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以来，老先生就是这个大院里的主人，就像我家和我小爸家一样!
大院分为前院和后院，我家住前院，我小爸家住后院，老先生就住在前院大门进去的偏房里。他姓刘，大人们叫他刘表叔，小孩们就叫他刘表爷。
我们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姓氏多为赵、贾两氏，很少有其他杂姓。对辈份称呼较为严格，只能乱亲不能乱族，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哪怕是个孩童，他的辈份在那里，你该叫他曾祖父，你还得叫。
对于他，全村人都不按辈份，大人们都尊称他：刘表叔;孩子们都叫他刘表爷，老人们管他叫：他刘表叔!后来，大家连他的姓都省略了，就称他：表叔，表爷，他表叔!再后来称得最多的是：先生!老先生!
关于他的历史，我说不清，只听大人们说他坐过牢，是个政治犯。入狱前是西康省国民政府秘书，出狱后落户冕宁县沙坝镇，后因国家修建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凡是历史不干净的人都得逐出此地，怕他们搞破坏。因此他二次落户到我们生产队，借住进了我们家的老宅院。当初是和老伴一起迁徙过来的，听说他的老伴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住进我们院里来没几年就病故了，死于哮喘。
村里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写对联，作祭文就全是他的事;村里人有个什么民事纠纷，需要对簿公堂时，他就帮写诉状并兼免费代理律师;这里的人相当迷信，家家户户要干个什么事情之前，都要找他择个吉祥日子，上房翻瓦，下河溜柴，买个猪，掏个粪，都得择日。只要他说：“今天是黄道吉日，诸事顺利。”那大家就放心大胆地做了。如果他说：“今天是煞星当值。”那天大的事都得放着，过了今天再说。
我们这里曾流传着个笑话，讲的就是择日子，据说村里有个小孩爬墙，把墙爬垮了，被压在断墙里，他父亲慌忙地来找先生择日子，先生忙不失迭地拿老黄历来一翻，糟了!今天不易动土……没办法，天命不可违，不能动土，那就只能动人，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忙，拽着小孩露在外面的身体往外址……最后没动一嘬土，还是把小孩扯出来了!当然，这只是个笑话而已!
总之，村里人需要他做的，只要他能做的，他就义务地做，免费地做!所以村里人特别尊重和爱戴他，每家有什么好吃的，先要分一点给他，自己才能吃。
但是，依我看，老先生只有在做以上这些事情时才是清醒的，其他大多数时间都糊涂着，好像从来没睡醒似的，那个厚厚的玻璃眼镜老是松垮垮地卡在鼻梁上，他都懒得往上扶一扶，要看人或者看什么东西就从眼镜的上方斜着看，实在看不清楚，又把眼镜推得老高，从眼镜下方斜着看。总之，他从来没有把眼镜放在该放的位置!
有一次，他在院里洗头，眼镜就放在旁边，趁他不注意，我偷偷地拿起来戴了一下，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他戴那眼镜有何用。
他从来分不清我们兄弟姐妹的长幼顺序，总是把我们的名字张冠李戴，而且他好像很不喜欢我们!
在这个大院里，我家有五个小孩，我小爸家里有四个小孩，我们兄弟姐妹九人经常在大院里弄得鸡犬不宁，应该是搅扰了他看书的兴致，所以他不喜欢我们!还有就是我们经常偷他窗台上的墨水，偷了以后怕他发现就在墨水瓶里掺水，但最终他还是发现了，他就更不喜欢我们了!
只有对我很例外，他觉得我聪明!而他发现我聪明的原因是：有一次，他要着急出门，在锁门时，没将锁柄对准锁芯(以前都用挂锁)一摁下锁柄，锁柄就落到锁芯外面了，没达到锁门的目的，他把锁再从门扣里拿下来，用手掰弄了很久，锁柄就是退不回去。没办法，只得用刀背砸，砸也砸不回去!我就在他旁边看着，但我看明白了，我就让他用钥匙去开，结果钥匙插进锁孔，再一转动，锁柄就弹回去了!从那以后，他就发现我很聪明!
他告诉我父母，说我很聪明!眼睛里有一种别人没有的灵气，孺子可教也!要教我学一些东西!我的母亲把我的脸翻来覆去地看，只发现我是双眼皮，这点随她!而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单眼皮，这点随父亲!
从那以后，他就教我读书认字，我们也没有举行过什么拜师的仪式!那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几岁，父亲说可能是五岁，母亲说：感觉很小，应该只有三岁。
他先教我读的是：《音律启蒙》
云对雨，雪对风
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燕，宿鸟对呜虫
………
我的哥哥姐姐们就经常在门外面叽叽喳喳地偷听，他就将他们赶开，不让他们搅扰我。一本《音律启蒙》，我像唱儿歌似的，没过几天就倒背如流了，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更加坚信我的天赋了。
他又教我背李清照的词，我也弄不清楚李清照是谁，但是我能看出，他对李清照很迷恋!他总是把厚玻璃眼镜推到额上，微闭着双眼，微微转动着头，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好像刚从温柔的记忆中走出来!因此，我敢断定李清照一定是他的相好!
