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杀人回忆
2000年的冬天,因为家庭的剧变,一直住在故乡的支道了,总觉得人前人后都有人在消遣他,他抱着“与其被故乡抛弃,不如主动抛弃故乡”这样一种荒唐的念头,申请去了非洲的赞比亚,援非三年。回来以后,故乡并没有抛弃他,职位晋升,父母依赖,儿子正好升初中了。他也没有办法主动抛弃故乡,工作还在,亲人还在,朋友还在,爱好还在,这些都是故乡培育跟赐予的。这里的爱好,指的是看电影。
正式的淘碟生涯,是从2004年开始的。第一张碟片,记得是哈里森·福特主演的《亡命天涯》,里面有一句关于医生的精彩台词:“什么是医生?当我们(警察)在露天到处受罪的时候,他坐在空调房间里喝着咖啡。”淘碟的范围是渐次扩大的:开始是好莱坞电影,从演员到导演;然后是欧洲电影,从导演到演员;然后是日韩电影,从导演到演员;再然后是中国港台电影,从演员到导演;最后是中国大陆电影,按照导演去淘。淘碟的地方有固定的两处:南京湖南路的马台街和本地小金海的碟片中心。当然,碟片都是盗版的,包括贾樟柯的全部碟片。看到《小武》的结尾,想起戈达尔的《精疲力尽》的结尾,贾樟柯一定看过戈达尔的这部电影。看得多了,有时手痒,会自然地写几句。有一次是看完顾长卫的《孔雀》,随即写了一篇题为《孔雀开的什么屏?》的小文章,发到了本地的山水网上。
他继续单身医生的行医生涯,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查房、医嘱、写病历、喝茶、读书、观影。偶尔在睡前,支道了会有一闪念:唉!故乡,对我还是不薄啊。
进入2000年后,故乡的冬天失去了严冬的酷寒,没有剐脸的风,没有挂屋的冰凌,没有没膝的大雪,更缺失了雪仗的童真。2006年也是一样。暖冬的特点是,全身的皮肤到处都痒酥酥的,想抓痒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1月28日是除夕,支道了上夜班。这一天的夜班是不会太忙的,支道了早早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刚买到的碟片《无极》打开,静心观赏。看完《无极》,支道了心想,不像网上说的那么差啊,还是一部不错的电影呢。支道了看看时间,晚上十点左右了,想着撑到十二点,听听爆竹声再睡觉吧。
手机响了,非常陌生的号码。
“是支道了?”
“我是。你是哪位?”
“听听我的声音,你猜。”
一定是关系极其熟悉,但又很久没有联系的人才这样说话。大学同学?以前的病人?远房的亲戚?都不像啊。
“我猜不到,你请说吧。”
“太讲良心的人,做不成大事啊!”
支道了脱口而出:“温嘉仁。”
高三了,寝室的灯早关了,其他寝室都安静下来了,寝室的其他人也安静了,也就是支道了跟温嘉仁还在争论,为白天刚看的电影《人生》。温嘉仁认为,高加林的选择是正确的,就该抛弃巧珍,进入城市,发挥才能,实现抱负。支道了认为高加林违背了人的伦理跟良心,哪怕实现了人生的抱负,也会愧对人的良心。随后,温嘉仁说了一句支道了至今难忘的话:“支道了,太讲良心的人,做不成大事啊!”
支道了当晚也反驳了一句,不知道温嘉仁是不是记得:“人这一生,快得很,能有多少大事,需要违背人的良心啊!”
“你在家?”
“夜班,在医院呢。”
“大医生啊。”
“不敢当啊。”
“还是喜欢看电影?”
“是的。你呢?”
“猜猜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猜不到。”
“《孔雀开的什么屏?》”
“山水网啊。”
“支道了,你还是没变。”
“什么没变?”
“总要赋予电影现实和人生的意义。”
支道了笑了:“没有吧,你不也是吗?”
温嘉仁也笑了:“既然你夜班,我就不打搅了。祝你新年快乐!”
“嗯,你也是。”
放下手机,支道了思绪难平,高中三年跟温嘉仁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一言难尽。短信响了:“哪天休息,提前告知,请你参加我们的观影会。”
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已经不再间断,天地轰响,再无宁静。短信也像小鞭炮一样,响个不停,都是祝福的话语,预示新的一年万事美满,百毒不侵。支道了来不及细想,随手回了两个字:“好的。”
有了多年的观影经历,支道了自然地保留了一些心目中的经典,值得每年重看。到2006年的时候,保留的是这四部电影:《阿甘正传》《野草莓》《袅袅夕阳情》以及《一一》。
正月十五,支道了上白班,回曲塘陪父母吃完晚饭回城后,决定重看《袅袅夕阳情》。这部电影的发现非常偶然,是经过花街的某个小卖部,发现门口居然堆着的几盒碟片。支道了过去一翻,一眼就看到了这张碟片。回来查资料,才知道这居然是黑泽明生前的最后一部电影。
刚打开碟机,手机响了:“明天有时间吗?”
支道了先是一愣,回神想起是温嘉仁,说:“明天?我休息,早晨要查房。”
“明天九点,车到医院门口接你。”
“啊?接我,做什么?”
“咦,支道了,不是说好了,请你加入我们的观影会么?”
