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近期闲暇时,大剂量阅读欧阳修,欲与老修交朋友,正准备写篇老修大人“牢固的朋友圈”小文作投名状。
用心理解他的文字,一篇篇浏览。奇怪,青春年少时喜欢的诗词不太驻留了,现在品读颗颗文字,不像在看文章,而是阅视人生,已经不必先传记后文章,径直到他的历年各类文字里,详细探讨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
一日,在地铁里依然捧书与老修相晤,有位侧临的姑娘拍拍我,问是否看得懂那古文,她正在专业学习,也不太通晓,见是欧阳修的文字,说最多熟悉几个名篇。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否离群走得太远,仅缘于非职业的爱好。又一笑,才不管呢,反正喜欢。
刚参加工作时,就迷欧阳修集子,先后购有两本,一本搁单位办公室抽屉,白天周例开会空隙、月度值夜班闲暇,随手翻翻;一本搁家里,是泡茶独酌时的聊天伙伴。一晃工作三十年后,一次京城出差喜逛大书城,单购得欧阳修一本新集子,从迷个别篇章到要通读完整人生。
中国文脉绵远漫长,稍有瞻望,自然会惦记上一些人,目前好多人喜欢东坡先生,我好阿修先生。
民国一朝,这些年我也在通读鄂人闻一多先生。新冠疫情甫临、上班暂歇,启读家中闻先生的小册子;因青年负笈游学鄂地满五载,添了地缘亲切,阅读间,确定主题、探讨闻先生“非政治面的人格变迁转型”。
用中年年龄相仿套近乎,亦有三十年教龄垫底,重点细品西南联大期间闻老师的各式文章,浸润理解与从容交流。闻先生文字已经多是传统文化的研究性章篇,有趣地发现闻老师批评一学生辈朋友“诗人狭隘习气”,以为世上除了诗歌别的都不重要。他主要在开中国古代文学文化专题式研究课程。
几乎是二十世纪中国第一位留美油画专业出身,闻先生的知识文化志趣结构一路变迁,体现着时代变迁在个人禀赋的缩影,值得搜罗全集,隔着一个世纪展开观赏、品味。民国初年,浸染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一批年轻人终于涉足西方,习得对方的传统艺术,回到政局跌宕不平的母国,谋生技艺、文化融合的选择与表达,心理刻度,乃至国酒酒量等日常习俗,变化轨迹及其动因,一一值得勘详,一定有文脉在全球化下的表现。
人到中年,朋友圈平静重组,现实生活尘埃落定,生存便利,各自忙事业家庭,身影杯壶聚首不易、时时错开,书籍斑驳,史迹有趣人物,走动聊天愈见频繁。
可亲炙的文字古人朋友,常年文字沟通厮摩,早年的阅读记忆与当下阅读心态印证,亦印证作者行文心态,故人的意向与情感渐致浮现与内化,可亲可敬可聊可嘻,好像他们就在附近,随时可以访谈晤面,时间丰俭由人。
一次,已界天命的几位高中同学,结伴郊区山麓闲游,喜见人群拥挤、前后呼喊答应,我与一发小聊起,想到了欧阳太守和他的某亭记;近年,六一国际节日到了,我也拿千年前六一居士名号的巧合数字,说童心,试图贯连古今与中外。随着岁月流量渐增,这类书中朋辈的友情愈见醇深,欧阳修先生日渐亲切亲近与亲昵。
惯于文字打交道、惯于历史与文字间逗留与玩耍的人们,慢慢滋长、呈现出这类偏好,偶一谈起某位古人,眉飞色舞,仿佛亲谊。从固有定论出发讨论,不断有新发现、新乐趣,一再惊喜老朋友的新特点。
02
有朋友说:除了苏东坡,他的伯乐修老头值得瞧瞧,想不出他能写出庭院深深深几许 如许婉约的词句来...
