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散文家、学者、新闻理论家和科普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人教版中小学语文教材总顾问、国家林草局科普首席学者。曾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有新闻四部曲《记者札记》《评委笔记》《署长笔记》《总编手记》;散文集《觅渡》《洗尘》《树梢上的中国》《把栏杆拍遍》《千秋人物》;科学史章回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有《梁衡文集》九卷、《梁衡文存》三卷。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鲁迅杂文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全国好新闻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先后有《晋祠》《觅渡,觅渡,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壶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把栏杆拍遍》等六十多篇次的文章入选大、中、小学教材。
风沙行(节选)
——河套忆旧
梁 衡
1968年12月将近年底时,中央决定分配因“文革”而滞留在大学里的三届学生。那方法不是如现在这样个人填志愿、单位招聘、签约上岗;而是政治动员,号召到最艰苦的、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学的是档案,为稀缺专业,最早是苏联专家要帮中国建一座档案学院,后中苏关系破裂,就在人民大学开设了一个档案系,每年只收二十人左右,我的上一年级只有十九人,以往的学生分配全部留在中央机关。这次号召到基层去、到边疆去,我们全班十二个党员纷纷带头表态,结果鞭打快牛,十二个人就全被分到北部边疆,东起黑龙江西到新疆,一路撒开了去。大家毫无怨言,限三天报到,打起背包就出发。
一
我被宣布分往内蒙古巴彦淖尔盟,查了一下地图,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心想,此生要和风沙打交道了。临行时行李中只带了一套《毛泽东选集》和一本焦裕禄治沙的小册子。
几经辗转,多日后我来到一个叫巴彦高勒的地方。安顿好住处,就与几个先到的待分配同学到街上去转转。谁知一出院门不远便是沙漠。正是午后,风停日暖,天净如洗。沙地气候,早穿皮袄午穿纱,虽是深冬,并不十分寒冷。我们见惯了大都市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忽见到电影里的沙漠,十分新奇。沙丘相拥而去,一个连着一个;连绵的弧线,一环套着一环,如凝固的波涛。才知“沙海”这个词确不是随意地杜撰的。我忽然想起《吊古战场文》里说的“浩浩乎平沙无垠”,还有唐诗里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远处就是黄河。天高地阔,黄沙滚滚。我们几个萍水相逢的天涯学子,来做这沙海中的伴侣,一扇新生活的大门即将打开。大家兴奋不已,打滚扬沙,尽兴而归。
谁知还没有两天,沙漠就露出了真容。因为我们还要继续下派到县里去,就借了人力排子车拉上行李到火车站去办托运。走到半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瞬间黄尘蔽日。前日里美丽温柔的沙海早不知躲到何处。街上的行人,男士一律帽檐朝后,女士以纱巾裹脸,艰难地躬身前行,好像正跟前面的一个人角力较劲。我们几个前拉后推护着车子,不让风吹翻行李,大口地喘气。可一张口,好像旁边正等着一个人,立即就给你嘴里塞进一把沙子。成语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没有行过船,却倒体验到了逆风拉车,不进则退。这是我到西北后经历的第一场风沙洗礼。回到招待所后,脱光了衣服也扫不净身上的沙子,那时候的招待所里还没有浴室。
