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徐海蛟:六个徐渭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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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60年代的某一天,绍兴观巷大乘弄10号,一棵青藤如巨蟒蹲踞于老屋窗外的乱石丛中,铁杆虬枝,苍绿葱茏,似一股墨绿旋风向四角的天空进发。一群年轻人抡起柴刀与斧头,朝青藤一顿狂砍,继而以锄头挖断根部。这是四百多年前,十岁的徐渭手植的青藤。

  青藤可以被砍死,徐渭却是砍不死的。死去多年的徐渭,随时可能复生,依然会有青藤伸张狂野的想象,以不灭的生机昭示精神的永生。

  自杀者

  一个人自杀一次,没死成,并不奇怪。

  一个人自杀九次,仍没死成,这就蹊跷了。

  中国有个成语“九死一生”,徐渭以行动创造了另一个成语“九死九生”。

  你会认为,徐渭的自杀纯属表演,只是借此表达某种虚张声势的悲壮。你错了,四十五岁那年,徐渭确实一心赴死。

  他请木匠斫制了棺材,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将自认为贵重的物品,一些字画,几柄宝剑交付了乡人,让其帮忙出售,用作死后入殓支出;将手头文稿交付了友人,期望有一天付梓;他一一处理好身前事,并安排了身后事:明确表示归葬山阴兰亭木栅。

  他坚决地要消灭这日益迟滞的朽烂的肉身,没人阻拦得了。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春末,徐渭被一种幻觉控制住,幻象不分昼夜地在脑中杀伐:时而手执镰刀的判官来收割脑袋,时而面目狰狞的厉鬼以利齿啮其脑髓,时而遍地毒蛇洪水一般涌过来,时而又幻化作轰隆隆的雷鸣之声。他的脑袋,是闹嚷嚷的戏班子,彩旗挥舞,锣鼓喧天;是彻夜不休的铁匠铺,叮铃哐啷,无时不刻地锤打着。

  他益发地多疑,益发地惊恐,益发地度日如年。

  酬字堂阒寂无人,黏稠的空气凝固于廊柱之间。木格窗外,树张牙舞爪,像古怪的野兽,露出青黑的尖牙。第一阵疼痛闪过,紧接着,更剧烈的疼痛在脑中搅动,可怕的声响随之而来……一定要驱逐它,粉碎它……徐渭以头撞击柱子,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脑袋,只是安在脖子上的一只空洞的破瓮,他听到沉闷的声响。此时,木柱上一根钉子凸出在视线里,他以一把羊角锤拔下那根三寸长的钉子,顺手刺入左耳。再用头往廊柱上敲击,要将钉子打进左耳,一阵钝痛袭来,他被击倒了,颤栗着跪向地面,随即侧身倒地。死亡的欲念再次熊熊燃起,他以脑袋撞向地面,一下,两下,三下,三寸的铁钉钉进左耳,刺穿耳蜗,鲜血迸射出来……

  死亡没有带走他,留下一个深邃的创口,仿佛对一个死期未到的人的回应。不几日,脸颊左侧脓肿淤积,污血蠕动着,一日几大碗。家人四处访医,问药。意识在混沌与清醒间交替,死亡的召唤时远时近,在某一个潜意识深处,在漆黑的夜里,牢牢扼住了他。

  第二次自杀,他以斧头劈开颅骨,锐斧击打骨头的声音铿然作响,颅骨骨裂,血染红半床被絮。

  第三次自杀,他以坚利的锥子敲碎肾囊。你以为肾囊是位于身体两侧腰部位置吗?这就是古今词汇差异了。肾囊,睾丸……男人最软弱的所在。

  第四次自杀,第五次自杀,第六次自杀……第九次自杀。那一年,徐渭频繁地在生死之间切换,这具于人间使唤了四十五年的肉体,这曾给他带来无限欢愉和无尽力量的肉体,这倾倒欲望和梦想、仁慈与邪恶的生命容器,成了与自我厮杀的战场。

  仅是疾病促使了一场接一场的极端杀戮吗?似乎不全是。到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徐渭遭遇了一场接一场的“内忧外患”,精神疾病像藏在暗处的毒蛇,四十岁不到时就在困扰他了,此为“内忧”。而那年,他追随过五载的浙江总督胡宗宪已身陷囹圄,因事涉严嵩案,胡宗宪被判为严嵩同党,其时朝廷上下都在轰轰烈烈剪除严嵩党羽,徐渭作为胡宗宪格外器重的幕僚,惊惶如秋蝉。他既为胡公的遭遇鸣冤叫屈,又为自身命运深感忧戚,则是“外患”。外患自然还有很多,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功名无望,贫穷如影随形,家庭失和,儿子不孝……作为一个多疑、敏感、神经质的人,四十五岁那年,徐渭坚定地认了一个死理:“杀死自己。”

  不过命运爱捉弄人,当然或许,一心赴死的人也会临阵而逃,站在死亡的深渊面前,有谁不望而却步呢?一边自杀,一边就医,再自杀,再就医,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酬字堂一直没有安生过,日子挨到那一年年底才算消停了下来。

  这中间,徐渭遇到一位华姓医生,以海上奇方,治愈了为铁钉所伤的左耳,身体的困扰也才得以慢慢摆脱。

  杀妻者

  徐渭一生有过四次婚姻。

  两次娶妻入门,两次入赘。

  他并不是一个和女人处得好的男人,纵观他的人生,男性友人可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却从未听说过什么红颜知己。

  他最钟意的女人,是第一任妻子潘氏。许多年后,徐渭回首往事,字里行间洒落着对潘氏的脉脉温情。

  嘉靖二十年(1541年),生活没有着落的穷秀才迎来了自己的春天。那年,徐渭已二十一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后,娶亲的聘礼都难以凑齐,成家确乎是桩困难事。

