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挺,男,1988年出生,浙江宁波人。著有长篇小说《我与世界无关》,中短篇小说集《寻找绿日乐队》,散文集《外婆的英雄世界》,作品刊于《收获》《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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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的海边公路,流星划过沙滩夜晚,主人公和他的同伴贝壳蓬头垢面、无所事事地行走在寸草不生的心灵赤地。另一边,他们笔下人鱼的故事悄然展开。爱钱如命的小吃店老板,满嘴谎言的摩托车司机、行为怪异的太极团伙、凶神恶煞的房东……世相扭曲颠倒扑朔迷离,魔幻地对应在人鱼故事中,丑陋的、懒惰的、怪异的,优雅的、漂亮的、朴素的,鉴别“人鱼”即鉴别黑白善恶。工整的双线故事结构与看似杂乱无章、漫不经心的情节背后,是作者不平则鸣地奋笔疾书。《赤地旅行》是对真实世界荒诞不经的讽喻反思,也是心灵荒漠的求生之旅。
—— 胡 丹
《赤地旅行》赏读
赵挺
1
三十年前,我的渔民爷爷一直和我重复着太平洋人鱼的故事,我无所事事地听着,昏昏欲睡。
现在,我依旧无所事事地待在这个沿海小城。我在七八平米的房间里写关于太平洋人鱼的故事。我今天在房间里写道:
千百年来,人鱼一直活动于太平洋中部海域。随着人类航海活动的增加,太平洋人鱼开始慢慢从海里迁徙到陆地。进入大航海时代,他们逐渐开始吸附于经过中途岛附近的船只底部,在全球各大沿岸港口登陆。他们与陆地人无明显差异。经过漫长的陆地同化,我们更加难以区分大陆人与人鱼的区别了。现在,整个太平洋地区已经没有人鱼了。因为他们已经全部上岸了。也许更久远之前,他们就是迁移到太平洋里的陆地人。现在陆地上的人鱼大都分布于沿海港口城市,安详生活。直到今天,人鱼遭遇了在陆地上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我每天就写几百字,写完以上这段,我吃了一碗泡面。
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但是夏天已经快开始了,天空那么辽远,风那么舒服,手头还有两包万宝路。
我走到桥上,看见贝壳家着火了。于是点了一支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蓝天白云,赤红烈焰,有点好看。贝壳走过来,咬着烟说,那是我家。
我说,知道,一直站在这里看。
贝壳打电话通知了一下他爸家里着火了就挂断了。
我们抽着烟,讨论了一下万宝路双爆珠的口感以及火星到底适不适合人类居住,房子的大梁就被大火烧塌了。
贝壳看了一眼房子说,上次在希腊南部挖出头骨化石,还记得不?
我说,记得,把人类走出非洲提早了六万年。
贝壳弹弹烟灰说,六万年,弹指一挥间。此刻消防员已经开始灭火,巨大的水柱射向烧塌的房子。
我和贝壳趴在桥栏上,香烟还在烧,房子已是黑色框架,周围的群众迟迟不散。
家都已经烧完了,我们讨论的人类头骨化石却还没有结论。
贝壳踩灭烟蒂,瞥了一眼废墟。我们就去吃早饭了。漫长的早餐队伍里,贝壳得知他爸因大火犯急病被送进了医院。我们却在队伍的尽头,点了小笼包、馄饨和海鲜面。
天气越来越舒服了,我们就尽量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譬如拿着脸盆灭火,去抢救室外面干等。那都是消防员和医生干的事情。我们现在考虑的是,海鲜面应该加点辣酱还是加点醋。
我把海鲜面里的海鲜都吃了,剩下的面老板会拿回去,加点海鲜给下一位顾客。我是在后面撒尿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我的这碗面也许也是前几位顾客吃剩下的。
我和贝壳吃了一个多小时的早饭,讨论了许多宏大和遥远的问题。我们和那些月薪一千五百块讨论如何攻打美国的人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都是高瞻远瞩的战略专家,我们是投机倒把的江湖术士。贝壳不同意我这种说法,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投机倒把的能力,自然也配不上江湖术士的称号。贝壳认为我们具备穿透历史和洞悉世界的能力。我牙齿一酸,很遗憾我们只有这种能力。
贝壳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聊人类发展起源能聊上一整天的人。聊完人类起源,聊地球起源,还能聊宇宙起源,包括海洋之谜、时间之谜,偶尔夹杂着对东海野生大黄鱼的口感评价。这也是因为我们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吃到过东海野生大黄鱼。
吃完早饭,也不用等太久,就可以吃午饭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只会吃饭和等吃饭。我们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和追求。过去的几年,我和贝壳一直想弄清楚人类的许多疑惑,譬如我们从哪里来,最后都会去哪里,盾牌座红色超巨星里面有没有另一种生命,马里亚纳海沟下面是什么地方。
这期间无论房价如何猛涨,互联网如何发展,金融大潮如何汹涌,周围七大姑八大姨如何七嘴八舌评头论足,我和贝壳始终谈论着我们感兴趣的东西。
终于,我们各自掏钱拼凑着想把早饭和午饭钱付了,而旁边的两位正在为抢着买单而相互争执,以至于开始相互推搡。我看了一会儿,老板娘用宁波话吼着,看什么看,赶紧把钱付了。这家店以服务差、态度恶劣、口味一般,及拥有百年传统秘方著称。“百年传统秘方”是用一张A4纸打印好贴在墙上的。海鲜面的百年传统秘方就是,上一位没吃完,整合一下,下一位接着吃。
2
夏季天气多变,上午烈日暴晒,下午雷电暴雨,但是我一直待在房间里吹着冷气,继续写着太平洋人鱼故事。
我今天在房间里写道:
起初,我们对于人鱼并不在意,只是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现在似乎事实已经证明,人鱼正在有预谋地干一系列坏事,扰乱我们的世界,并且最终会建立新的人鱼秩序,占领这个世界。目前,明的坏事包括杀人放火抢劫,暗的坏事无法一一陈述。现在政府已严厉打击人鱼,且希望民众配合,一旦发现及时跟踪举报。大家共同抓铺人鱼,消灭人鱼。我们与人鱼的大战就此开始。
写完上面这段,我花了一天,这样的低效才具有夏天的意义。
这一天贝壳的父亲去世了,而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明天英仙座流星雨要爆发了。这种不怎么关我们的事,我们特别关注。我们计划开着贝壳他爸留下来的破面包车去那个很远的野沙滩观测。我挂电话之前顺便安慰他,别难过,人生总会过去,好了,要记得加油啊。贝壳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第二天,在我们离野沙滩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面包车没油了。
我说,不是特意说要记得加油吗?