我的理解是,那时的科班文人修为和写作是全方位的,浪漫闺中情的共情能力更是必备,生活人格完整,重心各自不同。终于熬到站立文坛前沿,欧阳修夫子掀起文学革命,悄然革新社会风气,不主张学生辈和未来的社会精英们一个劲地玩华丽词藻与对偶,造成形式大过内容,还常常忘了内容,浪费社会资源,崇尚古文的自然,系怀、着意社会,直叙其事。我理解老修和他的最高教育行政部门朋友们,是在找到一个下手处,全力提倡务实的社会风气,立意高峻,或许会令人想起千年后的白话文运动。
欧阳修大先生抓住任教育部长掌管高考的机会,重新确定高考改卷标准,重定命题方向,将按照西昆体一套以往常规标准必然落网的苏氏诸人等,一届新标准下的优秀考生,判高分录取、高格推荐。 果敢截断多年时俗,重树高考准的,大力倡导考生新学风,风靡所及,革新社会风气,受惠的弟子们,认同与追随老师志向,期望有机会,一定愈加发扬光大,荡涤社会风气。
欧阳修老大择机发劲在社会上推崇韩愈的文章。朝代远隔,韩愈文集本为韩氏弟子编辑,到欧阳修同学初读书时,隔朝隔代两百年了,已经没什么人重视韩文,浮夸的西昆体科举时文当红盛行,充斥于世,捧为圭的,荣耀夸世。
话说少年欧阳修,一次在常前往借读的大户家,一个冷僻处的旧书筐里,偶然抽取出韩文集,书籍脱落散逸,落目阅读,十分喜欢,再一细读,深受震撼,窃喜,怕耽误高考,只得忍痛暂时搁置。熬过三次考试终于高中进士,饭碗问题解决,则不断搜罗韩文,比对版本,先在地方政府做幕府与助理,慢慢迁升职位重要,位置问题解决,则与同道一起汇集宣传,完整的韩愈集子再度热闹于世,为社会所重,韩集成为学子们的心头好,助推高考新考风,培育社会新文风,在难得的士人与君共识天下的大时代里,鼓励士人直抒胸襟、担当与直面当下。
衙门高位素来存在。文教高位者是定规矩的,位在规立,人歇换规,是平常事,像老修领导那样,文风规矩一立,千年追循,韩愈夫子有幸,文宗地位千年膜拜,老修夫子的眼光和修为,上看两百年,与韩老头知己,下启文脉走向,荡溢千年。
一般文士,目光如炬,识货,最多是享受雪夜闭门读禁书般的乐趣,至于长期酝酿,改变社会文风,没必要白操心了,聚集所有社会资源的位置在天边,想那干嘛,陶醉于所喜足矣,亦足为他人羡慕,是心不飘的人。
文脉薪火相传,非完全组织安排,生平积累的文字问世,完成人生使命,后人全凭心力与运际,审视对待;何况文脉运行,常常百年一动,一个波澜的起伏跌宕,隔代之事、隔朝之事,不可勉强。少年艰辛的阿修同学,艰难步入公门,幸得长辈同僚一路多有呵护,包括亲家翁特别给力,文友圈相互激励鞭策,年幼心中的种子终于有机会滋长,蔚然为参天大树。
老修少年隔世私淑、神迹般受启迪,心中有准备,职位有便利,仕途升跌进退,韩集均置诸身侧,时时诵读、常常扣问,激扬滋润,摆平心态,坦然进退 ,地位变迁、人际变更、事态突发,均从容度过。韩文果然灵验,精神力量强大,值得向社会推广,老修更欲续接韩公艰辛开创、已经式微的文风,风起于青莲,社会力量酝酿不足,到今朝发扬光大,志同道合者齐发力,一起弘扬风范。
欧阳修与朋友们默默奋斗三十年,终于将沉寂了二百年的韩愈兴盛起来,韩文成为社会学习的榜样。韩文蕴涵大道,汪洋无涯,闲置丢冷,一旦扬起,依然温热寒门学子,提升社会风范。
苏轼同学初时有些陶醉于文学境界,早期文坛地位也突出,倍受民间和同僚推崇,却似乎过多沉溺于诗文和纸上文字,争做美文老大的劲头十足。成名进士后来退出京城,在地方有机会留下一些政绩。 再后来挂名政府、实权全无、财政供养,个人日子努力过得有滋有味,没问题的。