  不过世间偏有爱才甚于爱财的人,潘克敬就是其中一位。潘克敬,绍兴大户,其时在广州担任县衙门的典史。潘克敬不图钱财不图地位,只是欣赏徐渭少年才高,愿将小女儿许配,让其入赘潘家。嫡母苗夫人去世后,徐渭一直和长兄长嫂一家相依为命,深感日子的狭促与艰难,自然乐意接纳这桩婚事。

  同父异母的长兄徐淮当然也乐意摆脱这个弟弟,他甚至还表现出了某种慷慨,找出一根簪子交到弟弟手中,让他作为聘礼。随后,徐渭随岳父潘克敬往广州定居,并于当年夏天在阳江县官舍成婚。

  这是一桩美满的婚姻,二十一岁的徐渭,十五岁的潘似,生活正处于人生的清晨,徐渭初尝家庭的暖意,也憧憬未来的人生功业。

  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潘克敬退休,结束多年官宦生涯,回到绍兴,并购下东双桥姚百户的宅院,举家回迁,徐渭一道回到绍兴。第二年,潘似生下儿子徐枚,更为婚姻生活增添了实质内容。

  可命运的阴影却在某一个看似明亮的时刻,似被大风吹动着的乌云,不期而至。

  两年后,潘似死于肺炎。

  妻子离世后,上门女婿徐渭自觉待在岳丈家显得不合时宜。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秋天,徐渭不顾潘克敬挽留,搬离潘家,在绍兴东城赁了几间破屋,开学馆招生。他将学馆命名为“一枝堂”,馆名取自《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寓意一个个体的所求只是一丁点便够了。这确乎是一个简陋所在,只是两间毛竹结构的草屋而已,隔壁邻居回忆:“徐渭的这个一枝堂,只要打个喷嚏,屋前路上的行人都能听见。”

  即便如此,徐渭也觉到内心里的某种踏实。有了属于自己的居所,他率先想到流落在外的生母苗氏,于第二年将其迎回家,离别十九年的母子终于得以重聚。此中有段曲折身世,徐渭的生母并非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是其父丧妻后,续娶的后母的丫鬟,在徐家一度没有地位,时常遭受强势的嫡母苗夫人排挤打压,徐父死后,生母被苗夫人赶出家门,也有说卖到别家。

  迁居一枝堂两年后的八月,徐渭赴杭州参加第四次乡试。

  考试结束,他在杭城逗留了一些时日,并不纯粹为结识名流和看风景,他也在物色合适的女人。心里挂念着刚回家生活的老母亲,也记挂着前妻潘似生的幼子,潜意识里他是渴望家中能有个女人的,遂买到婢女胡氏,带回家作妾。

  胡氏追随徐渭,于水路回到绍兴。一个女人的到来,令日子焕发出一点光泽,像布满裂纹的粗陶上了一层釉,日常的完整令人向往。不过好景不长,婆媳似水火不能相容,以至于日日争吵,令徐渭苦不堪言。“孝”字上头徐渭是极力恪守的,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子也不为过。由此,他决定卖掉胡氏。胡氏不依,诉诸衙门,为此徐渭因婚姻的事打了一场官司。许多年后,他忆及这段光景,以一个“劣”字评价胡氏,并表示:“三十岁,卖胡,胡诉讼,几困而抑之。”第二段婚姻不到一年就仓促结束了,孰对孰错?隔着久远的年月,没有人知道。

  此后,徐渭生存日益艰难,他想到城上去放羊,在身无分文的日子,也到街市卖过一把祖传宝刀。秀才放羊,自然不顺手;街市卖刀,也无人问津。其间,徐渭去到杭州,寓居于西湖北面宝石山葛岭上的玛瑙讲寺,为湖州归安人士潘釴的儿子伴读。困顿中潘釴舍饭两月有余,徐渭内心有无尽感激。

  潘釴古道热肠,见徐渭寡居,便想着替他做媒。出于多疑,也出于对刚完结的那段婚姻的后怕,徐渭两番拒绝潘釴的好意。直到第三回,嘉靖三十一年(1552)五月,潘釴致书徐渭,邀其前往湖州归安县双林相亲。推托不了友人热切的心意,徐渭出发了,一路旅途劳顿,但双林位于太湖南面双溪流域,路上满目青山,夏景明丽,倒也令人对未知的明天生出一些向往来。

  女方家父严翁,是位已故知府的同胞兄弟,家世不错,这大概也是吸引徐渭于炎夏里不辞远路前往的原因,毕竟仅仅倚靠自我的清高是无法对付贫穷的。

  一见面,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严翁告知家有二女,拟将长女许配文长作继室。徐渭一口答应,订下亲事,他想象着不出多少时日,自己便可迎娶这位新媳妇,不禁心生期盼。

  不过计划没赶上变化。又住了两日,徐渭心中不自在起来,反复打量严翁,分析他的言行举止,益发觉得他异于常人。话多易失,反复的交谈,也令徐渭断定严翁有智力缺陷。他由此想到那位即将下嫁自己的严家长女,会不会也智力低下?即使未曾与姑娘谋面,心里的疑虑却放大开来,令人辗转难眠。第三天,徐渭匆匆逃离了这个叫双林的地方,而这段八字刚有了一撇的婚姻,也就不了了之了。

