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房子下面,住着一只美洲狮。
我双手叉腰站在它前面张望,像是在打量一处神迹,似乎神刚刚离去,留下包围着村子的广袤山林。远山、密林、落日、荒烟,而这间建在时光尽头的木屋,古老、孤单、破败,感觉就像走在弗罗斯特未选择的那条路上,重新温习一场相遇。时间总是暗戳戳地嘲笑人为划定的势力范围,春风吹又生,转瞬便抹平一切,破土、发芽、生长、结实,死去又复活,重新接管这个世界。
野草爬满了墙壁,地基塌陷严重,木屋像是从空蚀的土地上长出的蘑菇。透过地板巨大的窟窿看去,纵横排布的铁架倔强地支撑着整栋房子,一根倾斜方向完全相反的下水管道钉一般穿插在铁架之间,针尖指向白乎乎一团。手电打亮,赫然看见散落一副鹿的骨架,风干的尾巴在地基凹处耷拉着,仿佛一碰即成灰,又会回到土里。空气中,曾经的肃杀与骄傲饱满而浓烈。很多事,单凭想象便可以还原过往,比如山狮猎杀一头雄鹿。落基山脉太广大了,即使完全袒露在面前,人们也依旧觉得陌生,到处充满了未知。这是唯一的天堂,也是唯一的地狱,在这里,大自然放任饥饿与恐惧厮斗,直至生命和终结生命的生命二余其一,留下命运莫测的苍凉感幽灵般游荡。
阴天了,山林蒙上一层青灰色,艰难地背负着漫天乌云,悲剧般缄默。房东胡大叶把头探出车窗催促着,今年的雪季来得很晚,但丝毫不影响天气的寒冷,她要赶回去将鸭子食盆里的残渣倒掉。吃饱的鸭子嘎嘎叫着,仿佛即将到来的大雪与它们无关,只有负责填满食盆的那家伙才掌管着气候,每个傍晚都会为它们带去一阵夏日的热雨。多余的食物会被分给一只狸花猫,通常,它躲在林子的某处,总在日落时分到来,夕阳将它蓬松的毛发染成一团火,它就踩着神秘而耀眼的光芒,犹如复活的女法老。法老已经几日不见了,院子里缺少了那神秘的优越感,天空也因为它的爽约越发阴沉起来。
胡大叶将大捆木柴放在炉子旁边,咒骂着几日前出没在门前空地上的一只臭鼬,笃定狸花猫是被吃掉了,于是一边仔细检查鸭舍的电栅栏,一边态度坚决地要求男友艾瑞克将臭鼬赶走。猎季到了,艾瑞克正在为狩猎做准备。听到胡大叶的话,他迟疑了一下,继续将帐篷塞进皮卡车,准备等打猎归来再处理那只臭鼬。他是个标准的慢性子,做什么都不慌不忙,仿佛生活的真相只有靠慢悠悠才能悟出来。胡大叶显然不想等待,最终二人决定让这只臭鼬自己决定命运:如果今晚它出现在院子里,那么就将它解决掉。我站在鸭舍旁边看着胡大叶,感叹她真的是天生的谈判高手,机敏、狡黠,又看似洋溢着澎湃的同理心。那只臭鼬我见过,油黑发亮的皮毛仿佛从月亮中长出来的,它水一般轻柔地划过生长木耳的原木堆,突然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就像过路人礼貌性地打个招呼,黝黑的脊背波浪般起伏,随即又隐匿了,月光再次平均地分布于万物之上。我不相信上帝,也不认识其他的神,但仍希望有天使能在今夜降临,拦下每一个互道晚安的问候。
晚饭过后,艾瑞克坐在火炉旁边检查着猎枪,向我细数着历次打猎途中的趣事:毫无预兆突然倒下的榉树,暴雪覆盖后像岩石般凸起的野牛群,艰难寻找食物却最终放弃的单只狐狸,争斗中不幸跌下山崖丧命的成年公羊,以及担心窝被踩坏而疯狂叫嚷的双领鸻……广袤的落基山脉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只脚踏入那道无形的门,身后的灯火与炊烟便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野性之光永不熄灭。新世界的诱惑太大了,就算是最坚定的信徒,在那耀眼的光芒面前也无法闭上眼睛,只能低下头跟着一起膜拜生命的原始力量,如同返回初生之地,听凭有限的经验,以及无限的本能。