支道了感觉到温嘉仁有些不耐烦了。好像站在居高临下的台阶上,不愿意一步一步走下来的那种不耐烦。
正月十六,还在冬季,即使是暖冬,在外面站半个小时,阴冷还是可以被胃肠感受到的,肠蠕动亢进了。
马路对面有车停了,高声按喇叭,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
“支道了,这里。”
直到坐上汽车的副驾驶,支道了仍然不相信坐在身边的,是那个高中毕业后一直未曾谋面的温嘉仁。大家同样的年纪,都快四十了,支道了的面容跟表情,已兼容了中年人慈悲的滋味,而温嘉仁,还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气质酷似《天才瑞普利》中的马特·达蒙。
“最近看了哪部新电影?”
“《无极》,三十晚上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看。”
“你觉得这部电影……”
“我觉得不错,不像网上说的那么差,起码还有点意思。”
“太对了,无极嘛,每个人都是这世上无根的人。”
“什么?”
“你喜欢小津安二郎?”
“嗯。”
“安详,大气。”
这是《孔雀开的什么屏?》里面的话:“我瞎写写的。”
“不是谁都能瞎写写的。”
车开了一刻钟,来到了小城的东郊,停在气派的大门前,大门朝西,牌子上写的是“金城嘉仁制衣”,支道了说:“这不是原来的县服装厂么?”
“是的,后来改制了。”
“你的?”
“我丈人的,我在管理。”
温嘉仁的办公室在四楼,下面三层都是车间。温嘉仁带着支道了,来到四楼最东面,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放大观影会”五个红字。
室内干净简洁,长桌、靠椅、大彩电、碟机,西南角落几排书柜,陈列的是碟片,大概有上千张。
回到温嘉仁宽大的办公室,有很多往事可以追忆,有很多岁月值得释怀,又似乎都不妥当,只有电影这个共同的话题。
“你这搞了几年了?”
“三年了,不定期活动。”
“怎么搞起来的?”
“喜欢看电影啊。”
“放大,好名字。”
“说说。”
“生活是放大的电影,电影是放大的生活。”
“说电影。”
“对于庸众来说:真实的存在,只要不是他们需要的,一律看不见;只要是他们需要的,虚幻的也是真实存在。”
“支道了,我说你吧,还是没改。”
“什么没改?”
“总要赋予电影以现实和人生的意义。”
“那你说说?”
“就电影论电影么,镜头里的真相,哪怕放大再放大,也仅仅停留在镜头里。真实的生活中,哪怕放大再放大,真相一样被掩盖,乃至可以消失。”
隔着办公桌,和温嘉仁相向而坐的支道了,感觉到有些不适,身体很僵,动作也不自然。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适的原因是温嘉仁不抽烟。在科室,跟林大宇在一起,林大宇是一支接一支,支道了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跟烟雾,好像习惯了烟雾中的自由进出。而不抽烟的温嘉仁,以及特别干净而冷清的办公室,反而让支道了不自在了。
支道了来到朝南的窗前,向下望去,工厂大门的两边,各有四五间整齐的平房,看外墙跟屋顶,应该有些年头了。支道了没话找话:“那是做什么的?”
温嘉仁走近窗户,阳光正好晒在他脸上,他偏一偏头,又看了一遍,说:“工厂最早的厂房,现在是仓库。我们主要生产围巾跟内衣,都是出口的。羊绒是主要的原料,都放在那里。”
支道了第一次参加放大观影会集体活动,就在当晚,2006年的正月十六,地点是温嘉仁的工厂四楼。会前,先吃简餐,就在温嘉仁工厂的食堂,食堂在一楼,靠着南墙,单独的一排平房。观影会共计二十人,正好两桌。简餐八菜一汤,不喝酒。吃饭的时候,温嘉仁一一给支道了做了介绍:财政局办公室秘书小刘、政协文史办主任老曹、高中语文女教师小高、建委宣传委员小李、作家协会副主席老于、地税分局的孙局、公安局政委司机老陈、工会分管宣传的老宋,等等。支道了也没法全部记住,但是后来,支道了注意到了,这些人其实都不是普通的电影爱好者或者影迷,他们的会员身份背后,都另有社会身份。轮到支道了,温嘉仁介绍的时候说:“我同学支道了,老影迷,传染科医生。”
简餐后集体上四楼,一楼到三楼的车间依然机声嘈杂,白炽灯刺眼。观影会的长条办公桌上,已经摆上了水果、瓜子以及茶水。今天看的电影,是韩国奉俊昊的《杀人回忆》。
看完电影,大家即兴发言,你一句我一句,不限时间,不限次数。
公安局的老陈第一个说话:“想想我们八十年代,也有这样破案的。怀疑你了,先抓来,打一顿,有的人扛不住了,就顺口招了,判了死刑的都有。”
老曹说:“这部电影的时代背景很重要,那些军队在做什么?在打学生,在抓反对派。如果军队派过来了,后来的两个案件就不会发生。”
小高说:“看电影上的吃住,也跟我们八几年差不多啊。”
孙局说:“比我们好。你看那个大拖拉机,我们当时哪里有?还有,这是乡下啊,已经有烤肉店了,当时我们连肉还吃不上呢。”
小宋说:“吃住比我们好,科技手段差不多,你看破案,就一部破车。”
小李说:“里面有句台词,我印象深刻,说你们美国太大,破案需要科技,我们韩国很小,还没有老二大,破案只需要两脚。”
支道了听了他们的发言,心里有点抵触,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反正跟自己想象中的观影会不一样。那么,正常而正确的观影会,该是什么样子呢?支道了好像也不知道。
老于说话了,他好像是做了准备:“这部电影拍摄于2003年,距离真实案件的发生时间,也过去快二十年了。导演是奉俊昊,他大学读的是社会学,不是科班出身。他的电影,一向关注社会现实问题,深刻且批判,是值得关注的一位导演。”
温嘉仁摆摆手:“我插一句话,说个花絮。电影的最后一幕,是宋康昊,或者说是电影中的朴斗满,面对镜头,绝望、不甘、愤怒、无助的眼神。这可是经典一幕啊,你们知道怎么来的吗?据说啊,奉俊昊跟宋康昊说,你看着镜头,感觉快要射精但必须憋住的感觉。”
大家一愣,欢笑、狂笑、大笑、偷笑、私笑立刻汇成一片。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温嘉仁说:“大家静一静,请我的老同学支道了说几句。”
支道了说:“批判现实主义,本来是中国电影的传统。我们也有借助破案来针砭现实的电影,如《405谋杀案》。可惜了,现在的中国电影,把好的传统丢了,即使拍了,也未必能上映,更别说有好的反响。我们到底在怕什么?怕电影本身?还是怕电影观众呢?”
