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重读《竹林的故事》,找不到那本书了。去年整理书架还看到过,这回不见了,书报太多太乱。
记得初读废名《竹林的故事》。旧杂志发黄,翻开书页,依稀往日味道。是夏天的事,放牛的老者回来了,走在塘埂上,人与牛的影子倒映在池塘里,西天上了晚霞。土砖瓦房,屋檐下堆着柴火,门槛是一长条青石,暮色与竹韵一起,一个小男孩在门槛上坐着,小男孩是我。门前树影婆娑,树林外的竹窠群蚊乱飞。
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
废名落笔不事雕饰,平淡而真实,读出生之种种,沉痛处让人惊心。
我的记忆有竹林的味道。
我的记忆有竹林的颜色。
我的记忆有竹林的故事。
对于竹有种偏爱。大凡人喜欢一件物什,总有理由,像陶渊明“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之类。我的爱竹,大概是天性吧,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行经竹林,听见竹声飒飒,两眼绿意盈盈,就欣喜得忘乎所以了。
老家岳西属山区,山里遍野松木,竹林也多。重重叠叠、密密匝匝望不到头。到近处看,有的修直有的峭拔有的苍劲,各得神采。
清明前后,一场场雨,春笋破地而起,从泥土里冒出来,从石缝间钻出来,从沙砾中挤出来。笋见风长,一日日拔高,不管不顾,几个月工夫,粗粗大大成一片竹林,绿得浓重葳蕤苍翠,那是生意也是自然。自然的生意,欣欣向荣,人看了心生欢喜。树林多菌,竹林有笋。挖笋与采蘑菇是风俗画。满目葱翠中,挑挑拣拣寻觅冬笋,有乘骏马衣轻裘的轩昂。
旧宅前有片竹林,是我小时候的乐园。那块天地里,有野鸟,有家雀,更有郁郁青青一片阴凉。竹皮十分光滑,油亮亮作翡翠绿,摸上去冰凉舒适。风过时,竹叶沙沙响,像琴音,像蚕食。我们喜欢找一丛竹枝做窝,在上面静卧。有时还蹿上一根细竹顶,然后吊下来,双脚着地,再松手,竹子嗖的一声如飞箭般弹回。大人见了总要骂,说吊坏了竹子。每每慌忙中捡根细木棍子在胯下夹着,口中嘚嘚作马蹄声,逃也似的跑走。
夏日暑气正烈,常常和外祖母搬张竹床,放在竹林中小睡。仰面躺着,竹叶阻住了阳光,遮阳的大荷叶扔在一旁。不时吹来一阵好风,凉飕飕的,偶尔几丝阳光点点滴漏,经竹叶筛过淌了下来,青草地上洒满斑驳的碎影。外祖母早已经沉沉入眠,我总是睡不着,心事幽远,转背看竹影,透过竹叶而下的光明明灭灭。
到了夏天,人总贪睡竹床,清凉凉的,很舒服。到了晚上,家家户户搬出竹床,在星空下露地乘凉。
故乡人家竹器繁多,竹床外,还有拐杖、扁担、筷子、衣竿,种种竹篾编成的箩、筐、盒、席、凳、椅。春天时候,打来的野菜放在一个竹篮里,一种长方形的竹篮,叫作黄米箩。乡间小姑娘一手挎着黄米箩,一边捡拾着什么,有劳作之美也有艺术之美。乡农惜物,不少人家的竹器颇有些年头,触手世故而又温厚丰润。竹色像鸡蛋壳,薄薄一层暗黄是岁月走过的亮光。
竹器的使用,可远溯至上古。操作之什,起居之器,争战之备,不少即为竹子做成。古时削竹为简,为书写轻便和防蛀虫,要将青竹火烤杀青,竹中水分如汗渗出,故又叫汗青,所谓丹心汗青。
古代大臣上朝拿的手板,有时也以竹片制成,且有纹饰,上可记事。王献之有斑竹笔筒名为裘钟,六朝齐高帝赐人竹根如意,皆竹之雅器也,非一般用具所能比。苏东坡“无竹令人俗”一句浩荡,后人说竹中虚劲节、清高独介,堪比君子。竹无金银珠玉气,也和象犀之类迥然有别,文人雅士以此标榜,广做竹刻,笔筒、诗筒、香筒、臂搁、扇骨、笔洗、水丞、储盒、砚屏,甚至印章、簪钗也偶存竹韵。