东坡先生本就是一个聪明人,京城进士翰林院起阶,没有机会与创造机会为社会做更多实事,诗文却润泽千年斯文,提升民间自信。难能可贵的是,中年的苏轼先生,利用地方的公共文化大型活动,倾注全力,高高竖起心中的文神,即文起百代之衰、勇冠三军的前朝文人韩愈先生。这是他心目中稳稳站在时代潮头的文人标准,官衔儿不一定多高大,成就的实事儿重大,文武共济,文堪当代资用,无意间文字遗香后人,文泽源远,更如他同朝前辈范仲淹先生一般,好文人与大将军集于一身,属多菱复合人才,不断适应时代自我更新,引领社会前行。
年长东坡先生一些些的拗相公安石同志,个人选择走得更远。好像不太瞧得上欧阳老师文字文章改造社会风气的套路,亦不太来往,笃志于基础制度改造社会,憋大招。是一位长期基层工作的官员,一郡治天下治的实验者。
03
唐人韩愈文章文集,到宋初濒临湮没无闻,被欧阳修偕同侪,这批韩氏隔代文字知音,运巨力齐抬到最高文坛,树立为当时文坛榜样,孕育新的务实、致用与大气的文风。没有辜负士人与君共治天下的大时代,以社会主人翁的身份探讨世事,一种由韩愈大文人主体身板创设的散文体,畅行于世,并冲击其他文体,如韩愈的以散文为诗,宋人走得更远,散文为词,不再以客卿、幕僚等客体揣摩主人心思,挑漂亮词句说话,而是主人心态议事。
没有欧阳修志同道合力者的锲而不舍努力推广,韩愈不会复活于宋,就是聪明盖世的苏轼同学,有幸步入公门后不重视韩文,也不足为奇。文脉传续,难以窥測,从来不定于一尊。
且说,修老的学生辈东坡先生已界中年,轮到自己出手再度推崇韩愈,延续、弘扬文脉的悠长与跌宕起伏,就必须在老师定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才对得起老师,对得起民间偏誉自己文豪的称呼。
接着说老师没说完的话,颂扬韩愈流芳泽世,更难能可贵的是,复盘韩公当世,到底文章内外做了什么事,再跳出韩公生平,从其朝代往前追溯,扫描纵向历史,已经比老师看得更深远,更高标定位韩公其人。
这样一个深远的思维框架和境界,确实超越老师,值得老师骄傲了。
不止于此,中年东坡先生眼光独到,重新复盘韩公行踪,既然老师借易为风俗接受的复古形式,推出新文风,淳化社会风气,他则要增加一个全新的人格维度,推出自己心中的新文人形象,文武相济,勇冠三军,虽千万人吾往矣,文字化育社会,为人勇气浑身胆气,敢于临敌对阵,敢于险难于虎穴,韩愈先生年迈临危受命、智勇尤足的故事,意义非凡,值得重新定格。
东坡先生,横向看韩公平生行为,是文采文胆,与他老师一样肩挑社会责任,担当文风与社会风气改良,同时,值得大书特书的是武勇武胆,是东坡先生心中的新文人高标,文人中的特种大神。
宋朝甫立,朝廷善待文士,社会风气文弱,边患一直未宁。推出文武相济、勇冠三军的新文人标杆,可见中年东坡先生的见识和向往,远超时潮,在师长辈推崇、营建的文脉中,祭出武胆忠勇,再掀波澜,再立新标,惊骇千年。
东坡先生的一篇纪念性专题文章,重新定位前朝文字大先生,全面审视,崭新塑造出韩愈先生多面的文武兼济的复合形象,立圭千秋。文脉师生,师生文脉,流芳激荡,亲切至今。
04
当代大学者费孝通先生,耄耋之年,一次场景触动,也对东坡先生定位其时两百多年前大文人韩愈的文字,十分赞叹,颇为好奇,要弟子找来相关文集,进行探讨。
笔者私淑费老先生数十年。八十年代先生对乡镇的功能分类明快爽利,倡导“小乡镇、大战略”战略,引爆中国全社会整体区域与综合产业战略思维,开启地缘与产业一体化的全社会分工视野下的农村城镇化,超出学术地界、打响消灭农户贫困的现代战争,其跨越行政樊笼的大平原合作、城乡合作、山地与平地合作,等等区域合作构想,彻底撞击和震动行政上下,释放干群与公司组织的干劲和创造力。
总结八九十年代的思想解放,我们不能数典忘祖,不能不铭记费老他们学术界的科学睿智目光横跨与扫描神州,不能不感恩费老他们的先进思想启迪与引领时代 ,当时上下心潮沸腾、脑域洞开,农村承包制普及后如何进一步稳固与升华,农户的收入如何价值提升 ,农村改革活力引入城市,农业的持续增产如何被工业市场化地接纳等等问题,费老先生都超前引领,胸有成竹地与社会各界,与各级政府,展开交流和建议。