温嘉仁最后总结说:“人生也像破案,一件事情接一件事情地发生。有些事情,你当时就有答案,知道为什么;更多的事情,你没有答案,哪怕多年以后你去回忆,还是没有答案,不知道为什么。”
大家为温嘉仁的精彩发言所倾倒,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温嘉仁看看腕表,面露欢愉,说:“时间正好,十点一刻,走,下一场。”
大家都起身往楼下去了,支道了还坐着,他没明白下一场的含义。温嘉仁过来拉他,说:“走啊,去食堂,喝酒。”
原来下一场的意思是喝酒。
还是食堂,换了包厢,就两桌人,菜也是新做的,最戳眼球的是桌上摆满了酒,已经拆了包装,是那种八两装的瓷瓶口子窖,每人面前一瓶。
支道了缩在后面,看了一眼就晕头了,就想溜了。
温嘉仁紧紧拉住支道了,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我做东,你怕什么?”支道了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我不喝酒。”然后又是哀求的口气:“温嘉仁,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
最后彼此妥协,允许他跟小高老师一人半瓶黄酒。从那以后,如果是夏天,支道了和小高老师每人一瓶啤酒,其他人都是一人一瓶口子窖,八两。他每次都喝醉,有时是微醉,有时是大醉,有时是深醉,最后都是温嘉仁送他回家。第一次就是深醉,要小便了,就跑出食堂左拐,靠着墙角就来。他听见仓库那边有人问,这声音太特殊了,能记住一辈子:“谁啊?”支道了说了什么,忘记了。回头好像问了温嘉仁那人是谁,回答是看仓库的。
随后的几年,支道了在又怕又想中,一次不落地参加了放大观影会的活动。怕是怕喝酒,因为他发现,观影会的好几个人,在会场从来不发言,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聊兴大发,好像就是冲着喝酒来的。聊的也不是电影,而是当地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官场的、黑道的、私密的、情感的,类似于八卦。温嘉仁特别喜欢,听得也认真。他们酒量大,每一轮敬酒都少不了支道了。想呢,是因为在这个场合,总能听到各种有关电影的题外话,尤其是温嘉仁,总能在电影之外引申出很多言外之意,这是支道了喜欢的。还有,温嘉仁几次在酒后单独对他说:“支道了,你必须要来,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医院和家,都没法排遣孤单。唯独在这个场合,支道了会忘记世界上还有孤单这样的切肤之痛。
第二幕:燃烧
2020年初的疫情,变化之快,超过了药物的超敏反应,没有人想到会发生院内感染,医院就被关闭了。支道了也被封禁在家一周,随后,有艾滋病人投诉到区政府,投诉的原话是:“新冠会死人,艾滋病也会死人啊!”采核酸、拍胸部CT,均无异常,支道了作为临床医生,第一个被解禁。允许每天到医院工作,医院提供午餐跟晚餐,夜间可以回家,不必到宾馆“闭环”管理。药物从库房领取到自己的办公室,每天发放的药物用纸笔记录,最后统计再返还药房。艾滋病患者需要挂号急诊感染科,到医院门口自报身份,或者打电话给支道了,由支道了到医院大门认领。出门要有支道了自制的出门证,就是一张处方,写上姓名和日期,盖了支道了的处方印章。这样的日子维持了整整两个多月。支道了想,故乡可从来没有被如此折磨过啊!很久以后,何小宝跟支道了说:“支老师啊,我们每天都被关在发热病房里,二十四小时没有自由。从四楼的窗户看下去,就看见你,整个医院就你一个人,每天骑着自行车,自由进出,来来回回,我们都羡慕死了啊。”
每天晚上回家,跟父母打个电话,自己做晚饭。因为支道了的特殊身份,医院给了他一张通行证,可以自由出入。但是,支道了很自觉,晚饭后,也只在自己所在的新村走几步,有时会点支烟。支道了散步的时候就联想,农村叫农民,城市叫市民,法律叫公民,现在呢,一律被封闭在自己的新村,就该叫村民了。混了半辈子,混成了村民,支道了心里偷偷发笑。每天单调重复的日子到一个月左右的时候,支道了开始出现轻微的烦躁了,散步时,不止联想,是瞎想了。由疫情分界,因为日常的生活,工作、休闲、锻炼、交往、亲情、医患,等等,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一生可以因此分为前半生跟后半生了,支道了对自己说。当然,这时只是隐约一个念头,后来的一件事情,加强了这个念头,成为支道了对自己这一生的定论了。
每天来领取抗病毒药物的艾滋病患者平均十五个左右,工作并不繁重,正合支道了的心意,可以有整块的时间用来消磨,看电影。《无罪谋杀:科林尼案》《布鲁克林秘案》《爱尔兰人》《好莱坞往事》《利刃出鞘》《寄生虫》等,这些是新电影,老电影主要看的杜琪峰和伯格曼。每天跟着电影做梦的时候,支道了就觉得故乡是值得怀念和尊敬的,即使是被疫情折磨到遍体鳞伤的故乡。直到看到李沧东的电影《燃烧》。