民间有这样的话: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是体察物性后所赋予的一种人格,君子如玉,君子如竹。竹之性,一直,二节,三中空,故为雅器,多以其喻德。这是竹子的辩证法:正直才正大,有节得节操,中空喻虚心。处处是做人的道理也是处世之法则。人间有道,官也好民也好,穷也罢富也罢,品行直,有节操,能虚心,自然长长久久。否则,虽高论惑人,愚弄一时,终非正途终非大道。
竹器里最爱臂搁与笔筒,竹色殷红,波磔刀口下有肌肤之感也有时光之叹。存得一小块湘妃竹片旧臂搁,刻竹枝竹叶,不知年代,无论刻工,却爱其清凉苍老,跟庄绶纶在香筒上刻雾鬓云鬟一样销魂。《竹人录》里记载庄绶纶年四十余不娶,绝无艳冶之好,偏偏喜欢竹刻的美人。
湘妃竹又名泪竹、斑竹,我在湖南见过很多。竹斑朵朵如花,中央点紫,有晕,与芦叶斑点相似,颜色红褐,又如陈旧的淡墨。说是尧舜时代湖南苍梧山上有九条恶龙,常到湘江戏水,引发洪灾。舜爱民心切,赶去除害,劳累病逝。娥皇、女英二妃闻此噩耗,奔丧而来,伤心哭夫九天九夜而死,血泪沾竹,泪痕成斑,化为斑竹,二人成了湘水之神,云纹紫斑的竹子自此称为湘妃竹。故事不必当真,后人喜欢湘竹,迷的也正是这古老浪漫的传说。
苍梧山现名九嶷山,那年自山下经过,午饭吃到了山上的竹笋。不知道是不是湘妃竹之笋,怕是焚琴煮鹤了。洞庭湖君山岛上有湘妃祠,更多湘妃竹,竹木幽幽,有清凉气,又有古旧味道。自竹林下走过,心情常常飘忽。
竹器好,竹画更好。
竹画难画,难在脱俗。元人李衎认为画竹重要的还是枝叶姿态,一笔笔有生意,一面面得自然。说是四面团栾,枝叶活动,方为成竹。一笔笔生意一面面自然是大境界,得生意者失了自然,得自然者常常少了生意。
李衎可谓竹的知音,一生爱竹画竹写竹,他的《竹谱详录》我翻得熟。说竹生于石,则躯体坚而瘦硬,枝叶枯焦,如古烈士;生于水边的竹子性柔而婉顺,枝叶疏朗,是谦恭君子;生于土石之间的竹子,不燥不润,根干劲圆,枝叶畅茂,如卓尔有立的仁志之士。
徽州山坡上满满都是毛竹。马头墙外的乱石区,中立三五根竹子,比坡上竹瘦一点,有倔气有傲气。水边的竹子见得更多,老家水域河流池塘密布,有竹终年长在水边,湿气太重,竹叶细小零落,远看隐然是儒士布衣。土石之间的竹子长势喜人,达五六丈之高,真个精神抖擞。
风雪雨电,有些树每每抵不住,或折枝或断根,竹却决然立着,故先贤常以其拟人。元人画竹之风盛行,到底心绪难平,借此寄情言志,泄胸中闷气,追慕汉风。
李衎之后,画竹者当数郑板桥。郑板桥以书画名,也工诗,仕途失意,难免伤时感事,心情低沉。幸好以艺养心,以艺遣性,以艺通神,笔下韵文音节始终谐美自喜,沉郁的心情于是坦荡正大通透,所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书画诗文筋骨,不移不屈,不失本色,深知竹子性格,才写得出这样深切周至的颂词。
郑板桥一生以竹为伴,他家两间房屋的南面种有竹,新篁初放,绿荫照人。夏天,置小榻其中看书看竹,清凉自适。秋冬之际,破竹为窗棂,用匀薄的白纸糊上,风和日暖,冻蝇触纸窗,咚咚作小鼓声,片片竹影映在窗纸上,宛如天然竹画。故笔下画竹没有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为竹写神,以竹写生。瘦劲孤高,是竹的精神;豪迈凌云,是竹的生性。郑板桥一纸墨色,写尽了竹韵。文字也如书画,可以师承先贤,也不必师承。一生对照四季,找出春色,找出夏热,找出秋意,找出冬景,逐一消磨,可知艺无涯也。
去年山乡小住,农家小院一丛竹,上绕藤蔓,结了三五只苦瓜,恨不得有郑板桥为之写生耳。后来到底请友人画了幅水墨,一竹、两柿,题“事事如意”四字。又自作题跋:
斜风生冷露,轩榥浮松痕。
心念一竿竹,此物最知情。
【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惜字亭下》《雪下了一夜》《南游记》等作品集三十余种。曾获茅盾新人奖、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