  与严氏长女的故事并未由此结束。往后,生命里一些孤寂的时刻,徐渭会想起那位不曾谋面的女子。三年以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一月,一股倭寇自上海柘林进犯嘉善县治,而后西进入侵湖州诸县,归安双林严家遭到倭寇洗劫。严翁被倭寇砍断双臂,两个女儿被掳走。倭寇押解着两位姑娘撤离至中途,经过一座石桥的当儿,严家长女一跃而下,自行了断了性命。得知此事,徐渭心内大恸,后来他将这个姑娘的故事写进了《严烈女传》,他由此痛悔当初那无来由的怀疑和逃避。在《严烈女传》中,徐渭表露了心迹,视这消亡的女子为自己的妻子一般,为这刚直的生命夭亡痛惜。这不曾谋面的烈女,在漫长的岁月中,恍如徐渭心头一轮皎洁的月亮。

  于前妻潘似,徐渭由情而爱,于这未谋面的女子,徐渭由敬而爱。两种奇怪的爱,在他心里生发着,像藤蔓在废墟上延展着。

  嘉靖三十七年(1557年),续弦的事又被提上日程。那年,徐渭与杭州王家议好了婚事,打算于嘉靖三十八年(1558年)春入赘王家,但中间出现了一些曲折,据他晚年回忆录记载,入赘王家的确切时间在那年夏天,这是他的第三段婚姻。这段婚姻比第二次还要短暂,勉强挨过一个季度,秋天徐渭便离了王家。对王家女的评价,徐渭在之前对胡氏的“劣”上又追加了一个“甚”字——“劣甚”,他时常后悔这次入赘的选择。

  四年后,在浙江总督胡宗宪张罗下,徐渭迎娶了人生中第四任妻子——杭州女人张氏,这是他起先满意的女人,张氏面容姣好,身段优美,家境也不差,可谓百里挑一的人。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新春,历经九次自杀后,徐渭的身心一点一点地康复过来。他怀着一份新生的渴望步入了春天。可不到一年,嘉靖四十五年凛冬,死亡的气息却再一次笼罩了酬字堂。

  那天,雪已落了两日,整个酬字堂,屋瓦、花园、小径上下皆白。傍晚时分,一滩鲜血染红了院落。徐渭以一把四齿耙刺中继妻张氏胸口部位,妇人立仆。

  那个傍晚,徐渭正在院子里铲冰,张氏立于不远处,两人口角相向,言辞激愤。徐渭操起四齿耙掷向张氏,一场死亡就这样不期而至。漫天飞雪,成了送葬的白衣。

  争端缘何而起呢?徐渭自己的说辞是精神病复发,但杀人者的说法或许并不全指向真相。

  大部分人推测徐渭的杀妻之心起于嫉妒和猜忌。据说那个雪天,徐渭家的男仆外出归来后,湿了一身衣服。他的妻子张氏出于好心,让这名男仆坐到灶间炉火前暖一下身体,并让男仆脱去外衣,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让他先披一披。

  这一幕被徐渭撞了个正着。况且,他心里不止一次猜测过妻子出轨,这无意间的举动恰好印证了他的疑虑。

  紧接着,恶意与死亡就像雪一般猝然来临。

  阶下囚

  公堂上,巡抚大人正襟危坐,衙役分立两旁,惊堂木一拍,重审徐渭杀妻案。

  徐渭匍匐于堂下,以脑袋磕向地面,苦苦哀告:“杀人时神志不清,实属精神病复发。”“由古至今,很多并非蓄意的杀人者得到宽恕,大人啊!”他讲了一个例子,接着又讲了一个例子,语速飞快,唯恐这些在脑海里奔涌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巡抚大人喊停了。

  巡抚大人全然不听,突然站起身,挥了一下手。

  徐渭瞥见面前多了一张长书案,身形肥硕的巡抚大人踱到书案前,摊开一幅长卷,并用目光示意衙役取下犯人脖颈处的枷锁,令他站起身,立于书案前。

  徐渭才看到面前摊开一幅《白犬雪猎图》,巡抚大人尖细的声音响起来:“给这幅画配首诗,若一炷香工夫能完成十韵,即刻放了你。”徐渭提起狼毫笔,略一思忖,就将笔落向了纸面,他奋笔疾书,但边上的香燃得飞快,才写到两句,就已燃掉三分之一,等到他写到第十二句,成了六韵,那炷香整根燃成了灰。他注视着最后一截无声的香灰坍塌下去,巡抚就在那一刻转身走了……

  徐渭一声惊呼,从梦里挣扎出来。

  哪有什么巡抚,哪是什么公堂?惨白的月光从破败的屋顶漏进来,这是一间四壁萧然的囚室。手硌到了脖子上的木枷,一阵酸胀的痛。另一端,黑黢黢的墙角闪着几点光,他即刻将一截破砖扔了过去,三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吱”一声逃开了,墙角的破碗发出“哐啷”的响声,那里还有一口吃剩的牢饭。

  隆庆元年(1567年)正月,徐渭好友沈炼之子沈襄到狱中探望他,见他蓬头垢面,掀开破棉絮,跳蚤密密麻麻。沈襄禁不住落了泪,临别时说,“今日见到叔如此狼狈,我沈襄岂能袖手不管?”沈襄当即表示要去京城周旋,帮助徐渭摆脱牢狱之苦。

  尽管如此,徐渭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死期不远,这一回,劫数难逃了。

  沈襄之后,少颠和尚也到狱中看望徐渭。

  那年秋天,远在安徽歙县的好友方阜民听到徐渭入狱的消息,不顾路途遥远,赶来绍兴探视。连狱吏都觉得惊诧,这个杀人犯,竟是那么多人口中敬仰的“先生”。

  那年冬天,成都杨道士到绍兴祭拜大禹陵,也顺带来看望徐渭。徐渭沉浸在对死亡的惊恐中,面对远道而来的道士,全然没有心思询问前程凶吉了。他悲观地预感到,算来算去,无非也只是死路一条。