当时中国的当家人小平同志说没有想到乡镇企业“异军突起”,而费老先生他们一批人却堪称是这支队伍的引产士、大保姆与最早的喝彩者,都不为过。个人结合家庭迁居经历、升学阅历,追踪费老青春焕发的学术思想开拓,理论在实践炉中镕冶,新知在探索中锻铸,叹服一介书生出身,出入庙堂与田野,笃力践行毕生学术的追求宗旨:“强国富民”,尤其核心与归宿、检验唯一方端在富民,须臾不可离、方寸不可偏。
可以想见,费先生青少年读书生涯必然面临知识偏好的选择。他的大学同窗杨绛女士,夫君钱钟书先生,仅仅年长费先生数岁,但费先生执长辈礼于钟先生。
钱钟书先生对传统文化尤其经典娴熟、张口成颂,一是有天赋,摄影机般的长久记忆,另,在清大亲近的同学知道,钱同学学习刻苦、勤于练习记忆知识要点,同时直到晚年,钱先生坚持对东西方经典的全面学习,其平生治学,得意的是中外大经大典都读过了,熟悉中外文化高峰,一定程度成功摆脱学科的限制,但也偏于人文领域。
自我封闭经年以后,八十年代国门重开,钟先生受指派参团前往美国学界交流,钟先生对包括西方当下的文化学术要旨与变迁熟悉、了然指上,惊诧西方同行,几乎要怀疑此公是否真一直困居大陆,又如何在几乎绝缘外界的氛围中雅熟西方当时人文学术。进而密集交流见解,钟先生详细通透解释他们对中国传统经典的阅读疑惑,西方学术界感叹在如此高压萎靡的政治氛围下,中国当代学术丝丝缕缕,并未与外部世界断绝。
中国之学术,中国的文脉,源远流传,不易于溯旧回头,须坚韧潜泳的前进动力,曲折攀缘,勇猛往前,告慰世界对东方绵延文化的景仰,告慰祖宗对子孙要求不做祖业守财奴,并苟日新日日新,创新迎接世界大潮。
而直到晚年,费先生要找一句几乎顺口的传统经典句子的出处,仍要大费周章。也没有办法,费先生是如今所谓理科生出道。而他杨同学的人生浪漫,钟先生当年成功入读清大,属文科生,还是特长生,严重偏科, 入学考试数学科特别低分,当然,文科类语文与英语成绩则属于横扫秒杀类的高分。
可见,或许是时代限制,也是人才文脉发展的特点,学子们的知识结构不一定一致、底盘结构不一定全面厚实,但是钱费二老最终一样知识增量贡献高崇,均至死靡他、矢志学习,奉献社会,服务时代,代表着自身领域的最高水平,与国际同行平静交流,赢得尊敬。
今天或许有人拿没有建立完整系统理论苛求,未见今日中国学术,面临漫长两头的链接:
一头是源远流长的围绕经典滋生蔓延的故国传统学说,
一头是已经波澜壮阔、汹涌波及全球、以体系化取胜的现代学说,
任何一头均足以淹没常人一生,而一旦站到了西方现代学术澜头的中国学子,瞻前与回望之间,心情没法平静,理性的学藩痛苦抉择是必须的;
这是入门的当下选择,随着学力丰满,条件兼备,当时抉择的约束松动,个人的自我知识与学术增量如同新的枝叶一般耀眼呈现。
二十世纪初曙光,面对现代科学与文化艺术知识浪潮的汹涌扩散与拍岸到来,中国学人开始自觉的现代知识结构选择与营造,同时,不可回避地迟早需要面对传统文化艺术的选择与习得。
今天,后来者或许显而易见前辈们的历史所限与学术结构不足,但是他们矢志不渝,一生勇攀学术高峰,不断习练、掌握到运用现代学术技术与思想,盘点、清理与重组传统文化,全新解释到解构、参与改进和丰富中国现实社会,堪令我们温情理解与深刻感怀。
中国文脉传承面临历史性新局。一时星光镜影,变幻莫测,学子学者们艰辛选择与探索,巍巍中华,学术渊源悠远,如何创造条件、遵守范式,进入世界学术群体中间,如何成为其中突出的一员,将学术本土化、现代化与前沿化,落地到本地教学科研与社会实践,是他们当下艰难努力的目标。