在《燃烧》之前,支道了最喜欢的李沧东的电影是《薄荷糖》。用火车在铁轨上倒开的桥段,回溯了韩国近二十年的历史,讲述了男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重要历史事件和个人事件,展示了一个人如何崩溃乃至自杀的心路过程。电影《燃烧》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小说《烧仓房》,而村上春树的《烧仓房》,灵感来自福克纳的小说《烧马棚》。当电影中的女主人公解释little hungry和great hungry之间的区别的时候,支道了的内心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当刘亚仁扮演的男主人公对着远远的尖塔在自慰的时候,支道了觉得自己的下体也在跟着一起痛苦而痉挛。而当屏幕上出现了熊熊燃烧的大火的时候,支道了的内心出离了一切的感情,完全地游离了出去,并被两个声音撕裂着。一个是记忆深处印象深刻的那个特殊的声音,从我们的田野传来:“支医生,我又来看你啦。”另一个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深渊,是自己内心的那个深渊,低沉而坚定地说:“是他,是他。”
已经忘记了他离开了多少年,已经忘记了他的姓名。
支道了打开电脑,在死亡名单里寻找,未果。记得他好像是第五号,找到了。姓名:闻饰非;死亡原因:与疾病无关的其他原因;死亡日期:2012年元旦。
为什么会是这个死亡原因?为什么会在这一天死亡?
支道了拿起电话,打给汪长荣:“还记得闻饰非是怎么死的吗?”
“咦,怎么会想起问这个的,我也不记得啊。”
“我好像记得,是被烧死的吧?还是听你说的。”
“有十年了吧,网上的记录是怎么说的?”
“没有具体的说法,跟艾滋病无关的死亡原因。”
“实在要问的话,要问当时的派出所工作人员。”
“算了吧。”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金城嘉仁制衣”属于华城派出所辖区,自己的老同学蒋一平就在那里做领导呢。电话打过去,说明情况。蒋一平说:“又是你的特殊病人啊。2012年元旦?啊呀,恐怕要找一段时间。”
他怅然若失。心被拉得长长的,长到无尽无涯的天边,却在那里断裂,丢失了。
支道了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他在回忆,最后一次参加放大观影会,是哪一天了?看的是哪一部电影?真的不记得了。也就是说,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温嘉仁,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了。
原来放大观影会的成员,也早就失去了联系。支道了翻找通讯录,倒是有工会老宋的电话,原因是他的父亲生病,曾经找过支道了。电话打过去,老宋说,他也没有温嘉仁的电话,财政局的小刘可能有,因为温嘉仁现在是房地产的大老板,肯定要跟财政局打交道。
支道了放下手机,心里在想,到底要不要跟小刘要温嘉仁的电话号码?自己的想法,到底有没有可能?
这一周,支道了没看电影。因为《燃烧》,因为心里的疑问,从来不看小说的支道了,在网上找到了福克纳的《烧马棚》,第一遍没看懂,什么上校,什么搬家的。只看懂了大概,就是男孩的父亲,只要对雇主不满意,就烧他家的马棚。又找到了村上春树的《烧仓房》,这个好看多了。这是七月份,盛夏的季节,室外的温度有三十多摄氏度,每走一步都是汗水浇头的时刻。但是,室内的支道了,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胆寒。尤其是小说结尾处的这一段:
每天早上我仍在5处仓房前跑步。我家周围的仓房依然一个也没被烧掉。也没听说哪里仓房给烧了。又一个12月转来,冬鸟从头顶掠过。我的年龄继续递增。
汗水湿头了,支道了自己心想,小说比电影好像更有意思一点。
大概是一周以后,支道了还是素位而行,他接到了蒋一平的电话:“老同学,你这事情,时间太长了,快十年了。后来找到消防大队跟刑警大队,记录是一致的。这个叫闻饰非的人,自己抽烟,不小心把制衣厂的仓库点了,把自己烧死了。”
支道了想起《燃烧》中,钟秀把本塞进汽车,浇上汽油,烈火燃烧的这一幕。
支道了拨通了财政局小刘的电话,还是要来了温嘉仁的新电话,一个归属地是安徽马鞍山的电话号码。
小刘问支道了:“我记得,你跟老温是高中同学吧?”
“是啊。”
“老温是个人精啊,厉害得很。”
“什么意思?”
“会赚钱啊。”
“哦。”
“你要打他电话,得过了晚上十点。”
“为什么?”
