是花，我喝得还更多。现在的茶太昂贵了，花便宜，我就泡点腊梅花、玫瑰花喝。”
他心目中的散文人是：“我以为文人是一种境界——本味、自性。但当代哪几个人到了这一种境界呢?五百年后，自有分晓，并不需要我这里饶舌。但我的确心向往之这一种境界，这样说似乎不矫情。”
然后用了茶馆里经常看到的“禅茶一味”来“泡”文人：如果文人与茶一味，这一味就是本味和自性，自性和本味。
放眼我周围的那些文人，再内窥自己，许多感慨：有多少人做到了本味和自性?正在惭愧，车前子就说到了“但文人与茶终究是危险的，好像文人与什么都能搭在一起”。特别危险的是文人与文人，为什么呢?文人相轻。然后又解释一番。想一想，古往今来，那些被诬陷、杀头、进监狱的文人，哪一个不是被文人整的?那些成天在后面说这个文人的文章不行，那个文人的文章差劲，唯有老子天下第一的，哪个又不是文人?在焚书坑儒时期，通通轻如鸿毛，如此而已……
文中，车前子说到了对心目中文人的认识和自己要努力的方向，虽然他没有直说文人的勇气和决心，但我读到了。
车前子泡茶、泡文人，泡出了本味和自性，他把自己也泡了进去。
泡茶，泡文人，果然好滋味。
2024.5.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