话说费老先生晚年一次游历曲阜孔林,浮想联翩,深知中国温饱问题在新世纪前后会历史性解决,就是小康经济水准也会顺利地预期而至(温饱小康等物质问题解决,他称为“生态问题”解决),改革开放的小平时代精神长期导领社会大踏步前进,但是温饱小康之后的中国,精神世界如何建设(精神世界的营建他称为“心态问题”),如何达成、抽象成新的文明形式,与当下的西方文明和平融洽交流,则郁结为费老心头的难题。
可亲可爱的费老先生忧心忡忡,当晚做了一个惊醒梦——伦敦经济政治学院读博士时的导师又出题考试,题目正是白天他思考的问题。
其时,费老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拥有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北京大学大教授的巨大头衔,尚会梦到业师出题考试,给惊醒--费老先生的赤子之心、学者情怀,令人肃然起敬,憨态可爱可亲。
经过一番深入思考,费孝通先生开始在社会上频频发声,倡导新时代需要出“新孔子”,建设新世纪的中国文明、人文精神。神州大地从此“新孔子”呼喊声此起彼伏,仰望的目光齐刷刷,亮过秋夜耿耿星河。
回到如何历史性地定位韩愈先生问题上。如果重温了东坡先生的老师欧阳修定位在先的文字,特别是一贯行动,三十年间默默收集,聚同好切磋校对,不断择机推广。可以期待,心有灵犀的东坡先生,在老师的事功与文字基础上,展延出新视野,惊动文脉 ,实不是匹夫偶一中的。
——欲这样向费老先生晤面进言,可视为是一个数十年专心听课席的发言。结合青少年县乡生活经历,我常年学习消化着费先生陆续出版的文集,和后来其弟子们组织团队分工研究先生的文章集子,都兴味满满地追索学习。费大先生自身的经历,决定了能够从世界发展版图和宽广视野来看待中国当下。
05
可以想见,欧阳修他们那时提笔做文章,夸显词藻故作大气一类的习气少,文章与做事一体进行,以事导文、事在文先,当时是事大文小,事主体、文附丽。
其时,更多的文字文体是公文,简约、准确、事理周祥是提笔时的标准,是为了做事而凝神写作,如一个大的政策执行情况反映,政策变动建议,又如一个建筑项目完工的说明等等。
后来的人,对于当时的语境与事项背景 ,已渐渐不重视,或感陌生,相反 ,对于文字文本本身,视作更重要与相对独立的事项对待。这或者是事与字在漫长历史下温凉与稠稀的形式转换。
前朝的行政官员包括将军,由于个人的文字,在后来者眼里,一个个成为了文人、文学家,至于那些行政官员中特别的一群,如政治家,改变了当时社会风貌的人,独到超前思考、传递观念的思想家,均风化为文风独到的文人或文学家了。这就是后人一类的品评,渐渐彰显文采而淡忘事项。
当朝行政官员圈里,佳作流传、爆圈,小众事项进入社会视野分享,现在的话说是从内部刊物转载到公开刊物,从私微进入公众号,成为当下的大事。
有宋南北一朝三百多年,君臣合力撑起了正统文学的最后序幕和社会氛围,那时中了科举的文士们,历史上少有地明显感到是与君主站在了一起,成为社会的管理与统治阶层,对传统的君子小人之辨作出清晰的回答,直接简明讨论社会问题,直接建议,告别了客体附庸主人、看颜色给词的态度,直接议事,散文体成为最主流的文体,成就也最大,开创文脉新风。
宋后,社会进入了民间文学的绵长时期,尤其明清之际,文脉的呈现和特色全然不一样了,也就是说此后官方文体已经不能在民间担起喜闻乐见、津津诱导、耳闻目染中收益的社会功能,让位于民间滋养、成长的各种简易、持续提供的文体,这不是官方文体与民间文体的区别,民间文体不断面对受众喜欢进行调整、服务。
06
写作为了什么呢,古时,多为了具体事宜。一为文人,便不足观,或指当朝,科举出身的官儿赋闲、深度贬抑了,没什么事干,只得与纸墨相伴,哼哼唧唧,个别竟成了流传千古的名篇,逆袭成功,更是后来者品评标准变了。