  入狱后,他既不断写信给自己能想到的有力量的朋友,寻求司法上的帮助,幻想免于死刑,又着手安排起后事来。他将文稿委托给葛韬仲与葛景文叔侄,期望死后得以面世。

  隆庆二年(1568年)正月,好友丁肖甫带着徐渭幼子徐枳前来探望。丁肖甫提来酒菜,两人在囚室对饮。这是徐渭入狱以来过得最畅快的一个春节,望着稚子红扑扑的脸蛋,听着挚友聊起监狱外林林总总的生活,他感到一抹来自墙外的暖意。这个曾经反复自杀的人,突然无比留恋起“生”来,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好的事呢?活着,哪怕仅仅像一截蜡烛的火苗一样微弱,一样在夜晚的风里摇曳着,也比冰冷的阴暗的死亡强许多。

  杀人犯徐渭的生命里或许没有太多爱情的慰藉,但却从未缺少友情的帮扶。在骨子里他是传统的中国士人,重情义,好交往。由此,确乎拥有一批牛气哄哄的好友。

  那年元宵节还未过,即将赴北京参加会试的张元忭走进关押徐渭的监狱。张元忭的到来,于徐渭的命运走向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这位徐渭好友甘肃按察使张天复的长子,几年后将高中状元,进入京官序列。徐渭写了一首诗给张元忭践行,他期待张元忭高中进士,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正月二十四日,兵部尚书吕光洵的族弟吕尚宾与另一位朋友时中来狱中探监。两人与徐渭聊了半日,感到意犹未尽,决定在囚室里和他共度一晚。那一晚,风雪大作,滴水成冰,囚室里寒冷彻骨。三人就着一盏青灯,说了大半夜的话。后来,各执一端破棉被,或倚靠于墙,或蜷曲于席过了一夜。这番情义令徐渭感动不已,次日晨起,他写下两句豪迈的诗:“话深白榻三人雨,冰断黄河一夜风。”

  这些贵人的到来,以及他们与朝廷和监狱方面的斡旋,使得徐渭的狱中生活有了很大改观。以至于到了那年五六月份,徐渭获得了一次短暂的保释,走出了这困居三年的斗室。

  丁肖甫以生母过世为原由,向朝廷提出了保释徐渭回家处理母亲丧葬事宜的请求,并获得了准许。脖子上的枷锁被打开,手上的铁链被卸下。走出监狱的那一刻,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就在昨日,我的身体还像蝴蝶化为庄生那般沉重,而到今日,我已如庄生化为蝴蝶这般轻盈了。”徐渭突然明白,如果要给自由找一种形态,其实一个词语就可以形容了,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轻快”,无论是吹到身上的风,还是视线里的流云,无论振翅高飞的鸟雀,还是在水中自由滑翔的锦鳞,无一不是轻快的。

  隆庆三年(1569年)正月,元宵节,张元忭来到狱中探望徐渭。而此时,其父张天复卷入朝廷纷争,正在申诉云南按察副使任上的相关事宜,张元忭即将赴云南接父亲回绍兴。在这样忧患的年月,张家人仍然未忘记身陷囹圄的徐渭。同年秋,张天复父子自云南归来,一起到狱中看望徐渭。

  隆庆四年(1570年)正月初四,徐渭在囚室里度过五十岁生日。那天,吴景长带领一众子弟到狱中为徐渭祝寿,霉湿昏暗的斗室,酒启开了,肉香四溢,回响着朗朗的笑声。

  此后未过多久,莫叔明奉绍兴知府岑用宾之命来狱中探望徐渭。那年八月,知府主持修建的郡学竣工,徐渭受诸多官学子弟请托,撰写了《修郡学记》一文,此文勒石为碑,立于府学门前。徐渭再一次挥洒了文学才情,将岑知府崇尚知识、泽惠一方的功业颂扬了一番。岑用宾十分欣赏这篇文章,并设宴招待徐渭。写文章不仅是徐渭谋生的方式,身处牢狱时,也成了他自我救赎的方式。在狱中,他给很多人写过求救信,也写下许多情意款款的漂亮诗句送给前来探监的朋友。

  这场知府与杀人囚犯的宴席,值得写入文化史。这不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的融合,还是权贵阶层向落魄的文人阶层投去的慈悲一瞥。那个时代的官员保有对文人的敬惜,这也源于他们骨子里潜藏的文人志趣和基因。

  由囚室到知府的官邸,面对满桌珍馐,徐渭大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是命运奇妙的转折。他预感到,性命或许可以保住了。

  忽忽又一年,隆庆五年(1571年)正月,张元忭再次到狱中造访徐渭,并告知他,将再度进京会试。恐怕徐渭与张元忭自己都未曾料到,那年秋闱,张元忭高中状元,轰动绍兴城。

  徐渭于狱中听闻消息,一气狂饮五大碗酒,随后声泪俱下。这泪,既有为张元汴的欣喜,又有念及自身命运的悲怆,他徐渭少年时即以神童名扬乡里,迄今八次乡试一无所获,而沦落为阶下囚,何其曲折,何其无奈?