毫无疑问,艾瑞克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猎手,更是最幸运的猎手。他第一次开枪便打死了一只雪兔,并在那次狩猎的最后一天,同老爹一起捕获了一头亚成年北美灰熊。这也是老爷子几十年打猎生涯的第一只灰熊。父子俩将熊皮做成标本挂在墙上,兴奋地喝光了一整瓶金酒。我想向艾瑞克打听木屋下的那头山狮,却看到他正打开头灯在胡大叶眼前晃来晃去。胡大叶被这顽皮的举动逗得笑个不停,伸出手要去拉拽他的胡子。两个人像孩子一般打闹起来,我于是借口继续写小说,识趣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天空彻底黑了下来,乌云把繁星拐到山的另一侧,留下一条灰白的亮线,让山与黑夜不能相融,因此,大地的尽头依旧是大地。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土著,相信创造者也是被创造者,土地是永恒的神,而现在,我的房东们更相信无畏的自我与冒险的野心,好像地老天荒是很久远的事情。但仔细算来,这变化也不过是几百年里的事。炉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满是潮湿的树枝燃烧时的噼啪声,我将窗子打开一条缝隙,好让干冷的空气溜进来。
砰—— 一声枪响过后,黑夜变得清脆易碎。窗外,艾瑞克的头灯随着他的步子失焦一般晃动,最终停下来,照着蜷缩在地上的臭鼬给胡大叶看。一枪毙命,臭鼬微闭着眼睛,像在睡觉,拱起的脊背皮毛暗淡无光,是比黑夜还要幽深的颜色,院子里立时长出一块绝望的阴影。下雪了,大片的雪花从头灯打出的光柱里纷纷落下,落进那片阴影,随即消失。臭鼬的身体还是温热的,黑洞般带走了轻浮于上的万物。黑夜总会过去,但黎明之光再也照不到前院的狸花猫和臭鼬,在生存的抉择中,它们之中本应有一个幸存者。这里是落基山脉的一个小村落,连绵的山峰就在抬头可见的地方——看见它的人们不是应该立即敬畏起来、虔诚起来,变成生命的崇拜者吗?此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臭味,枪响时刻,臭鼬感知到了危险逼近。害怕是一种自然反应,但在出膛的子弹面前,愤怒与恐惧势单力薄,进化赋予的自我保护不堪一击,艾瑞克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关于存在和永恒的主宰者。他还没有关闭头灯,看上去像在茫然地四处张望,光线划过窗前,我和他隔在光的两端,互相看不见。
清晨,艾瑞克和邻居们结伴去山林深处打猎了,村子里一下冷清了许多。我的稿子写得并不顺利,很多时候,我宁愿帮助胡大叶收拾房间或者照顾鸭子,也不愿坐在电脑前写完了又删掉。似乎,我陷入对于写作永无止境的焦虑,这种焦虑导致我吹毛求疵地关注着床脚、墙角、书柜缝隙这些隐蔽的角落,反复清扫擦拭,甚至不放过任何一粒灰尘。然而,胡大叶对于我近乎偏执的行为给予各种鼓励,比如在我从床底发现一个枇杷膏空瓶时,她会夸张地说这是她刚来求学时带来的宝贝,慰藉了长久的思乡之苦,或者在我递去一枚早已停用的法郎硬币时,她会忍不住吐槽跳蚤市场里的漫天要价,邀请我下次一起去逛逛。每一件重见天日的陈年旧物,都会让胡大叶欣喜异常,她一次次穿越时光,返回记忆深处,揭开过往那些晦涩难懂的秘密。这世上,每个角落都散落着杂物,被遗弃、被淘汰、被丢失、被偷窃、被搁置,但只要与人联系在一起,就能长久地贮藏那无尽的现实感和存在感,成为一块拯救之地,呵护着终有一日会现身的一花一世界。
