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今年七十二，妈比爸小三岁。要是干部，早已超出了退休的年龄，但在地上劳作了一辈子的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有“退休”这两个字。从我们六个兄弟姐妹排队似的来到人间，爸妈就像一个上足发条的时钟不停地奔波忙碌着，靠勤俭持家完成了他们为人父母的使命，并赢得了乡亲们的敬重。直到今天我们兄弟姐妹早已生儿育女各自成家，不需指望父母的操劳了，但爸妈终究还是闲不下来。
在哪个靠生产队工分吃饭的年代，我们自小就从爸妈的身上感受到了勤劳的含义。爸不仅是犁田耙地的好手，而且还有一门编织竹器的绝活，他编织的竹器做工精细，美观耐用，编成的竹器不用拿到集市上卖，乡亲们早已订去了。在儿时的印象中，我们似乎从没有见过爸妈睡觉的时候。每晚，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爸和妈一个破篾，一个编织，我们就在那如歌的节奏中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半夜醒来，张开惺忪的睡眼，透过那跳跃的灯光，依然看见爸妈还在辛勤的劳作;早上起来，爸已经牵牛背犁踩着生产队的打梆声到地里耕作去了。爸妈就这样，白天在生产队的田地上面贴黄土背朝天拼命地挣工分，晚上在自家的屋里点灯熬夜做副业，一家八口的重担全压在他们两个人的肩上。
爸妈持家的计划近乎吝啬到了极点。除了逢年过节，一年中就是夏秋两季生产队收割分粮时才能吃上两顿新米饭;平常的日子里，番薯、芋头、稀粥轮流搭配，菜自然是妈自己腌制的蒜叶、萝卜干之类，有时甚至是盐巴、酱油就随便打发一日三餐。至于穿衣戴帽，只有过年时候，妈才从箱底下翻出一摞布票到供销社扯回一些便宜的布料，给我们每人缝上一套新衣服;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们从来就没有添过新衣，一件衣裳，大哥穿小了传给我，我穿小了递给老三，一直穿破穿烂到妈没办法下补丁时才用来作为两个小妹的尿布。爸妈自己就更不用说了，一年四季，他们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都是补丁缝补丁，花花绿绿，像是涂满了各种颜色的世界地图。
爸妈就是靠他们的勤劳和节俭，居然能供我们兄弟四人一一读完了初中。到我考上师范那年，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加上大哥从学校回来又增加了个劳动力，两个妹妹也能帮衬家里做一些诸如放牛、煮饭、喂猪的杂务，日子逐渐好了起来。但爸勤俭持家的本色依然不改，反而因为看到了生活的奔头，干得更有劲了。农忙时分，他们带着大哥披星而出戴月而归，翻田犁地、播种插秧、除草施肥、收割打穗，将全部的心血都灌注到自家那十来亩责任田上。农闲时节，稻谷归仓之后，爸又组织包括两个妹妹在内的全家劳力干起那编织竹器的行当。爸劈竹，大哥破篾，妈和两个妹妹编织，家中小小的庭院俨然变成了一个竹器制作坊。生活逐渐得到了改善，但爸妈还是掰着指头过日子，从不轻易乱花一分钱。这样没天没夜地操劳，一分一厘地积攒着，老屋翻新、新宅修建、我们兄弟一个个地娶媳妇成家，爸妈凭双手赚，从牙缝抠，硬是令乡亲们羡慕地完成了他们为人父母的使命。
为人父母才知道养育子女的艰辛。当我们兄弟姐妹分门立户各自成家后，才突然想到，爸妈该歇歇了。于是由我把二老接到城里本想让他们好好地颐养天年，可操劳了一辈子的爸妈就是闲不下来。“人不劳动，骨头关节会生锈的。”这样唠叨了两三天，爸好象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冲冲到街上买回锄头，在临近一块暂时闲置的宅基地上捣鼓起来。地里的豆苗刚刚破土露出嫩牙，一天中午吃饭时，他像小学生发现答案似的兴奋着说：“原来城里也有卖竹器的!”下午立马就搭车回老家将那伴随着他一辈子的器具带到了城里。这下好了，整日里爸妈不是扛着锄头精心侍弄那两分菜地，就是操刀劈竹专注地做起竹器活，妈还同时兼起了保姆，把妻的家务活几乎给全包去了。后来，经过一番的讨价还价，爸终于同意了我的约法三张：中午不得做工，晚上不准干活，家务活按分工不许“越权”。
岁月匆匆催人老，如今爸妈已过了古稀之年。但爸却丝毫不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腰板骨依然挺直，平时走路健步如飞，上下楼梯气不喘脸不红。妈八年前动了个阑尾炎手术，后来又得上了甲亢，一直靠吃药控制，身子是远远不如从前了。作为儿女，我们曾几次提出要给爸妈过一次生日，但每次他们都推辞说不知道哪天是自己的生日。
去年大哥的儿子考上西南政法大学，临行的前一天，我们兄弟姐妹相约回到祖屋给大侄子送行，并趁着这机会好好地与爸妈团聚一次。踩着满院子火红的爆竹纸，看着三十几张大人小孩喜气洋洋的笑脸，听着孩子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欢叫声，爸妈乐得合不拢嘴。饭席开始时，大哥提议全家举杯祝福爸妈长命百岁，二老的脸上一片灿烂，不停地点头：“好，好，活到一百岁，一定要活到一百岁。”他们看着那群雀跃的孩孙说：“我们还要看着他们一个个像大孙子一样考上大学呢。”
那晚，月光很美。在祖屋那棵古老的杨桃树下，我们围坐在二老的身边忆昔谈今，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逝去的童年时光。看着那翻新的祖屋和枝繁叶茂的杨桃树，听着爸妈那不时的感慨声，再想起前些年刚刚过世享年九十多岁的爷爷奶奶，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爸，妈，愿你们长命百岁!
2005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