  之后,当朝状元张元汴回到绍兴,又至狱中探望徐渭。徐渭为张元汴的融真堂写下一首七言古诗《万玉山房歌》。状元到访,不说于徐渭个人,就是于监狱,于当时的绍兴府也是一桩具有轰动效应的事。

  同年,岑用宾离任绍兴知府,盛时选继任。在张元汴推荐下,徐渭帮盛时选写了一篇序文,这篇文章令新知府赞许有加,由此徐渭与新任知府接上了头,这个契机既改变了他的处境,也为他牢狱生涯的结束获取了更多有利条件。到了这样的时刻,笔和文字成了某种路径,好在徐渭活在一个官员崇尚文化的年代,若处于后世,他纵有十颗脑袋,恐怕也掉得差不多了。

  隆庆五年(1571年),尽管囚犯身份仍在,狱中的待遇已判若天地,颈上枷锁卸下,手铐与脚镣也已去掉,这座绍兴的监狱里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位囚犯先生。时不时能吃到肉,时不时能喝上酒,到了秋天,他还时不时走出监狱去,往返于囚室与张天复家,替张天复画人物花卉册页。九月十二日,张天复六十大寿,徐渭写下一篇深情款款的《寿学使张公六十生朝序》。

  这中间,除了张天复与其子张元汴的营救,身在北京的吏部右侍郎诸大绶也向徐渭伸出了援手。诸大绶为徐渭同学,曾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状元,他通过密信向浙江地方官打了招呼,使得徐渭由死刑转向监禁。而徐渭少年时代的好友朱公节之子、翰林院编修朱赓,隆庆五年(1571年)与张元汴一道考取进士的商为正,其时任刑部主事,他们也都出面为徐渭的事尽了心力。

  隆庆六年(1572年)除夕,徐渭出狱。

  吴景长携众弟子将徐渭接至自己家中,一道欢送旧年,迎接新春。这是新生的时刻,满头白发的徐渭终究告别了整整六年(跨越七个年头)的牢狱生涯,重新拥抱生命的自由。登楼一望,院中寒梅已绽开红艳的花朵。这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重获自由的人儿百感交集,他们在烟花和爆竹声里欢饮达旦。徐渭一次次流下泪来,也一次次想到,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

  落榜者

  徐渭一生引以为耻的是参加了八次乡试,无一不名落孙山。

  起先科举考试这盘棋看起来可没这么糟糕。在绍兴县,徐渭一度以神童闻名遐迩。四岁,仲兄徐淮之妻去世,早慧的徐渭已能独自迎送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六岁,他入读家塾,跟随启蒙老师管士颜学四书五经,一天诵读千余言;八岁,他拜陆如冈为师,习八股文,不出一年,已能写出工稳的八股文章,以至于陆师叹为天人,称赞这八岁的孩童是“先人之庆,徐门之光”;十岁,仲兄徐潞带着徐渭到衙门告状,知县刘昺见这孩子伶俐,亲自出题,让其作一篇八股文,徐渭一气呵成。刘知县甚欢喜,断言日后徐渭中举易如反掌。

  现实的残酷却早早显露出来,事实表明,徐渭不是一个在考场上吃得开的人。

  嘉靖十六年(1537年),十七岁的童生徐渭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岁试,本以为这个级别的考试当如囊中取物,根本不在话下,但尴尬的是,踌躇满志的徐渭竟然名落孙山。

  二十岁,徐渭再次应考,仍然无缘上榜,这场考试于徐渭侮辱性极强。那时,嫡母苗夫人已去世,百日丧父的徐渭跟随同父异母的长兄徐淮生活,徐淮长年客游在外,或炼丹修仙,或结交三教九流,父亲留下的一大笔积蓄逐渐浪荡一空。这场岁试的失败,让徐渭陷入沮丧。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而是想到规则的不公,也就是说他的落榜并非因了实力不如人,而是应试上的“不合规寸”,他觉得这样的应试不能考察自己的真才实学。

  岁试放榜数日后,于心不甘的徐渭写下一封情真意切的《上提学副使张公书》,随信附上平时文章若干,向浙江提学副使张岳求助。信中,徐渭坦陈身世、命运,以及正在遭受的困境,也坦陈由于学业受挫,与长兄间已无法相容于同一个屋檐。当下的他,若不回家,只能到四壁萧然的馆舍暂避,那里除了几十卷古书什么都没有。他也想像二哥一样去贵州应考,却凑不足盘缠。由此,他恳请张公同情自己的处境,准许复试一次。

  没想到这封信竟起了作用,张岳向山阴知县方廷玺提及徐渭,方县令也对之早有耳闻,遂决定让他单独考一次。那年,山阴县由此多出一名迟到的秀才,而徐渭则暂时向科考的路上迈进了一步,毕竟按照明朝科举制度,他具备了参加乡试的资格。

  当年秋天,恰好逢着三年一次的秋闱,新晋秀才徐渭一鼓作气赴杭州乡试,当然,没有考中。就在同一年,二兄徐潞在遥远的贵州等待又一场乡试,不过造化弄人,他得了痢疾,死于突发的肠道传染病,英年早逝,永远与理想作别了。

  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徐渭从广东出发,行程数千公里赶回家乡绍兴,暂时寄居于长兄徐淮家,为的是到杭州参加第二次乡试。此次赶考,他与好友张天复同行。张天复中举人,四年后又高中进士,徐渭则名落孙山。第二次考试失败后,回到绍兴的徐渭心绪沮丧,而兄嫂则更不待见他,由此引发了剧烈争吵,徐渭搬离了长兄家,住到了岳父的老屋里,直到第二年岳父举家回迁绍兴,购置新屋,又搬去新屋和他们同住。这场考试的失败像一只毒蝎噬咬着徐渭的心,他多想为自己争口气啊,可世事偏不遂人愿。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徐渭再赴杭州秋闱,这一年,妻子潘似的肺痨已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消瘦、胸闷、咯血……幼子徐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而夏天的时候,长兄徐淮则因过量食用自行炼制的丹药中毒身亡。徐渭想中举的心思更迫切了。可谁都知道,考试与迫不迫切真扯不上干系,它只是一个既定的冷酷的程序,除个别人可以用非常规手段更改结果,一般人只能接受命运裁定。