可见,行政文本因朝代更迭转化为范本与文学作品,富有一定教化功能,审美达标,社会自觉接受润泽,文本及主人亦得以试水于神秘的文脉。历朝历代,文案连篇累窦,汇集如山岳,淘汰率惊人,连帝王文字都不可强求。
文,首先是文化,其次才是文艺,化在这里是动词,化育、孕育,春风化雨,慢慢改变观念、心境到立场和感情。
写作一落笔,往流传千古想,我猜想,不是老修们的初衷、出发点,后人隔代起哄,没必要凑热闹吧。
写文章发表为谋生、稻粱谋,另当别论,今天为学历职称发文出书,也是生活。
诗文论文表达自己意思,出于胸襟,值得恭喜,博取听众观众评审高兴,出到流汗的力气了,无可厚非,外人看着或鼓励,某谁一不小心,利社稷利寰宇,博大名了。文字文章传世,非干活时能想的,汗流浃背的,任谁都莫想多了。文章千古事,当下千万篇文章,谁人能知转眼能留下多少,更不要说百年、千古了。
古时,交通和通讯不行,官方上传下达、民间交谊与家事,文字文章重要,要求精准与全面,至于华丽时文,无所附丽于事,稻粮谋,做课堂作业式,拿来入门学习文字,未尝不可吧。
个人理解,信息化、多媒体的今天,文章文字的作用会小微了些,要求标准变化巨大,篇幅空间不是问题,关键是时间,交谊相见容易相思难,政商重大事项更是面商面签,当面表态易转身行动难。
我把自己的业余写作看作手工活,是一种常年积习的个人爱好,不夸耀不自卑,渐渐崇尚写作与做事一体方向,更是交谊一种方便门径,与朋友见字如面、见篇茶晤。
07
上述讨论欧阳修与苏轼文脉相续的文字,写出来后,时值2022年暑,替政府忙活空隙,国庆长假初定稿于韶关市龙仙镇老家。偶尔也翻看公众号有关于欧阳修的文章,一看就知道是从传记中来的资料,泛泛而谈的多,心里更踏实了。其实在传统文化中有些穿越的认识,实在不容易,我也仅是与朋友交流多了、日常阅读思考多了的偶然所得。
上述文字有些是微信交流,引出一些朋友评点探讨,我庶几是文字完成,深入思考开始。开启对中国文脉的再学习与再探讨的征途。
1-韩愈文化地位再确认
韩愈,是欧阳修先生从两百多年的身后寂寞中打捞出来,潮州地区素来号称一直对韩愈大人作文化神膜拜,更有苏轼先生歌颂韩愈的大文,是用于潮州祭典韩愈的碑文,如果没有修的认识基础 ,苏没法升级对韩愈的认识,没有修将韩愈文章推向社会,没有社会普遍的再认识——依照常态对传统社会区域传播的理解,包括当时岭南潮州一域推崇韩愈,亦难形成风气吧。
这正是写作中我重新认识的,求教于方家。
韩愈文风,直到民国初年,也是最受欢迎的散文大家。一位严重的师范偏科生,最爱韩愈式作文课,常常范文贴墙,直到延安主持大政了——毛泽东学长,与国外记者说起自己学生时代写文章如何能干,还不忘洋洋得意地加一句:现在还能倚马可待地写出韩愈式、老师喜欢的范文。当然,他也很痛苦无奈地回忆起自己的绘画没基础,考试卷上,就会一竖加一个圆,题曰“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得分59。唉,老师们啊,善待偏科生啊。
2-作文的位置与教学问题
想起我国的文学史,散文史,个人认为须要紧贴社会,不能脱离时代说技巧,更须贴近作者的内心感受,我笔写我心。比如,进士,已经是类似高级公务员了,一定是工作为主,上行文与下行文,规矩为先。就是中文系出身的普通公务员,把本职做好了,就是最好的行为艺术、散文一品。以后再回阅诗文,感受与学生时代就不一样了。就好像常驻办公室十年出来,再给学生上应用文课一样,洋溢着精准和清晰感,不允许有讲解的死角和模糊点存在,也不能容忍同学们习作的任何瑕疵。
但是在小文里,隐含我目前没有能力解决的问题:
目前社会对纯粹的作文太重视了,耗时练习太多,但是该如何有效纠正呢?