我一边背着李清照：寻寻觅觅……一边想着李清照长什么样子。我看过他的书，书上没有李清照的样子!
我一天，我忍不住问他：“李清照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一惊!仿佛从那个美好的回忆中惊醒过来，把厚玻璃眼镜又推上去，定定地看了我很长时间，可能有一分钟，也可能是几分钟，那时的我没有时间概念，人们都没有时间概念。那时侯的一天可能有现在的两天长，一天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人们可以把柴背到县城里去卖了再把米买回来下锅。
总之，他看了我很久，说我居然能懂李清照了!然后才回答我的问题：“李清照应该是在找他的丈夫!”一听李清照有丈夫，几岁的我都知道为他感到失落。
我问他：“您认识李清照的丈夫吗?”他说：“不认识!”我又问他：“您认识李清照吗?”他也说：“不认识!”
除了背《音律启蒙》，背李清照，也背李白!但是父亲偷偷告诉我说：李白有点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让我少背一点!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父亲不识字，是何以得知李白吊儿郎当的，可能是他听说李白是逐月而亡的吧!
老先生不在家的时侯，如果有人来找他帮忙办事，只要不复杂，我就可以代劳。比如择日子这种简单的事，我完全可以胜任，因为他告诉过我：万事万物都有规律可循，二十八星宿之中，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职责;有的星宿是顺星，有的星宿是煞星，玉帝会合理安排一切……煞星当值每月只有一天，只要错过当值这天，就是吉日……煞星当值也是循环往复的，有口决：正月羊，二月犬……，正月就是属羊的那天当值，二月就是属狗那一天当值……以此类推，我就记住了。
如果有人来了，先生恰好不在，我用不着翻书(我也认不得那些古字)只需问他当天的属相，就知道是不是黄道吉日，来者将信将疑，等老先生回来了，又来核实一次，如果几次都和先生说的一样，他们就相信我了!并夸我说：“将来一定会成为先生一样的女先生!”
在那个时候，先生就给我讲过“五星连珠”和“荧惑守心”这些天文现象!
这在四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在电视上听到河南大学教授王立群讲《史记》，讲到秦始皇，也提到这些名词!
我当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像正在讲解的不是王立群教授，而是老先生!我才明白老先生的知识是多么的渊博啊!不亚于教授、专家!同时特别特别怀念老先生!替他的一生感到悲叹!
有一次，父亲赶马驮烧酒到彝族寨子去换粮食迟迟未归，尽管他经常走村串寨去兜售和置换烧酒，但是到点了就回来。那次很晚了都没回来，母亲很担心!就和小爸一家人还有别的邻居沿路去找。
老先生也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找人的队伍中!其实他大可不必去!因为他年岁大，眼神又不好，去了反而会帮倒忙。母亲拗不过他，只好让我陪着他在后面慢慢走。
我就陪着他，慢慢地在月光下行走!他边走边看!走一步看两眼，虽然我心里着急，但也只能陪着他走一步看两眼!我不知道他当时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光月淡淡，清冷如水，村舍宁静，群山朦胧!安宁河水在村外平静地流淌着，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熠熠波光!
我们走出村口不远，父亲就和寻找他的人一起回来了!马背上坐着一个彝族小姑娘，这就是父亲用烧酒换回来的我们的阿妹子。(关于阿妹子，我在别处另有安排，这里就不扯了)
然后，我们又掉头往回走，走着走着又落到人群后面了，母亲仍然吩咐我照顾好老先生，慢慢回!
先生又是走走停停，停停看看!边走边说：“妙哉!炒哉!仿佛这样的夜色，不留下点什么!岂不太可惜?”
走着走着，他文思泉涌，非要写一首诗!我心里却惦记着马背上的彝族小姑娘，想早点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就说：“先回去吧，太晚了，明天慢慢写!”
他说：“非也，非也!诗，这个东西讲究天时地利，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才有特定的灵感!”
我们就这样：妙哉!妙哉!非也!非也!一路走走停停，摇头晃脑!刚走进村口，就和母亲差来找我们的人相遇了!
第二天早晨，他给我出了一阙上联：冷月清辉照寒山，让我对下联，必须要包含昨夜看到的景物。
第三天早晨，我就对出来了：“绿水碧波托孤帆!”孤帆是我想像中的，那天晚上安宁河上没有船，在那样的节季里，安宁河水是载不动一叶扁舟的。
老先生激动得就像个小孩!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逢人就夸我们的杰作，但是庄稼人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他那激动的心情!
先生教我握笔时，也让他费了不少心思!我总是握笔不稳，运笔不准，最后他让我先在手心里握住鸡蛋再握笔。我那个自作聪明的“坏姐姐”啊!每次给我的鸡蛋都是碰损了的，我握着握着，鸡蛋就碎了!而她早就拿着碗等在门外……
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对不住老先生!我没有成为“才女”，辜负了他对我的厚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