我被下派到了临河县,这是守着黄河边的一个小县,只有四万人口。过了十多天,在县招待所里逐渐聚集了七八个大学生和十来个中专生。当时正是“文革”高潮,县机关几近瘫痪,只有几个人在维持局面。组织干事名李志忠,三十多岁,清瘦老练,说一口当地话。他是我出校门后碰到的第一个工作联系人。他找到我说:“县里决定把你们编成一个劳动锻炼队。俺给你们找了一个条件最好的生产大队,小召公社光明大队,靠近公路,离县城四十里。大队长还是全国党代表哩。你们就在那里劳动落户。你看现在县里这个样子,也抽不出什么人去带队了。这四十多个学生中,就你一个党员,特任命你为队长,也算是帮我们一个忙。为了便于工作,再给你一个公社党委委员,可参加公社的有关会议。”就这样给我戴了一顶高帽子,却也是个紧箍咒。
第二天他即叫上县里唯一的一辆嘎斯吉普,带上我去看将要安家的地方。那时的乡间公路全部是土路。冬季里的塞外,几乎无日不风,空中悬浮着似落不落的沙尘,天地一片昏黄。出城北行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停下,他说到了。我说:“在哪里?”他用手指了指公路西侧,我仍是一头雾水。在我的印象里,所谓村子者,总得有房、有树、有人家。就算没有江南的粉墙黛瓦、中原的青砖大院,也总得有几间房子,或一点鸡犬之声吧?而这里唯闻北风呼啸,只见黄尘滚滚,向四处望去,收割过的田野是黄的,一条土路是黄的,依稀有几间平顶土房,也是黄的,整整一个黄土、黄沙、黄风搅动的混沌世界。我们要住的就是那几间瞪大眼才能辨认出来的土房。这就是塞外,我将要安家的地方。京城亲友若相问,一袭黄尘在风中。
安顿下来后,我们四个男生睡在一条土炕上,开始了沙里滚土里爬的锻炼生活。河套平原冬天的一大农活就是担土平地。背风铲土,顺风扬沙,口、耳、鼻,乃至你的贴身内衣及任何隐私处,无不灌进沙子。到收工吃饭,碗里也休想没有沙粒。这就是我们正常的劳作和生活。有一次我和一位女同学进城为锻炼队采买生活用品。骑自行车,来回八十里。下午返回时又风沙骤起,俩人蹬车艰难地逆风而行。那同学本就瘦小,又是城里长大,哪受过这等折磨。渐渐体力不支,我们只好骑行一阵又推行一阵,勉力而行。眼看天色昏暗下来,风愈紧沙愈急,前面还要路过一片坟地。我急了,从车上解下一根绳子,拴在她的车把上,翻身上车,在前面使劲蹬车,她也拿出吃奶的力气在后面跟骑,天黑前无论如何要赶回去,两人都汗水湿透了棉衣。家里的同学不放心,到临近村口时,早已看见几支手电筒的灯光,正出来找人。我们进屋后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几近瘫软。战友们赶快拧一把热毛巾,又在锅里舀一碗米汤来压压惊。要不是我还顶着个“队长”头衔,当时真想哭几声。喘过来气后,自嘲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今天当了一回拖拉机。”大家哄然一笑,就算了事。多少年后我在国家新闻出版署工作,各省的出版局长大都是我们这批老五届的学生。物以类聚,每年开会在饭桌上说着说着,就谈起往事。那天,我不知怎么谈到这次风沙夜归人。在座的四川出版局的局长陈涣仁与我同是68届,他即讲了一个更惨的故事。当时他们几个大学生被下放到四川阿坝劳动,就是当年红军过草地的地方。草地有风无沙,但多雨雾。一天他们几个人出去捡柴火,突然一阵雾起,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走散,天黑回来时少了一人。也是打着手电筒四处呼喊。第二天,在不远处发现一堆狼吃剩的人骨头。顿时,满座无声,沉默良久,半天有谁以拳击桌,说了一声:“喝酒!喝酒!”才又拉回到现实。那时的口号是知识分子到基层去锻炼。“锻炼”这个词借自铁工,就是把一块铁扔在炉子里烧炼,再拿出来反复锻打。我们这批人就像是一个刚出炉的毛坯铸件,除了锻打,还被放到一个风洞实验室里来反复地吹沙洗磨。