“他上午睡觉,中午起床开始工作,晚上十点以后,才是他的私人时间。”
“谢谢啦。”
号码是有了,但是,到底要不要打电话,哪一天打电话,支道了突然没有了勇气,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有了新的疑问。一遍一遍跟自己说,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想偏了,放大了什么?
转机出现在国庆节,医院工会发的电影票兑换券,观影地点是万达国际影院,可以任选时间跟场次。支道了不喜欢热闹,选的是10月2号上午十点放映的《我和我的家乡》。看到了徐峥导演、范伟主演的《最后一课》,突然联想起高三的语文老师徐俊新,想了徐老师带着吴语口音朗读《海燕》,“咆哮吧,咆哮吧”,他全是第二声,全班同学第一次听到如此不合调的朗读,全都笑歪了。复习朱自清的《背影》,徐老师解读的时候,谈到了做父亲的不易,就听到温嘉仁说了一句:“不易也是无能,这样的父亲,不值得写。”
全班的同学,都被温嘉仁的“实说新语”镇住了。
徐俊新老师点起烟,连抽几口,说:“温嘉仁,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无能的父亲,我的儿子没考上大学。”
走出影院,秋阳如炽,闪电一般劈下来,眼前全是火光。
支道了用脚步丈量着广场,越走眼越盲,越走心越慌,这是万达广场吗?这不正是原来制衣厂的旧址么?这里是朝西的大门?这里是朝南的厂房?这里是食堂?这里是仓库?
支道了再也无法抵御内心汹涌的浪潮,好像可以遮蔽和吞噬太阳一般的澎湃。
他拨通了那个马鞍山的电话,刚嘀了一声,突然想起小刘的话,又赶紧挂了。
回到家,也无心吃饭,吃了一个苹果,翻找电影,看的是蒂姆·波顿的《大鱼》。看到父亲化身为大鱼,潜入水中,支道了有点感慨。手机响了,是温嘉仁:“是支道了吧?”
“该叫你什么呢?温总?温大老板?还是温嘉仁?”支道了明显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嘲讽,不该如此却又如此了。
“支道了,我们是老同学啊,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吧。”
“好。说到老同学了,我就以同学身份跟你说说话,不介意吧?”
“支道了,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你说,再忙我也有时间陪你。”
“还看电影吗?”
“看啊,只能偶尔了。”
“我家里还有三条羊毛围巾呢,嘉仁牌。”
“呵呵,时间太久啦,我自己都没有了。”
“知道谁送的吗?”
温嘉仁迟疑了半天:“闻饰非吧。”
“嘉仁牌,确实不错,冬天马上来了,又要派上用场了。”
“嗯。”
“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当然记得,是被烧死的。最后公安跟消防来调查,都是我陪同的。”
支道了突然没有了要说的话。想想又不甘:
“你怎么会做房地产?”
“机会而已。”
“我要说错了,你别生气啊。我记得当时,好像是有房地产大老板要买你的制衣厂,这就是你说的机会吧。”
“对啊。”
“但是,我记得,当时的制衣厂,还是属于老闻的。”
“是啊。他还不肯卖,我做了三个月的工作,他才同意,可惜。”
“三个月,他被烧死了,好像有点巧啊。”
“唉!不是巧,是命。”
支道了好像又无语了。心想,不该是这样的情形啊,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但是,怎么说呢?还是不甘心。
“我记得第一次参加放大观影会,看的是韩国电影《杀人回忆》。”
“嗯,韩国电影总不会让你失望。”
“我最近刚看了韩国电影《燃烧》。”
“我倒是还没看。”
“我知道你忙,还是推荐你看看,哪天看完了,我们再聊吧。”
“哦,你推荐的,我一定看。”
“你忙吧。”
“支道了,有机会来马鞍山玩玩,一起看看电影。”
支道了没再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生活像一团始终搅拌不匀的混凝土,水多了要加水泥,水泥多了要加水。水泥好像是生活本身,水就是时光跟回忆。直到混凝土凝固成地基了,水也被全部蒸发了。这是支道了对于目前生活的一个独特感受。像很多年以前,从非洲刚回来一样,支道了继续他单身医生的行医生涯,早睡早起,一日三餐,门诊、喝茶、读书、观影。偶尔在睡前,支道了会有一闪念:故乡啊,为什么生活会是这样?
2021年的元旦越来越近了,支道了脑中的那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但是,始终有工作以及琐事羁绊,直到元旦当天下午四点多钟,支道了才得歇。
冬天的风,哪怕再微弱,也自带凌厉。太阳在缓缓西下,黑翳已经依次有序地覆盖天空,快活的人们依然快活,并不在意自然世界的变化。支道了从医院出来,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捧在手上,慢慢地向万达广场走去。他紧一紧脖子上的围巾,嘉仁牌的,阻挡一下风的凌厉,一直紧绷的心,始有缓解。
电话响了。
“新年快乐。”
“谢谢。”
“忙吗?”
“不忙。下班了,去办点私事。”
“你推荐的《燃烧》,我刚看完,确实不错。”
“不错在哪里呢?”
“很久不看电影,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直觉呢?”
“人是分阶层的,身处被分配的阶层,个人是毫无办法、束手无策的。”
“还有呢?”
“所以,电影最后钟秀把本烧死了,虽然观众的心理有了宣泄的渠道,但电影本身的终极意义被削弱了。”
“怎么说?”
“毫无办法,束手无策,继续无力无望无理想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
“电影是放大的生活,你说的。”
“这里的生活不是被放大,是被缩小了。”
“怎么说?”
