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面
许贵小的时候,父亲在外面打工,过一阵会寄点钱回来。没有规律,有多少算多少。许贵的母亲拿到汇款单,就到镇上的邮局去取钱。
现在轮到许贵了,他每个月的工资也都要往回打,有时还不止一个月一次,也同样没有规律。不过现在他不用去邮局汇款,那边也不用去邮局取钱,都是微信转账,一瞬间钱就没了。许贵的钱也不是给父母的,父母老了,农村的老人,只要不生病,花不了什么钱。他的钱是转给他对象的,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女孩子,早几年经媒人介绍,互相也看得上眼,就谈上了。对象没有跟着他出来打工,而是在镇上的加工厂工作,也有工资收入,但是女孩子喜欢消费,成天拿着个手机搞网购,钱就这么三文不值两文地花掉了。
对象没有开口向许贵要钱,但是她经常告诉许贵,昨天购了什么,今天又购了什么,明天还想购什么。许贵替她算算,一个月的开销肯定超出收入,她是入不敷出的。
所以许贵按月给她零花钱,两三年来一直没有停过。尤其是近两年,许贵在单位工作表现得好,得到信任,逢年过节别人回家,领导却希望他能留下值班,给他的工资不止翻三倍,而是翻五倍。
这么搞了两年,许贵都没能回家过年,再到第三年,他终于回去了。
这时候,对象家的房子也翻新了,一切都有了新气象。其中最新的气象,就是对象已经有了新的对象,而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新的对象叫贵强。
两个对象的名字里都有个“贵”字,这样看起来,对象和这个“贵”字真的有缘呢。只是此“贵”和彼“贵”还是不一样,名字叫“贵”到底还是不如姓“贵”更强一点。
那天许贵到对象家的时候,贵强正在她家和未来的老丈人喝酒,你走一个我走一个的,喝得正带劲呢。看到许贵进去,他们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没怎么当回事,说,她在里屋呢。
他两个倒显得大气,好像买卖不成仁义在那样。
许贵进了里屋,对象说,贵,你来啦。
许贵有点怀疑,在外屋喝酒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对象。难道他对象找了新对象的传言,只是一个谣言,或者是一个谎言?
对象很聪明地看穿了许贵的疑问,就告诉他,贵啊,你没看错,那个就是我的新对象,叫贵强。我们已经定了婚期,大年初五。
许贵愣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既然有了别的对象,为什么还收我的钱?
说完他有点后悔,因为这样说,好像一切都是钱的事情了,其实不是。
只是许贵的思路一时堵塞住了,除了说钱的事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象笑眯眯地说,贵,我没有让你给我,但是你既然给了我,我再退给你的话,你会以为我生你的气了。
许贵的思路终于有点通了,他说,但是,你另外找了对象也不告诉我。
对象说,我告诉你,你还是要生气,我不想你生气嘛。
许贵真的有点生气了,说,一张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你有理。
对象说,你看你看,你真的生气了。我就知道你会生气的,我想了个办法,你听听行不行?
许贵说,什么办法?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
对象说,等一会儿我跟你睡一觉,算是报答你的。
许贵心里又甜又酸,对象其实还是蛮保守的,以前许贵也曾经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对象不同意,现在她却变得主动了。只可惜,对许贵来说,这样的主动,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许贵也很激动。但他还是有理智的,他说,那,那你对象——那个贵强,他怎么办?
对象说,他本来也没有要住在这里,就是来和我爹商量婚事的。吃完饭他就要走的,你别管他。
许贵还是不敢相信,说,那你爹也不会同意的呀。
对象笑说,傻样,我教你。
对象就带着许贵从里屋走到外屋,和她爹以及贵强道了别,然后带着他出门绕到后窗,再从窗户里爬进来。
对象驾轻就熟,好像经常干这事,不过许贵只顾着自己要做的事,其他也就不多想了。
等到对象的新对象走了,对象的爹也睡下后,对象就招呼许贵,来呀来呀。
许贵有点激动和兴奋,他喝了几口水,赶紧脱了衣裤,钻进对象的被窝。刚要做事的时候,他忽然问,你有没有跟他搞过?
对象捶了他一下,发嗲说,你说呢?
许贵心里咯噔一下,浑身都软了,又犯困。越急越不行,怎么也搞不起来,对象躺在那里咯咯咯地笑。
许贵又急又羞,大冬天的,头上竟然冒汗了。
对象体贴地说,可能回来的路上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许贵说,那我休息一天,明天还能再来吗?
