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从外地回来,我都要急不可耐地预约。是的,预约,与自己的“内人”或“太太”。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选择一个更准确的称谓才好,因为我和她之间需要全新的命名。这是两人正在进行的一场了不起的实验,这已经在暗中进行了许久:双方刻意保持一种隐而不彰的两性关系,所以也就必须忍受某种煎磨,正像必须享受由此而带来的翻倍的幸福一样。我在电话上说:“洛珈,是我,刚回。下班后?”那边一阵小小的停顿,然后是一声轻叹:“啊”。我心上凉了一下。“真不巧,我安排了别的事情,能否再约?”“嗯嗯。”没有什么“能否”,一切都听她的。(孤独的人不会伤害别人,只会不断地伤害自己罢了。)每次从外地回来,我都要急不可耐地预约。是的,预约,与自己的“内人”或“太太”。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选择一个更准确的称谓才好,因为我和她之间需要全新的命名。这是两人正在进行的一场了不起的实验,这已经在暗中进行了许久:双方刻意保持一种隐而不彰的两性关系,所以也就必须忍受某种煎磨,正像必须享受由此而带来的翻倍的幸福一样。我在电话上说:“洛珈,是我,刚回。下班后?”那边一阵小小的停顿,然后是一声轻叹:“啊”。我心上凉了一下。“真不巧,我安排了别的事情,能否再约?”“嗯嗯。”没有什么“能否”,一切都听她的。遭到挫折之后,我需要尽快安定下来。她啊,其实最应该被我的.....
每次从外地回来,我都要急不可耐地预约。是的,预约,与自己的“内人”或“太太”。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选择一个更准确的称谓才好,因为我和她之间需要全新的命名。这是两人正在进行的一场了不起的实验,这已经在暗中进行了许久:双方刻意保持一种隐而不彰的两性关系,所以也就必须忍受某种煎磨,正像必须享受由此而带来的翻倍的幸福一样。我在电话上说:“洛珈,是我,刚回。下班后?”那边一阵小小的停顿,然后是一声轻叹:“啊”。我心上凉了一下。“真不巧,我安排了别的事情,能否再约?”“嗯嗯。”没有什么“能否”,一切都听她的。
遭到挫折之后,我需要尽快安定下来。她啊,其实最应该被我的朋友画到“访高图”里:虽然没有居于高山僻地,但对于我这个寻觅者来说,整个过程等于经历了一次次特异的攀爬,路径曲折,要不怕辛苦,还要有足够的耐心。这又是一次例行的等待,是独自徘徊的时刻。我垂头丧气又不无坦然地回到自己潦草的住处,在一个四十六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待着。这段格外寂寥的时间通常可以用来回忆,从头想起,忍不住一遍遍追忆和重温。
我是怎么走进了这场倒霉的幸福之旅?换句话说,我是怎么遇到了一个女“高人”抑或“异人”?
一切还得从那个干草垛说起。那真是一个终生等待破解的谜语,是一场宿命般的遭遇。谁也想不到一座堂皇的学府会突兀地出现一个干草垛:干草,非常新鲜,一看就知道是刚刚收割晒干堆起来的,约五米多高,好大的一个垛子啊。它浓烈的气味吸引了我。当时我正从外语楼西边的一条红砖路往北,准备利用去学生食堂前的一小段时间在杨树林里散一会儿步。我踏向斜坡,再往上,就被一种秋野中特有的香气笼罩了。这种诱人的气息难以形容,它在深深的记忆中,以至于一阵微风吹来,我就不由自主地迎着它走去了。就这样发现了一堆干草。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干草的颜色让人亲近,它现在已从翠绿变成浅绿或淡灰。这里好像堆积了整个秋天,我挨近它,长时间地抚摸着,鼻子正用力吸吮。
这是晚霞铺展的时刻,干草沐浴在霞光里,让人有些莫名的欣悦。我倚着它坐下。有些想家了。其实我没有家,只是想很早以前的一些场景。正在冥思,突然听到一阵嚓嚓的响声,我吓了一跳,倏地站起。我寻着声音转到草垛另一边:老天,这一瞥啊,这遭遇啊。一切简直太突兀了。就这样,我毫无预料地走入了一个不可抵御的“生命瞬间”。我这样说,是因为只有用某种书面语才能确切地表达那种时刻、那个人生阶段。
草垛的另一边是一个女生,显然早来了一步,这会儿正被我惊扰,微微仰脸看来。我不会忘记她那一刻的神色:有些长的内眼角,眼里有一丝责备,但随即化为温煦和平静。这草垛可不属于哪一个人,我们不过是一次偶然相遇。可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将再也无法让人忘掉:一双塔吉克姑娘才有的眼睛,一张微黑的面庞;两条长腿使她看起来很高;两手插在裤兜里,我以后会知道这是她惯有的一个动作。她在猜度和打量对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眸子,也许还有其他,这一瞬间击中了我。是“击中”。我实在寻不到更好的词儿来描述这一霎。那个年代,人的所有力量都积在深处、在内部,人的热情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外溢,它憋在那儿也就更加可怕。显而易见,要出事了。
我们各自走开,背向草垛,走向不同的方向。彼此连声招呼都没打,更没有问一句姓名之类,因为一切都来不及,更因为隐隐的慌张。事后回想一下,她好像很淡然,但并不说明是什么老手,很可能是过人的美丽掩盖了什么。一个女子竟然可以这么完美,生出这样的一张面庞特别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令人窒息。我转身走开,发出害冷一样的咝咝吸气声,走了一段才努力回忆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哦,主要是眼睛,长腿,还有颀长的身影,离去时就像风中的一株缬草。我后来想不起她当时穿了一件什么颜色的上衣和裤子,只记住她微鼓的额头上方,有一些浅黄色的绒发。扎了辫子,长不及肩。