“还记得我们争论的第一部电影吗?”
“《人生》啊。”
“高加林最后是什么结局?”
“回到农村去。”
“对啊。面对残酷的现实,毫无办法,束手无策,让人欲哭无泪,这才是好电影啊。”
“是啊,就像你说的,太讲良心的人,做不成大事啊!”
温嘉仁平静地接了一句:“记得你也说过的,人这一生,快得很,能有多少大事,需要违背良心啊!”
万达广场,人潮熙攘。
天已经黑透了,远远近近各形各色的灯都亮了,人脸被照耀,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怪相。广场的边缘地带,有人在放焰火,随着扑哧一声的焰火绽放,人们纷纷仰头,发出阵阵欢呼。支道了紧一紧围巾,来到广场的西南角落,估猜大概是制衣厂仓库的所在。他放下手中的白菊花,拿出一包未拆封的软中华,拆开,一支接一支点上,燃烧着的烟头朝外,绕着白菊花,摆成一个向外放射的圆,好像太阳的光芒。
身边一声轰响,引出巨大的欢呼,一串庞大的焰火直冲上天,把夜空照得透亮,在支道了眼中,幻化成熊熊的烈火,燃烧至无边无际的天界,连太阳的光芒也无法阻挡。
第三幕:别人的生活
从县城坐汽车到常州,一个半小时;从常州坐火车到上海,三个小时;再坐地铁一号线到终点站莘庄,两个小时;出地铁站后,再坐公交车到上海公共卫生中心,两个小时。支道了是早晨六点从家里出发的,到达目的地,已经晚上六点。简单的晚餐跟洗漱之后,支道了躺在狭窄的硬板床上,还是上铺,四肢发瘫,肌肉酸痛,头脑又昏又胀,想入睡却又不能,整个人被故乡折磨着。除了大学五年和非洲三年,这是支道了再一次离开故乡。大学的时候,故乡是父母每月的生活费和假期的美食;非洲三年,故乡是始终无法挣脱的思念之根、痛苦之源;而这一次到上海公共卫生中心进修,故乡是萦绕在心、无法摆脱思念的乐土。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转变,而放大观影会,竟是这乐土的根源之一。
支道了的进修时间是半年,上海公共卫生中心的院长,曾经在2003年“非典”中做出重大的贡献的卢洪洲,作了欢迎致辞。进修的学员来自江苏各地,有十五人之多,年纪、资历、职称,参差不齐。带教的老师叫沈银忠,他一看支道了的简历,说:“你比我年纪还大,资格还老,日常的查房跟带教,就你负责吧。”
9月中旬,支道了进修结束,回到故乡。记忆中的最后一次观影会,是2011年的9月30号,国庆的前一天,看的是德国电影《别人的生活》,香港翻译为《窃听者》。电影说的是东德国家安全部“斯塔西”成员卫斯勒,秘密监听剧作家德瑞曼和他的女友西兰的故事。在监听过程中,卫斯勒的心理和日常都发生了变化,开始同情德瑞曼和西兰,暗中对他们施以援手,最后自己被投入了监狱。
依然是老三样,观影、乱谈、饮酒,以至于在现在,支道了都想不起来,那天大家看完电影以后到底说的什么,自己说了什么。隐约记得温嘉仁的一句话,电影看似说的是主人公在监听别人的生活,其实也是自己的一切被生活监听了。
很久以后,支道了看到一份资料,说整部电影纯粹是虚构的,真实情况是,在东德,像卫斯勒这样良心发现的斯塔西成员,一个也没有。更有意思的是,电影男主角的原型,在真实的生活中,曾经被他的妻子监视过。
2011年10月,支道了正式接手了全县的艾滋病人的入组、登记、随访、治疗等工作。因为人手紧缺,药物的发放跟每天的随访,原本是三个人的工作,支道了一个人承担了。
艾滋病患者每两个月来医院拿一次药,是为了保证每年有五次随访的机会。随访,就是能见到患者本人,知道患者目前的身体以及其他情况。有没有并发症和其他疾病,有没有按时服药,有没有正常工作和生活,有没有健康律己的性生活,有没有酗酒、抽烟,等等。一轮下来,刚接手的五十几个病人的基本情况,支道了就都清楚了。但是,名单上的第五号,闻饰非,过了随访时间一周了,一直没来,支道了决定打电话去询问。
“哪位朋友?”
这声音太特殊了,能记一辈子。老年男性的声音里,和着雌性的声音,还略微带着沙哑。如果要用颜色来形容的话,就是一种淡粉红色;如果用食物形容,就是油煎嫩豆腐;如果用一部电影来形容,就是《我们的田野》。
支道了被缉魂了,很久无法开口。
“是哪位朋友打我电话?”