一年后我先在县委工作,后当省报的驻地方记者,仍少不了经常下乡,吃风浴沙。一次额外受优待,搭盟委书记的车下乡。出城时还天清气朗,车行到北山脚下,山后渐渐升起一片腾腾的烟雾,先是深红暗黄,后渐成灰黑一团,滚滚而来。一会儿就感到了飓风的力量,像有一个无形的巨人,横挡于路的中央,用双手推住我们的车子不准前行。车子大喘着粗气,颤抖着左右摇晃。霎时风助沙威,沙借风力,一团沙、土、风搅成的旋涡将车子团团裹定。只见风挡玻璃上唰唰地卷过流沙的怒涛。车子如掉到了黄河深处,上下左右浊流滚滚,一片昏黄,人如在水下不辨东西。那时的北京吉普还是帆布棚,何谈密封。沙子寻着袖口领口、衣襟裤脚等一切可乘之隙,急急往身子里钻。赶紧停车,静待其变,大家都不敢说话,因为一张口就有一把土直塞咽喉。这样等了半个小时,渐渐挡风玻璃上才出现路的影子,司机启动雨刷,边刷土边小心前行。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风沙与车子的较量,如果当时人在车外又当如何。同行的盟委书记名蒋毅,是一位慈爱可亲的老者,后来他也调回北京,曾任全国总工会副主席。一次开会我们碰到一起,说起那段往事犹惊魂未定,如在昨天。
二
虽风沙肆虐,但人们居于斯,长于斯,也有了对付的办法。最有效的法子就是造林栽树。天不绝人,有沙就有抗沙的植物。在牧区有沙打旺、花棒、柠条等能固沙且可兼做牧草的灌木。农区则有一种名叫沙枣的树,我对它印象极深。现摘取一段当年的日记如下:
一九七三年六月十日
我们住的房子旁长着两排很密的灌木丛,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第二年春天,柳树开始透出了绿色,接着杨树也发出了新叶,但这灌木却没有一点表示。我想大概早已干死了,也不去管它。
后来不知不觉中灌木发绿了,叶很小,灰绿色,较厚,有刺,并不显眼,我也并不十分注意。只是每天上井台担水时,小心别让它的刺钩着身子。
六月初,我们劳动回来,天气很热,大家就在门前空场上吃饭,隐隐约约飘来一种花香,我一下就想起香山脚下夹道的丁香,一种清香醉人的感受。但我知道这里是没有丁香树的。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担水,照旧注意别让枣刺挂了胳膊,啊,原来香味是从这里发出的。真想不到这么不起眼的树丛却有这种醉人的香味。我开始注意沙枣。
去年四月下旬我到杭锦后旗参加了一期盟里举办的党校学习班。党校院里有很大的一片沙枣林。学习到六月九日结束。这段时间正是沙枣发芽抽叶,开花吐香的时期。当时曾写了一首小词记录了自己的感受:
干枝有刺,
叶小花开迟。
沙埋根,风打枝,
却将暗香袭人急。
秋天,我到杭锦后旗太阳庙公社的太荣大队去采访,又一次看到了沙枣的壮观。
这个大队紧靠乌兰布和大沙漠,十几年来,他们沿着沙漠的边缘造起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沙枣林带,沙枣后面又是柳、杨、榆等其他树,再后才是果木和农田。这长长的林带锁住了咆哮的黄沙。那浩浩的沙海波浪翻滚,但到沙枣林带前却停滞不前了。沙浪先是凶猛地打在树干上,但立即被撞个粉碎,又被气流带回几尺远,这样,在树带下就形成了一条无沙通道,像有一个无形的磁场挡着似的,黄沙总是不能越过,并且还逐年树进沙退。高大的沙枣树带着一种威慑力量巍然屹立在沙海边上,迎着风发出豪壮的呼叫。
沙枣有顽强的生命力。一是抗旱,无论怎样干旱,只要插下苗子,就会茁壮生长,虽不水嫩可爱,但顽强不死,直到长大。二是它能自卫,枝条上长着尖尖的刺,动物不能伤它,人也不能随便攀折它。沙枣林常被用来在房前屋后当墙围,栽在院子外护院,在地边护田。三是它能抗碱。它的根扎在白色的碱土上,但枝却那样红,叶却那样绿,在严酷的环境里照样茁壮生长。
在这里我见到了林业队长。他是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栽树。花白的头发,脸上深而密的皱纹,古铜色的脸膛,粗大的双手,我一下就想到,他多么像一株成年的沙枣,年年月月在这里和风沙搏斗。他那质朴、顽强、吃苦耐劳的品质在育苗时通过满是老茧的手注入到沙枣秧里,在护林时通过期盼的眼神注入到古铜色的树干上。不是人像沙枣,是沙枣像人。
今年,又是初夏,而我在去冬已移居到临河县中学来住。这个校园其实就是一个沙枣园。一进大门,大道两旁便是密密的沙枣林。每天上下班,特别是晚饭后,黄昏时,或皓月初升的时候,那沁人的香味便四处蒸腾,八方袭来,飘飘漫漫,流溢不绝。初夏的一切景色便都溶化在这股清香中,充盈于人的心怀。
宋人咏梅有一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其实,这句移来写沙枣何尝不可?