一切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剩下的只有干草垛。我在差不多的时段踏着那条红砖小路走向斜坡,然后背倚香气四溢的垛子坐上许久。总是离晚餐不远的时候,我常常因此而忽略了吃饭,弄得饥肠辘辘。有一天我一直坐到月亮升起,全身都沐浴在清晖里。我闭上眼睛,真的忘记了身在何方,因为钻进鼻孔的气味能够把人牵到很远,让人好像置身于广袤的田野。后来竟然听到了蛐蛐在唱。它唱啊唱啊,伴我在少年的原野上奔跑,流浪,想念,两手空空。就这样不知沉浸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人就在近处,在看。猛地睁眼:啊,真的有一个人站在面前。明明白白,这可不是做梦。
就这样,我在月光里第二次看到了她。回头想一下,一切都是天然一般设定,完全不可思议。我们对话了。我第一次让她领略了自己浑厚的男低音:一副稍稍沙哑的嗓子,那种因为少年苦难或其他,在寒冷的北风中弄坏的声带别有一种魅力。不知是因为这嗓音还是其他,反正草垛边的男子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顺便说一句,我身高一米八三,是校男篮主力,胸肌发达,双臂粗壮。可是在她面前,我那会儿好像是一个十分羸弱的人,正需要某种援助。
积几十年之经验,我可以由衷地、负责任地说:就综合指标而言,我在这之前或这之后,还从来没有发现比她更美的姑娘。她是一个除了肤色之外毫无瑕疵的女子;不,这微黑的皮肤使之看上去更为紧实收敛,就像某种高级哑光。总之这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女性,对此我从未怀疑。她,这样一个女子,将让人终生如履薄冰。我由此更加认定:任何人都难以拗过命运。
我在独处的时刻,思绪总是一再回到那个月光莹莹之夜,嗅着干草的芬芳。那是我一生最为珍惜的记忆。类似的场景总是新鲜如昨,可是如果要将那种感受如数复制,已经全无可能。那月光和干草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那段青涩而丰赡的青春一样。大约是第十个这样的月夜,不,那是一个月亮迟到的日子,草叶哗哗作响的时候,我后背贴紧这焦躁的香馥,想听到小猫似的蹄音。真的出现了。越来越浓的秋天的气息让人话语艰涩,吐出来的几个词言不及义。我更为窘迫。我想抚摸她的手。这手让人想起一只小红薯,我拿起来端在眼前。拥住,紧紧、轻轻、一遍遍分开。我觉得有一股深沉而浓郁的香气从她的后颈那儿洋溢出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双唇触到了没有被发辫约束的几绺头发。
那个夜晚,她的后颈,她沉默的宽容,她忍受的十秒钟,一切宛若眼前。她很快推开我、推开我,这样推推拥拥直到后来,直到现在。我作为一个将过中年的人,就在这推拥中鬓现白丝,却依旧幸福得像个孩童。她一丝都不曾衰老,永远年轻,仿佛一直停留在那个月夜。在人们眼中,我们果断而有力地维护了自己的童贞。她脸上的胶质直到四十多岁还在闪闪发光,毫无流失。她用奇特的爱力滋养了自己的身心,这其中有一个人也许功不可没,那就是我。她爱我始终如一,就像我爱她一样。她把自己交给我的时候,心底一定有个动人的誓言,就像我一样。
经过了草垛边的那些夜晚,我的鼻孔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蓦然飘过她的气息。我在图书馆、走廊、教室、食堂,几乎一切地方都会嗅到她。她用气味标明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就像某种动物一样。后来她也这样说到对方:我散发着狗熊似的味道,笨拙地活动在一些角落。我动作迟缓吗?不,一个男篮主力,怎么会。她挤在人堆里看我打比赛,赛后很快找到了我,等待盥洗室哗哗水声的终止。我走出来,见她的手正从湿淋淋的运动衫上挪开。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前。
一个女子经常把脸庞埋在男人胸部,说明火热的爱恋正在进行。如果脸庞不再挨近,那说明两人开始正经过日子了,或者什么都说明不了。她仰脸看我,我才意识到自己高过十几公分。她张开小羊似的嘴巴,露出一排齐整洁白的牙齿。翘舌,闪动的睫毛。一切正在按部就班地发生,巨大无边的爱情像重重山峦一样压过来。男人就是这样启步走向女人,再往前,走向许多特别的责任。我信心十足,我期待一切。
可是我完全想不到自己竟然会遇到这样一个女人,她在本质上是一个“高人”或“异人”。
……
(全文见《花城》2022年第3期)
张炜: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 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被译为英语、日语、法语、韩语、德语、塞尔维亚语、西班牙语、瑞典语、俄罗斯语、阿拉伯语、土耳其语、罗马尼亚语、意大利语、越南语、波兰语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 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入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亚洲周刊》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获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特等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