支道了终于还过魂来。
“你是闻饰非吗?我是人民医院感染科的支道了,你该随访拿药啦。”
“哦,是支医生啊,我听汪医生说了。我还在上海呢,回去就去找你。”
出于保护隐私的需要,支道了的特殊门诊,设在病区最西头,过去那里就是医院的后墙了,人迹不多。支道了在食堂吃完午饭,就搬个躺椅,在门诊门口小憩。十月的阳光好像秋天奏鸣曲,暖风中有野草莓的味道,支道了在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回到了故乡曲塘。有一个声音从我们的田野中传来:“支医生,我来啦。”
闻饰非,六十五岁,身材硬朗。乌黑头发往后梳成背头,整齐闪亮,额头宽大夺目;香水味道偏甜,不齁鼻子;脸色偏焦,两颊饱满;眼睑略有,眼神明亮;一口牙齿,白到耀眼;银灰色的中山装、同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干净整齐。他硬气板板地站到了支道了的面前,给支道了的第一印象是,他就是《羊城暗哨》里的冯喆。
支道了赶紧回到办公室,相对落座。闻饰非递过一个布袋:“支医生,我们自己厂里的围巾,别嫌差,你一条,夫人一条,孩子一条。”
支道了一眼就看到了布袋上的两个红字——嘉仁。支道了想问的没说,说出口的是:“老闻,为什么一直没来拿药啊?”
“我在上海谈一笔生意,晚了几天。支医生,你平时喝酒吗?如果喝酒的话,我下次来带几瓶给你,我那个女婿是个酒鬼。”
“我不喝酒,谢谢老闻。”
“你抽烟吗?唉,我是戒不了啦。”
支道了注意到,闻饰非的烟瘾很大,拿药的片刻时间里,就抽了两支,且是烟续烟。
“我不抽烟。老闻,你也该少抽烟,容易合并肺部感染。”
做好登记,发完抗病毒药物,互道再见,看着闻饰非硬气板板的背影,支道了心里问自己,能不能说?
仅仅隔了一天,支道了在医院值夜班,接到了电话,这回的声音,像被菜油煎焦的豆腐:“支医生,我发热了。”
刚接手门诊的时候,林大宇就跟支道了商量,开病房吧。支道了说:“才开始接手,一点经验也没有啊。”
林大宇显得很自信:“有治疗指南啊,实在不行,可以随时咨询姚文虎主任啊。临床经验,临床经验,没有临床,哪里来经验呢?”
闻饰非打的来到医院,支道了给他做了胸部CT,艾滋病合并肺部感染。闻饰非,因为艾滋病的并发症,成为小城艾滋病患者中住院治疗的第一人,也是支道了收治的第一个住院病人。
闻饰非的CD4+T淋巴细胞数目在五百以上,所以并发的是细菌感染,而不是真菌感染,治疗并不复杂。在写完主诉、现病史以后,支道了询问过去史、个人史以及家族史,闻饰非诚恳地跟支道了说:
“支医生,就是你不问我,我也愿意对你说说,存了几十年的话了,从来没有人值得我一说。我不记得有父母亲,我从小是孤儿。我是四个姨妈带大的,初中毕业,学了裁缝,想着以后有个手艺在身。老话说的嘛,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啊。从我有性启蒙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喜欢女人。长大以后我也猜测,四个姨妈是很大的原因。但是,确定自己喜欢男人,是在做了裁缝以后。可惜的是,那个时候,只敢偶尔,岂敢长久?我也娶妻,并未生育,领养了一个女儿。后来么,逐渐开放,社会开明,风气开通,我遇到机会,办了县里的第一个服装厂,原来叫东塘服装厂,后来规模大了,叫县服装厂。因为工作,经常出差,常遇同好,前后有过十几个,这个病是谁过给我的,我也知道。他,已经死了。”
闻饰非住院的第二天,早晨查房的时候他女儿来了。
女儿叫闻艺欣,第一眼的感觉是惊人的瘦,好像一把可以握在手里!不仅瘦,还白,白到刺眼,重度贫血。她说话好像耳语,叫支医生的时候,支道了感觉一只蚊子从耳边飞过!在病房里,她问支道了,父亲是什么毛病?支道了瞄了一眼闻饰非,按照之前达成的共识告诉她,陈旧性肺结核,并发肺部感染!
支道了离开了病房,继续查房,父女俩讲了很长时间的话。等支道了查房全部结束,重新返回闻饰非的病房时,听到了闻艺欣最后一句话是:“嘉仁到马鞍山出差去了,等他回来,马上来看你。”
支道了第一回看到闻饰非带着恶狠狠的表情说:“不要他来。”
支道了的疑问是,认识温嘉仁好几年了,参加放大观影会也好几年了,见到闻艺欣还是第一次,从世俗的眼光估量,从外貌、文凭、气质、修养来对称,温嘉仁都是远远胜出,为什么会是她呢?
女儿走了,支道了自然问道:“老闻,你太太呢?”
闻饰非一声低叹:“抑郁症,自杀的,死了有五年了。”
支道了回忆,五年前,2006年,不正是自己参加放大观影会的那一年?没听见温嘉仁提到此事,没看见温嘉仁带黑袖套,更没见温嘉仁有过哀伤的表情。
支道了自然接话:“老闻,刚才为什么发火?”
闻饰非说:“不提了。”
闻饰非的病在一天一天好转,但他的表情却一天比一天难看。两周过去了,闻饰非到了可以出院的日期,女儿每天都来送饭菜,每次都要悄声谈话一个多小时。闻饰非有时欣慰,有时愤怒,有时忧心。但一直没见温嘉仁来医院。支道了暗自庆幸,幸好他没来医院,不然撞见了,会多么尴尬啊。
已经是十一月上旬了,冬天将至未至,气温尴尬,早晚冷,中午热。穿衣也尴尬,少了冷,多了热,穿棉袄的跟穿裙子的走在一条街上。气氛也尴尬,说多了无味,说少了未尽兴。支道了就在这一切都显得尴尬的情形下,跟闻饰非交代出院后的注意事项。闻饰非突然问了一句:
“支医生,我还能活多少年?”