  当一无所获的徐渭拖着疲惫的步履,在渐凉的秋风里返回绍兴时,深爱的妻子已进入生命中最后一个月的时光。那年十月初八,潘似殁于家中。而冬天临近时,由于长兄徐淮先前留下的恶果,徐淮人一死,徐家房产即被人强占。徐渭联手岳父,到处找人,到处告官求助,仍然打输了官司。乡试的挫败感夹杂着这些惨淡的人生境况,似乎像一把快刀,要彻彻底底斩断徐渭的人生期盼了。

  料理完妻子的丧事,徐渭开始谋划起个人和孩子的生计来。经朋友介绍,他决定去往苏州,大概也是想到了吴中一带的前辈画家们,想到唐寅、文徵明、祝枝山……想到沈周、徐祯卿、周臣……他是仰慕他们的,也爱慕吴中文化,幻想着能融入这个文化圈去。不过,作为初来乍到的异乡人,要进入另外的文化圈层,要被接纳,谈何容易呢?这好比要让南方的桃树扎根到北方的山野里。数月后,徐渭怏怏而归。

  回程途中,他又一次坚定了继续将科举考试进行到底的决心。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徐渭又一次走进考场,又一次败北。此时他已三十二岁,过了人生的而立之年,可哪来的“立”?他连基本生计都未曾解决啊。从杭州回到绍兴一枝堂,徐渭拜倒在母亲脚下。做娘的说:“儿啊,回来了?”做娘的说:“儿啊,饿了吧,娘去做吃的。”他沉默着走到禅堂去,迅速合上木门,颓然坍塌在蒲团上,早已忘了自己多久没进食了。晚些时候,同族堂兄弟过来探望,留意到徐渭两鬓斑白,禁不住问:“你几岁了,怎生出这许多白头发来?”

  这是徐渭第五次乡试失败。

  可考试的心思,像信念一样根植于胸中了。生命不息,考试不止,更重要的是,生活没有改观之前,如果就去掉这样一个念想,等于永远地将自己的理想判了死刑。这件事还得挣扎下去。

  于是徐渭考了第六次、第七次。

  等到赴第八次乡试,徐渭已在浙江总督胡宗宪处担任幕僚。胡大人对徐渭器重有加,时常过问他举业的事。那年,凡有可能担任乡试的考官到胡府拜谒,胡宗宪都不忘向其叮嘱,说徐渭是当今异才,若得以高中举人,自己必将重重回报。而百密一疏,据说总督大人关照了多人,却偏偏轻慢了一名县令,轻视他是因为该县令贡士出身,此人却恰恰担任了那年的同考官,徐渭的考卷偏又落到他手里。这个“据说”自然有悖常识,到了明代,科举制度已经极其完善,乡试卷子都是封订阅卷,考官如何得知考生名字呢?考官若对胡大人的怠慢有意见,又如何怪罪于徐渭呢?这似乎缺乏了逻辑关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事情的结局表明,即便是权甲东南的胡大人,也没能最终助徐渭挤过这条独木桥。

  他当然还想考第九次,而等到第九次乡试时,又发生了一个意外。其时,他刚结束北京李府的幕客生活,仓促地回到绍兴不久。他得罪了东家李春芳,李尚书致信徐渭,措辞激烈,让他必须即刻进京,否则有性命之忧。徐渭不胜惊恐,只能赶去京城,即将到来的第九次乡试就被耽搁了。

  那年徐渭四十四岁,已尝尽了人世艰辛,须发皆白,他彻底死了科举入仕的心。

  幕客

  中国古代的学子,若没有特别优渥的家境,人生大致只有科举一条路。若走不通这条路,一个小小穷秀才,大概只能开个学馆,办个私塾,带几个弟子以谋求一点束脩,聊以对付生存的难题。

  为解决生计,徐渭着实想了许多办法,尝试过各种行当。他想到城上去放羊,他开过学馆,做过私塾教师,他卖过宝刀,也卖过字画……这一切都只是短暂缓解了生计之虞。徐渭一生从事过的最体面工作是幕僚,讲得通俗一点,也可以称为门客,放到现代语境里讲则可以称为官员的编外书记官,也就是秘书。

  这类秘书有别于当下政治体系里的生活秘书,帮领导拎包,负责领导衣食起居之类;他充当的是文字秘书,一份卖文谋生的行当。

  即便从徐渭的整个人生来看,追随浙江总督胡宗宪的那段幕府岁月也不可忽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正月,胡宗宪兼任浙江总督。其时,胡宗宪的总督府恰好定在绍兴,胡宗宪身兼数职,又担当着帝国的抗倭重任,与中央及各地官员文书往来相当频繁,亟需文章高手帮忙处理案头工作。

  升任浙江总督,当务之急就是向皇帝致谢,胡宗宪请徐渭起草《代胡总督谢新命督抚表》。这并非徐渭幕府生涯的开端,起先他是犹疑的,代写这份表算是给总督帮帮忙的意思。代人写公文,不是徐渭内心里想做的事。

  写完那篇文章后,徐渭在山阴知县李用荧推荐下,去往平湖设馆授徒。那时,徐渭一家生活拮据,他在文章中描述一家人居住于目莲巷的房子,每当下雨时,得翻出一堆盆盆罐罐置于屋内各处,接屋顶漏水。

  那年十一月,胡宗宪诱擒了横行东南沿海的大海寇王直,受到世宗皇帝嘉奖,按照官场惯例,受嘉奖大臣,要上表感谢圣上隆恩,胡宗宪再次邀请徐渭出山,徐渭写下《代擒王直等降赦奖励谢表》,总督相当满意。

  尽管开馆收徒一事不顺意,并未招到多少弟子,但徐渭依然不打算就此卖文为生。他在回忆录里写到:在总督府,一旦代胡公写完文章,即将笔一掷,告辞回家,数赴数辞。后来,总督令人携信函来邀请入幕,他躺在床上,也不起身去受信。