沙地的可咏可叹之物还有许多。有一种红柳,生长很慢,极耐旱,枝通红,细枝可用来编筐子。我刚住下时房东送来一只新的红柳箩筐,横纹竖线,细编密织,红艳照人,就像是一只大红灯笼。放于墙角顿时陋室生辉,寒窑生暖。较粗一些的红柳枝可编成篱笆,糊上黄泥盖房。我们住的就是这种房子。它的嫩枝还有一个妙用,当小孩子出疹子,正发热难受,将出未出之时,煎汤喝之,立马疹出病爽。又有一种芨芨草,叶嫩时可供牛羊啃食,最有趣的是,它多年生的草杆子有一人多高,洁白似雪,柔韧如藤,大约如织毛衣针那样的粗细。仲秋时节,你老远就能看见谁家土屋前后翠绿一蓬,这时的风景真不亚于江南平原上翠竹深处有人家。它收割后可穿成帘子,雪白细密,透风遮阴。而最多的用途是绑成扫院子的大扫帚,一人多高,坚韧而有弹性。无论农家小院还是学校、机关都会靠墙杵上几把,不威自重,亮丽照人,一进门就感到它在,院子不扫也净。当然还有其他沙地特产,名声最响的就是河套蜜瓜了,我曾专有一篇《吃瓜》说其中的味道。祸福相倚,这都是得了沙子的好处。
就是沙子本身也有许多特别的用途。沙与土,性相近,习相远。沙为圆粒,性流动;土为粉状,性黏滞。沙间有空隙,吸水透气;土质紧密,无水板结,见水成泥。这一比就见出沙子的可爱,也有了许多专门的用处。小者,可洗油瓶,弥砖缝。老油瓶子是最难清洗的,在没有发明洗涤灵的时代,乡间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抓一把沙子,加半瓶水,来回逛荡几次,便洗得光亮剔透。新铺的砖地,缝隙纵横,这时倒上一簸箕沙子,再扫上两遍,天衣无缝。而沙子还用来铺在瓜地里,造成小气候,午热晚凉,便于瓜积累糖分,特别好吃。沙性吸水存水,当地就总结出一种植树经验,简直是一门特技,一个专利。拿一空酒瓶装满水,放入扦插树苗,连瓶埋入沙土中,小苗靠这一瓶水就可熬到长出须根,翻出瓶外,接上地气。在泥土中则不行。大者,沙子可用来筑城修路。我在乡下的时候,公路边每隔百米就备有一堆沙子,防雨天泥泞。沙子的这种圆、松、软、滑的特性还被用来减震,学校体育课上跳高、跳远的沙坑就是一例,而这几天看俄乌战争的报道,其所修的工事就是钢筋水泥板中间夹以厚层的沙子。沙子的流动性更被用来做自动密封剂。我的家乡山西洪洞县有一座明代的监狱,就是京剧《苏三起解》里唱的“苏三离了洪洞县”的那个监狱。狱墙是砖砌的内外夹层,内灌满沙子。当越狱者正高兴自己已盗开了一个墙洞,沙子却喷涌而出,壅塞洞口。犯人费尽心机,到头来却被一粒沙子戏弄,沮丧不已,又被锁回牢房。我们不能不惊叹古人的聪明,也不能不承认沙子的全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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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