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父亲说过:生身无所谓,养情大似天。其时我并不懂得这话的意思,经历一些事情后,才终于弄明白这其中的含义:是谁生下你都无所谓(暗含的意思是生而弃养),把你抚育成人的养育恩情比天还大,值得你用心感忆和报答。
大货车司机李竹根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二十岁,儿子九岁,老婆因生大毛病,在女儿十八岁那年不幸去世。凤丫年轻时不幸患子宫肌瘤,子宫被切除,不能生育,经媒人撮合,在二十八岁这年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六岁的竹根。
刚进家门时,竹根的女儿唤凤丫为“小姨”,儿子尚小,竹根要他叫凤丫为“妈妈”。
就这样,丧失生育功能的凤丫瞬间变身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都说后娘难当,更何况是从未嫁过人的娘边女孩倏然就做了他人的后娘,凤丫同样也陷入到这样的窘境中。
每天,凤丫把饭菜做好招呼翠香(竹根女儿)和宝强(竹根儿子)食用,姐弟俩怵在门墙边,闻声后慢悠悠晃到饭桌边,翠香端起饭碗走到屋外去,宝强趴在桌子上,每吃一口,便瞟一眼凤丫,直瞟得凤丫浑身不断冒起鸡皮疙瘩。
竹根出车回来,见桌子上几乎食用不多的饭菜,便问:“有谁没吃饭吗?”
“都吃了,”翠香回答,“她也吃了。”
在竹根面前,翠香只要谈到凤丫,都用“她”来指代,宝强也一样。
竹根是司机,跑南逛北接触的人多,他以为自己的一对儿女定能接纳凤丫,如同凤丫也定能接纳他们,毕竟以后要在一口锅里吃饭,抬头不见低头见。
“凤丫整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回来还要洗衣做饭,还要料理家务,她是以这里为家了,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竹根寻思。
“一对儿女虽然话不多,却能顺从改变,他们规避躲闪,是在抹擦凤丫成为继母后台面上的隔阂,在疑惑中渐渐向凤丫靠近。”竹根接着寻思。
……
翠香要嫁人了,日子已经确定,竹根和凤丫为其购置嫁妆,并筹办酒宴。
当时的习俗,一般人家嫁女儿,要预备三大件,即彩电、冰箱和洗衣机。
冰箱和洗衣机已经买来,竹根想把家里头年买的彩电充进去,他说反正还新,搁在房间里也没人看。
凤丫却不肯,坚持要买新的,并说家里的彩电她以后要看。
翠香无意中听到了竹根和凤丫的谈话,她的嘴角有些抽动。
出嫁当天,翠香的亲舅舅(名叫如宾)来了,一屁股趴坐在宴席的主位上,满脸的不高兴。红秀(凤丫的母亲)和良枝(凤丫的哥哥)也来了,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
依照乡规,外甥女出嫁,应是现时娘边的舅舅高据主位,也就是说,正桌上的主位要由良枝来坐,如宾是轮不到的。
竹根似乎从如宾及凤丫的脸上读到了什么,他踅到红秀身边,商量着事情。
“没关系,”红秀表白,“只要你们不作贱我的女儿,我坐在哪儿都一样。”
凤丫的眼角闪着泪花。
“坐哪都是坐,”良枝表白,“我们从没做出两样——”
良枝说完,偏头看了看买来送嫁的东西。(照乡俗,外甥女出嫁,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下踩的,还有大红喜烛等,都由舅舅这边提供。)
凤丫慢慢有了啜泣。
翠香出门时,掀开头盖,冲着凤丫喊:姨娘,谢谢你!
多年以来,翠香对凤丫的称呼里,第一次出现了这个“娘”字。
凤丫真的哭出了声音。
日子在平和中消逝,很快,宝强就念初中了。
学校离家有很长一段路,宝强于是住在学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
中考前,学校发来通知,说宝强和同学打架,叫家长尽快过去。
凤丫踩着自行车急匆匆赶到学校,见宝强正靠在墙壁上,满脸是血。一个身子较小的男孩困倒在地上,小声地在呻吟。
小男孩的家长也来了,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他猛冲过来打宝强。
“不能打。”凤丫疾步过去,挡在宝强的前面。
几记重拳,全落在凤丫身上,凤丫旋即困倒,即刻不省人事。
竹根闻讯后急匆匆赶来,将凤丫抱起送到医院,医生说,拳头重打在刀口上(凤丫曾经子宫肌瘤开刀),痛晕过去,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竹根输出一口长气。
缓过神来,他开始盘问儿子。
“是他先动手,”宝强争辩,“他还骂我,骂我是后娘养的,后娘养的——”宝强竟“呜呜”地大哭起来。
竹根抬眼看凤丫,凤丫抬眼看宝强,泪光闪闪。
沉默,久久地沉默。
“他说得没错,”竹根终于打破僵局,“你是凤丫在养。每次拎回来的脏衣服,是凤丫帮你在洗;平时我出车时捎带给你的饭菜,是凤丫帮你在拿——不是亲娘,不会冲上来为你挡拳头——后娘就不是娘——”
竹根的嘴角不断抽搐。
宝强渐渐低下了头。
据说后来,宝强主动去跟同学道歉,同学的家长登门来给凤丫道歉,凤丫还留他们父子在家吃了一顿饭。从此,宝强和那同学竟成了一对好朋友。
宝强二十岁那年外出打工,年底带着女朋友回家来,凤丫欢喜地在门口迎接。
“这是我妈,”宝强向女朋友介绍,“我亲妈!”
这个“亲妈”的“亲”字,宝强说得特别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