贝壳咬着烟瞪着我说,我以为你让我的人生加油。
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拦下一辆摩托车,去加油站买油。买油付了两百块,车费付了一百块。我说,这么贵。摩托车司机耐心地给我们算了一笔账,他来回油钱也需要五十,还有损耗费人力费,还有误工费,七七八八加起来,起码得一百五十块,收我们一百块,主要是想做一件好事帮助我们。我说,那一百块也别收了,好事做到底。摩托车司机说,一百块都不收,那就是在帮助你们做坏事了。
苍天有眼,逻辑正确,这一百块值得给。
我们到达那个野沙滩已经很晚了,喝光了带来的啤酒,还嗑了两袋瓜子,一直没有看到流星,于是就挖起了牡蛎,一直挖到潮水涨满大半个沙滩。我们把牡蛎装进二十多个啤酒罐,听着收音机,摇摇摆摆地在沿海公路上开车。
我们发现有点分不清大海和公路的时候,才意识到酒驾了。于是我们把车停在海边,开始在车里睡觉。据说那晚的英仙座流星雨非常漂亮。我醒来的时候,刷着网上的流星雨图片,觉得人生了无生趣。在了无生趣的日子里,我还难得想了一个愿望,结果上百颗流星,一颗都没有看到。
贝壳点上烟,发动汽车。烟烧了半根,汽车也没发动起来。
我说,又没油了?
贝壳说,这次是坏了。
我说,打保险公司电话吧。
贝壳说,这车哪来的保险。
于是我们又蹲在路边,拦了一辆皮卡车,慢悠悠地拖着我们往回走。我们坐在没有动力的面包车里,任由皮卡车拖着前行。贝壳说,他爸三十年前,盖了那间已被烧掉的小房子,过了十几年又买了这辆小面包车,虽然生活艰苦,但是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以后的人生总会不一样的。现在发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依旧河东。
贝壳把着方向盘,偶尔轻点一下刹车,于是又谈起了人生的意义。我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年轻时做自己喜欢的事,到了八九十岁卧床不起,穿衣吃饭都得靠别人,这生活也没有什么质量了。贝壳说,这才是有质量的生活。
我们谈了会儿人生,正准备谈谈宇宙的时候,皮卡车突然拖着我们偏离了主道,驶向一个码头边。贝壳按了几下喇叭,点了几下刹车,都无法阻止皮卡车前进。皮卡车拖着我们一路披荆斩棘,最终停在一个码头边的荒地。
皮卡车大叔走过来,贝壳点了一支烟,坐在驾驶室说,钱不够吗?
大叔说,一千五百吧。
我说,之前不说三百吗?
大叔说,不说三百能把你们拖到这里吗?
贝壳说,那再给三百,给我们拖到原来地方吧。
大叔说,拖到哪里都是一千五百。
贝壳说,那拖到美国吧。
大叔二话不说把牵引绳给解了。
贝壳分了一支烟给大叔说,价格商量一下?
大叔点起烟说,两千。
贝壳掏出手机说,我打110问问。
大叔说,有信号吗?
贝壳看了一眼手机,我也看了一眼手机,于是只能决定,一千五百块拖回家。
我们昏昏沉沉地被皮卡车拖着走,外面的风越来越热。我说,开点空调。贝壳说,你想多了。我说,收音机也没电吗?贝壳说,我手机给你放点音乐。放了几分钟来电铃声一样滥俗的音乐,手机就没电了。我们就这样,坐在闷热没有声音也没有动力的车厢内,外面传来阵阵海腥味,国道上千篇一律的店铺缓慢后退。
最终,我们让皮卡车司机停在离我住处一公里远的地方,我们借口回家拿钱,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皮卡车司机当时说,不留一个人在这里?我说,我肚子疼。皮卡车大叔很老练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跑得了人还跑得了车?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车关我们什么事。
一星期后,我们回到面包车旁边。我们不知道去修理还是让它停在这里成为僵尸车。我们在车边思考了很久,当然也谈论了会儿菲律宾发现新人类的事情,最终万宝路烟味抵不过车里牡蛎的腐烂味。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