“按时服药,没有并发症,正常寿命,这个你知道啊。”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还有,就是我通常跟病人讲的三不受:不受凉、不受气、不受累。”
“不受凉可以,不受累也可以,不受气,恐怕难。”
支道了故意追问一声:“老闻,我看你一向是开朗的人,为什么呢?”
闻饰非来到门外,他要点烟,支道了也不阻拦。等过完烟瘾,闻饰非转回头,将要贴着支道了的脸了,烟味直冲支道了的鼻子。他说:“我那个没良心的女婿,要卖我的服装厂。”
女儿闻艺欣远远地走过来,第一次声音超过了步伐:“闻饰非,又抽烟,你不能体谅一下我的苦衷吗?”
支道了面对这个酷似冯喆的男人,生平第一次内源性地生发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冯喆后来是自杀的,支道了体会的这个酷似啊,末路不祥。
因为是第一个收治的住院病人,闻饰非出院以后,支道了每隔几天,总会打个电话,或者短信询问自觉症状。闻饰非不接电话,都是短信回答,简单的几个字:好,还好,还行,谢谢!支道了猜他应该是不方便。支道了记得最后一次短信,嘱咐的是:“记得按时来拿药。”
严冬来了,即使是暖冬,呼吸道感染的病人也像潮水一样涌来医院。支道了因为初学的新鲜和兴奋,连续收治了三个有并发症的艾滋病人。护士们好像有点意见,支道了告诉她们,来了新病人,别说“艾滋病”三个字,就说来了VIP,等于是暗号。问病史,翻指南,询问姚文虎主任,这一通连续的忙碌,把全部的心事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大概是12月10号,闻艺欣来了,帮闻饰非拿药,支道了没有特别在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老闻在忙什么啊,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闻艺欣回了一句“他有事”,就走了。
等闻艺欣走了以后,支道了突然惊觉,怎么是她来拿药?是不是意味着他们都知道了闻饰非的真实病情?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像反流性食道炎的胆汁,怎么用力都咽不下去。
当天晚上,支道了正在医院值夜班,整理病历,预备写点心得,突然收到了闻饰非的短信:“支医生,你想玩我吗?”
支道了的心思还在病历上,开始并没有理解话的含义,后来仔细一想,胸口胀满,怒气冲顶,严厉地回了一句话:“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我们是医患关系,请你放尊重点。”
还不舒服,电话打过去,掐了,短信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支道了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拉黑了闻饰非的电话号码。
终于,三个有并发症的病人都出院了。支道了一半得意,一半惶恐。这个过程中的心路历程,只有他自己能明白。这一晚休息,支道了想,该看一部电影了。在碟片柜里找,碟片是按照英文字母排序的,在A开头的碟片里,看到了《阿甘正传》。刚拿出来,手机响了,居然是久未联系的温嘉仁,带着很大的怒气:“支道了,你老实告诉我,闻饰非到底是什么病?”
“闻饰非”这三个字,没来由地让支道了也愤怒了起来:“温嘉仁,老闻什么病,这是属于他个人的隐私,你可以直接问他,他要愿意说,我才可以告诉你。”
温嘉仁瞬间怒气全消了:“对不起啊,老同学。唉!你不用说,我都懂了。把几十年来所有的事情连起来看,都好解释了。”
支道了心里仍然存有芥蒂,有点懒得说话:“那是你的事情。”
温嘉仁在电话里,骂了一句粗话:“妈的!这样的东西活着,是我们做人的耻辱。”
嗯,阿甘说他妈妈说的,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
节假日,对于医护人员来说,就是一个附带虚名的符号,2012年的元旦亦然。支道了仍然是门诊、夜班、白班来回倒,跟往日无异。到正式上班的4号,接到了汪长荣的电话:“闻饰非,最近去拿药吗?”
“拿啊。”
“他死了。”
“啊?”
“派出所那边报了死亡,我确定过了。”
“什么时候?”
“元旦的晚上。”
“怎么死的?”
“好像是被烧死的。”
“怎么会呢?”
“怎么会?吃饭还会噎死人呢,走路还会跌死人呢,你网上报一下吧。”汪长荣挂了电话。
立刻打闻饰非的手机,无法接通。支道了想了想,再打温嘉仁的手机,也是无法接通。支道了再也忍不住了,打的来到金城嘉仁制衣,果然,靠门的一排平房、以及食堂的那一排平房都不见了,变成灰烬和废墟,散落在地,刺人眼目。高楼也没有灯光和人影,好像被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吸走了。朝西的大门敞开着,水泥的门框也熏成了灰黑色,像一幅残山剩水的水墨画。
支道了慢慢地走进大门,看着灰烬跟废墟,像醉酒了一样。是的,他醉了,只有醉了,大脑皮层的记忆细胞,才能连接起9月30日那晚:看完《别人的生活》,在醉酒之后,支道了跟温嘉仁一起,来到外面,对着墙角小便。就听有人问起,那声音太特殊了,能记一辈子:
“是谁啊?”
温嘉仁明显是醉了,他朝墙上飙尿,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好像在规划今后的人生,嘴里哼哼哈哈,说的是:“大哥大嫂过年好啊,你是我的爹,我是你的儿……”
【作者简介:老于头,医生、作家,现居江苏金坛。主要著作有《感染科医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