本文提出了做事优先的观点,更反对为了所谓未来、架空事项的写作。
如何训练写作呢?
我没有能力回答,如何逐渐将作文的学习功用与社会位置摆好,我没有能力回答。
这些都交给谁,首先是那些身处在行政实践、语文教学实践中人,重新认识与阐发。
一个专门行当,必受纵横影响,纵是传统技艺传承继承,横是社会风气时代。
3-作文理论问题
如果要讨论,韩愈老先生,说要“文以载道”,太高了,他也不一定能篇篇达到。
道,是崇高追求,岂是开始作文的小子能望其项背,但也不能就不能练习作文了。
所以,我在本文提出是因事而文,有事在先着手事,事在文先,不主张无事而文,空找意境,空修饰词语。不同的事情,本身已经将文字、段落到意境,都给出了。我一直不太理解先做人后做事的说法,认为做人与做事是一体的,通过做事体现做人,通过做事修炼做人,分开说过于玄虚。
至于修辞方法,本不是为了别的,为把紧要的事情重点说,说明白,让人印象深。最怕文丰意陋事无。
4-当代文脉建设一例
写作、修改小文的整个过程中,一桩当代文化事件一直横亘心中,需要我消化。
胡乔木先生,延安时期开始任我党领袖毛泽东的文字秘书,到八十年代初,已经是中国政界处理文字的第一人,意识形态的掌门人。
他主持了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文集五卷的编辑与出版,同时他也主持了毛泽东诗词的编辑出版,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诗词集子的编辑修正时间超过了一段老长时间,参与编辑的专家教授们有意见了,他们有的也参与毛著的编辑,说比毛著耗时长,要求更严格,不应该。
后来,一直参与编辑的胡先生终于发话了:
其实,再过几十年,除了专业人士,毛著不一定有很多人看了,但是,毛的诗词一直会有很多人看,再过一两百年,毛主席引人注目的文字就是这些诗词了,所以大家一定要用不亚于著作的编辑修正的态度精力,来对待。
这也说是毛泽东身边文化人的文脉观。
胡,一辈子与公文打交道,能认识到这些,特别不容易,特别可贵。当时他那番话说出来,一定惊诧众人。
胡,晚年也写格律诗,曾请钱钟书先生修改,他也出版了一本名类似于“比月亮还美丽”的自由体诗集,但据个人所知均问津者寡。社会上捧他的文字,还是他回忆在延安毛身边见证毛几篇大文章写作过程的一书,无奈的很。
就是这样的背景下,胡准确判断毛的文化作品,更多是诗词,而不是著作-这些著作里,他的汗水与贡献无人否定。毛的文章,也有同代学者,视为一流散文,这也是一种观点。
文化,特别是文脉的流传太不易预测了,太不能由当下的热闹决定了。
这似乎进入了一个悖论。
伟人毛泽东的那些诗词,更多是五六十年代开始,一些诗人的偏爱与请求,也是毛闲暇回忆,雅兴所致,导致发表了,毛逝世后才有诗集问世,并不时补充轶诗,谁想,会将以诗人的身份垂世。毛作为政治家一定会横亘历史,但政治著作家的身份不一定会特别引后人注意,引人读其书,时过境迁,有隔膜了,理解不易。而作为一位建党建军建立新政体国家的政治家,一辈子创作的诗词,想象瑰丽雄伟,数量不多,将长久被吟诵神往。
文学的可贵,在于喜闻乐见,但这是面子,里子是有内容有故事有想象。一个是实质,一个是形式。
我这次一再看欧阳修的文字,屡屡还想起王安石的文字,回味其心情与思考。王的一篇长文,给皇帝提意见,属于基层干部提的,能一直作范文颂读至今,太不容易。王,也是千年翻案的人物,这已经是另一篇阅读赏识文章的主题了。本篇权当是我个人再度巡礼传统文脉的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