胡大叶将我从书架顶端翻出来并擦干净的子弹头又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像安置一盏小小的灯。她告诉我,子弹从一只左轮枪发射,而后打穿了艾瑞克老爹的股动脉,因为地处深山老林,无法及时抢救,艾瑞克只能看着他死在自己怀里。我克制住自己不去询问是谁扣动了扳机。不止一次,我看到艾瑞克腰间别着一把同样口径的左轮枪。俄狄浦斯的故事诞生在希腊,悲剧的发生只在一处就够了。“他们在积雪的山林里跋涉了三天,终于在大山深处发现了一只大角鹿,艾瑞克已经瞄准定位,一只山狮突然从后面窜了出来,老爹想要拔出腰间的左轮枪,结果太慌乱了,枪走火了。”胡大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回忆起一个悲伤的故事,本以为会捕获人生中第一头大角鹿,却不想丢了性命,惊喜与悲伤都突如其来,没有哪一种措辞能让无常变得亲切美妙,枪膛中射出的子弹,瞄准的是猎物,倒下的却是猎人。下一秒不请自来时,总带着启示录一般的派头。
处理完老人的身后事,胡大叶和艾瑞克找到了这枚子弹,黑褐色的血块和暗红色的落叶混在了一起。艾瑞克在流动的溪水中淘洗了很久,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手伸进冰冷的水中。凝固的血被稀释,溪水变成了流动的血管,沸腾的血液随着溪水开始了穿越山脉的流放。艾瑞克对胡大叶说:现在,整座落基山就是老爹了。
落日渐渐隐没在林线之下,一层紫色的薄雾从冬夜的深处泛起,艾瑞克回来了,带来了山林珍藏的月光,以及两只雪兔。与浩浩荡荡的出发相比,尤利西斯的归来雪落无声,须知这世上,硬币总有两面,没有不带着反面的正面,没有不带着永恒的瞬间,两手空空与满载而归,都算是完成了一次狩猎。落基山克制了自己的深情和慷慨,几日里,一头大角鹿在阳光下披着金色的铠甲,只一闪身,倏忽便隐匿了,留下漫山风雪的呼号,和猎人们不甘的执拗。
艾瑞克坐在院子里烤着火,脸上带着苦役般的失落,左轮枪和头灯丢在屋子里,像个决心听天由命的隐者,这个夜晚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在意了。胡大叶抱来尤克里里,已经弹了起来,歌声渐起,她哼唱那首《茉莉花》,是家乡的音乐,积雪、篝火,鸭子嘎嘎叫着,空气干冷,飘着清甜,白头鹰在山林深处俯瞰大地,宁静的、原始的、野性的、神秘的大地,让有的出生,有的死亡,有的相爱,有的割舍,残忍与慈悲亲密无间,亚当与夏娃在赤脚奔跑。一切都那样神圣,而神圣的正是我们自己。院子里的火正旺,是普罗米修斯带来的,这时候,他还没有被捆缚在高加索山,正被眼前的一幕感动得眼睛发酸。就到这里吧,我想我应该离开了,本想写一部关于荒野与猎人的小说,而落基山却让我变成了一个诗人,把怀疑与伤感写进了诗行。
小木屋周身披着积雪的光,一只花栗鼠跳上窗沿,尾巴扫出一场小小的暴雪,银光之中,新王登基,鼓着腮帮子左顾右盼,与我们疾驰的皮卡车完成一次短暂的相遇,成为彼此生命中的一颗流星。我想起那去向成谜的山狮,积雪的大地上没有它的脚印,远处,无尽的山脉静悄悄的。
【胡慕安,天津人,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散文》《延河》等刊,出版《大湖长歌》《一梦锦绣香》《食色生香》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