  面对徐渭的犹疑与傲慢,胡宗宪表现得相当大度,几乎算礼贤下士了。他答应徐渭:“做幕客,将待之上宾之礼,而先生可不拘礼节。”胡宗宪最初这样承诺,之后,也确实做到了。徐渭自视高,性情张扬,即便当幕客,也是在总督府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一回,他正在酒楼与朋友饮酒,总督有要事派人急召,徐渭不紧不慢,兀自将酒喝完了才回。这件事,胡宗宪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与其他属下说,这是名士风范,无伤大雅的。

  当然,这些或许还不是促使徐渭入幕的本质原因。更要紧的是胡宗宪出手阔绰,慷慨豪爽,大概这也是胡大人幕府中名流云集的原因,他能笼络到茅坤、王寅、沈明臣、田汝成等多位文坛上的知名人物,和平日里对幕客的尊重和礼遇是分不开的。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正月正式入幕,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胡宗宪入狱,总督府解散,徐渭在胡宗宪的府上待了五个年头。

  这可真是一段“卖文”为生的岁月啊。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四月,胡宗宪在舟山岛上捕获一头白色雌鹿,即刻想到进献给迷恋道教的世宗皇帝。如此重要的礼物,当然要郑重其事,夹带一封献表。胡宗宪先命人写了一道表文,写完后,拿给徐渭提看法。徐渭对着那篇文章不言语,胡宗宪遂令徐渭写一篇。徐渭写就《代初进白牝鹿表》,总督大人分不出前后两篇表孰高孰低,就让属下将两篇文章并白鹿一道带往京城,请京城的几位大学士定夺,学士们一比对,一致选择了徐渭的表文。呈给了圣上,龙颜大悦,总督欢喜。

  皇上一高兴,就赏赐金币嘉奖胡大人,徐渭再写《代江北事平赐金币谢表》。

  这几乎是工作的日常,《代初进白鹿赐宝纱彩缎谢表》《代贺李阁老生日启》《代督府祭赵尚书文》《代再进白鹿表》《代进白龟灵芝表》……

  五年间,徐渭写下大量应景之作,洋洋洒洒,不计其数,尽管才华帮助他将这类交际文章也写得风生水起,但不管怎样,终究挣脱不了溜须拍马的底色。写作这些文字,他偶尔有小得意,但大多数时候有违本心,不得不说是为了五斗米折腰。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严嵩八十大寿,胡总督为仕途上的“京贵人”备下大礼,这份大礼需要匹配一篇“华章”。这样的事,自然非徐渭莫属,徐渭文采斐然,字里行间用尽了浮华的大词,对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极尽吹捧。而就在六年前,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因上疏弹劾严嵩被诬下狱尔后斩首时,徐渭曾写下悲愤的诗句哀悼杨继盛。他当然痛恨这个自己未曾谋面、对胡宗宪却格外重要的幕后人物,当然知道他的罪行罄竹难书,可这一切和他写下的赞美词是要撇清关系的,这些违心的文字和言不由衷的抒情,只是解决生计的一项技能吧。人总有那么多不尽如心意的事要面对,桀骜不驯的徐渭也丝毫不能例外。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胡宗宪重修杭州镇海楼,这一年恰好又值抗倭大捷。人逢喜事精神爽,总督大人命徐渭写一篇《镇海楼记》,勒石刻于楼前,以记下这些年抗倭的闪亮功绩。徐渭一挥而就,总督大人反复赏读,大喜。于是,大手一挥,送出两百二十两赏银,让徐渭用以改善居住条件。徐渭以总督大人的这笔赏银打底,在绍兴城南置下一片旧宅院:

  “有屋二十有二间,小池二,以鱼以荷。木之类,果花材三种,凡数十株。长篱亘亩,护以枸杞,外有竹数十个,笋迸云。客至,网鱼烧笋,佐以落果,醉而咏归。”

  徐渭将这片院子命名为“酬字堂”,“酬字”,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既为感激总督顾念,又道出了房舍的来源,它可真是总督大人为这一枚一枚汉字买的单啊。

  由此想来,倒也公平公正,卖字的人和做小生意的人有区别吗?卖字就显得格外高尚吗?似乎也没有,都是为了这点可怜的生计么。一个院子,可能值十篇谢表;一棵芭蕉树,可能抵一首小诗;几块太湖石,可能值一段小序……笔底明珠无出卖?好在南征北战的总督大人却怀抱着几许风雅,他是照价买了的。

  酬字堂的营建足足花去数年时间,那大概是徐渭一生中最适意最富足的一段时光,他也在那段时间娶了杭州的张氏为妻,在胡宗宪的过问之下,他有了一个挺大的家,也有了暂时完整的家庭生活。

  可惜好花不常开,徐渭入幕的第五年,胡宗宪被迫卷入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最后于狱中自杀。徐渭在惊恐和沉痛中离开总督府,回到绍兴。随着幕客生涯结束,加之徐渭不善经营家业,生活急速地走上了下坡路。有一个小细节,在胡宗宪幕府中,徐渭曾得到过一件大礼——十几匹贵重的绒布,按着常态,慢慢用是可以用几年的。但徐渭很“慷慨”,命人请来裁缝,替全家乃至仆人,人人裁剪一身衣服,剩下的做成被面,用完这批布,只花了一天时间。可以想见,胡宗宪幕府中的那点积蓄并不能支撑他多久。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的冬天,徐渭接到李春芳的邀请函,请他入幕,随函而来的还有六十两银的聘礼。徐渭一改当初面对胡宗宪邀请时的姿态,一口答应进京。一路迎着寒流北上,这严冬的行程,一程冷似一程,他突然觉得身体里积攒了这么些年的暖意,一夜间耗尽了。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状元,也是当朝尚书。其时,世宗皇帝迷恋道教,也迷恋一切与道教有关的东西,比如青词。青词原本是道士上奏天庭或征召神明的符箓,以朱笔写于青藤纸上,以故得名。皇帝痴迷青词,甚至根据撰写青词水平的优劣,决定当朝大学士的任用。这样一来,皇帝身边几位重臣皆精研青词创作,如李春芳、严讷、郭朴等甚至赢得了“青词宰相”的名号。

  进京后,徐渭心理落差巨大,他发觉自己只是众门客里的一个,并未得到该有的尊重,也未以才学赢得李尚书关注,李尚书推崇备至的青词,也不是他愿意写的。更糟糕的是,李尚书门规森严,要求幕客打卡上班,谨言慎行,这于徐渭,也着实是一桩困难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厌恶的作用也是相互的,李春芳心里对徐渭也很有了些看法,他不是要笼络什么人才,他要的是漂亮的青词,是皇帝的欢心!

  徐渭一直在边缘游离,挨到第二年早春,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李尚书——《奉尚书李公书》,信里,他推心置腹,措辞小心,讲述了入京后的种种不适,期望尚书应允自己辞去“文书”职务。

  这封辞职信并没有得到回复,李尚书以沉默拒绝了徐渭的请求。

  徐渭于无奈中作出抉择,自行离开了京城。

  但这件事并未就此完结,到了那年秋天,李春芳让人带来消息,警告徐渭必须即刻回到他门下。在惊恐中,徐渭带着六十两聘银再次进京面见李尚书,想就此了结这事。他没有想到这趟京城之行将骑虎难下,在强大的权力面前,书生的一次任性是要付出足够代价的。他将六十两银子交还给当初来邀请他的李府门人查氏,查氏拒收。无奈中,他只好转而将聘银交给李春芳,当然并不能轻易见到李大人,一番辗转后,人见到了,但李春芳拒收。

  在巨大的恐惧与压力之下,徐渭惶惶不可终日,显然这已经不是他个人能力可以解决的事了。慌乱之下,求生的欲望令他想起了昔日好友京官诸大绶,其时,诸大人因骑马摔伤,在府中养病,徐渭在病榻前讲述了自己的困境。

  诸大授也是当朝状元出身,李尚书不可能不给他这点面子。最后,在这位翰林院编修调停之下,李尚书同意解除了聘约,徐渭重新回到常态的生活里。

  从胡宗宪到李春芳,幕客徐渭的境遇真有天地之别。有什么办法呢?文字的买卖,有如其他所有商品的买卖,本身是要讲求一点运气的。

  鸟人

  徐渭爱青藤,爱野葡萄,爱芭蕉树,爱飞鸟,在所有鸟中,最钟情白鹇。

  这是南中国一带并不少见的鸟类,我们来看看动物百科全书上的描绘:

  白鹇,属大型鸡类。雄鸟全长100—119厘米,雌鸟全长58—67厘米。头顶具冠。嘴粗短强壮,上嘴先端微向下曲,不具钩。鼻孔不为羽毛掩盖。翅稍短圆,尾长,跗蹠裸出,趾完全裸出,后趾位置较高于他趾。雌雄异色,雄鸟脸裸露,呈赤红,长而厚密、状如发丝的蓝黑色羽冠披于头后;上体白色密布以黑纹,两翅亦为白色;下体蓝黑色,尾长、白色,脚红色。雌鸟通体橄榄褐色,羽冠近黑色,脚红色。

  徐渭于少年时读到李白诗句“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就打心里爱上了这种鸟。

  二十几岁出头那会儿,徐渭随潘克敬去广东潘家定居,无意间得到一只雄白鹇,欢喜得不得了。以至于从广东回绍兴赶考,也不远千里拎着鸟笼,带着心爱的白鹇同行。自广州途经开平县蚬江渡时,由于一路颠簸,导致鸟笼扣子松动,白鹇振翅飞走。他站在苍茫的渡口,伤心落泪。几年后,写下了一首诗表达心里的遗憾。

  之后,徐渭跟随总督胡宗宪到福建,当地官员送来一只白鹇,想让总督大人宰杀了开开荤。胡宗宪知道徐渭好白鹇,便将要成为“盘中餐”的鸟置于红色笼中,当成一份礼物送给徐渭。徐渭心下大喜,写下一首五言律诗《白鹇》:“片雪簇寒衣,玄丝绣一围。都缘惜文采,长得侍光辉。提赐朱笼窄,羁栖碧汉违。短檐侧目处,天际看飞鸿。”

  当然,一切景语皆情语,徐渭借白鹇道出了自我的心境:这白鹇本该翱翔天际,只因毛羽华美而被圈养于狭窄的笼中,它身居低矮屋檐之下,该多羡慕天际高飞的鸿雁?

  第三回,钱某为感谢徐渭诗作,赠送白鹇一只。

  第四回,万历七年(1579年),徐渭久病初愈后,望着家中空空的鸟笼,时常觉到某种失落。身在福建的李子遂来信问询近况,徐渭拜托老友从福建帮他买一只白鹇来,李子遂照办了。但这只白鹇的命运依然坎坷,尤其结局令人唏嘘:徐渭北上京城谋生,养在绍兴家中的白鹇死于野狸之口。接到家信后,徐渭痛心不已,一连为白鹇写下三首哀悼的诗。

  徐渭之钟情白鹇,大概是从这种自古被人观赏的鸟身上,见到了自身的命运情状:既想一飞冲天,又为了一口食物而时常地困守于笼子,这不就是他那磕磕绊绊又从不屈服的灵魂的写照吗?

  徐海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刊发表作品两百多万字。著有《山河都记得》《故人在纸一方》等书十三部。曾获第四届人民文学新人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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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徐渭 徐海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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