对象说,你想得美,我又不是小姐——看到许贵的一张苦脸,对象拍了拍他的脸,安慰说,这样吧,你今天就别走了,就睡这儿,我俩也算是一夜夫妻了。
许贵开始对对象很生气,她另找了对象不告诉他,还一直收他的钱,但是现在他的气也消了,他计划着先睡一会儿,睡出了力气再搞她。
结果还没有计划完,他就睡着了。他真是累着了。
后来许贵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鸡叫,许久没有听到家乡的鸡叫了,许贵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想起了临睡前的那个主意。他想爬起来,可一翻身又睡着了。这回许贵睡得更沉,鸡鸣也叫不醒他了。
然后许贵就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也没有干,等于白在对象床上睡了一晚。许贵侧过头看看对象,对象背朝着他,睡得正香。他怕她醒来后嘲笑他,赶紧悄悄地爬起来,套上衣服,仍然从窗子里翻出去。许贵逃跑时被一条狗看见了,吼了他几声。
许贵感觉有点冤,做贼似的,却什么也没有偷着。
又想,怎么是做贼呢?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叫人家给偷了去。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有点冤。
总之许贵的心情不好。早晨的空气是清新,可是许贵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心里却是浑浑噩噩的不清新。他想回自己家去,可是走了几步,又不想回去了。没意思,家里只 有两个老的,不仅死气沉沉,还老糊涂了,他要是不开口喊他们,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他是他们的儿子。
许贵现在有点后悔,还不如留在单位加班呢,和女同事在一起说说笑笑,嗑嗑瓜子,那才像过年的样子。
不过他又想,如果是那样的话,明年回来时,对象恐怕已经抱着姓贵的孩子了。
许贵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但是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朝着车站的方向。许贵心里也渐渐明白,他该走了。
许贵折回家拿了自己的背包,和父母说了一声,我走了。
父母都有点老糊涂,也不知道许贵要“走”是要到哪里去。许贵临出门时,听到他们在互相探问,一个说,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贵吧,他要到哪里去?
另一个说,开学了吧,要上课去。
许贵在他们的对话声中走了出去。
绿皮的长途列车,过去是慢车,现在叫直快。虽然有了个“快”字,但它仍然是所有铁路线上最慢的车,每天在许贵家乡的小站王古站停一下,从南边过来是下午到站,从北边过来是上午到站。许贵看了一下时间,得赶紧了,否则赶不上今天南去的车。
还好,走了不远,他碰到了村上的许富生。许富生骑着摩托车到镇上去办年货,说是前些时候一直在外面跑生意,马不停蹄的,到现在年货都没办,不知镇上的店还开着没。
许富生捎了他一段,还和他说了些村里的事情。许贵并不爱听,总觉得这些事情离他很远,好像他打出生起就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许富生说的那些人他也都不认得,但是为了表示对许富生的尊重,他还是听了,并且嗯嗯啊啊地应答着。
快到王古镇时,迎面一辆警车呜呜叫着开过来,擦着他们身边过去了。许富生说,不知哪家又打架了。唉,何必呢,都要过年了。
许贵说,村里经常有人家打架吗?
许富生说,那倒没有。
许贵也没往心上去。很快就到了王古镇,许富生说,贵啊,我急着去办事,不往前送你了。你走过去,走快点,能赶上车。
许贵谢过许富生,正要别过,许富生忽然说,咦,不对呀,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是昨天刚回来吗?年都没过,你就走呀?
许贵没来由地心里一慌,赶紧扯个谎说,单位来电话了,要紧急加班,让我马上赶回去。他怕许富生不相信,又补充说,加班工资翻好几倍呢。
许富生虽然点了点头,但是嘴上却说,哪有这样的,过年都不让人过,那一年苦到头,还指望个啥呢。
他也不再和许贵多话,急着办事去了。
许贵再步行一段,就到了王古站,时间还充裕。许贵早已习惯用手机买车票,但他还是往售票窗口走过去。售票窗口那里空空的,售票员看了他一眼,听他说买去广州的车票,还重新问了一遍,广州?
等许贵再次确认,她才将票打了出来。
许贵理解她的疑惑,他看了一眼候车室,人确实不多。年关之下,坐火车出发的,多半就近走个亲戚,或者办个什么家长里短的小事,坐一两站也就到了,像他这样买长途车票出远门的,基本没有。
毕竟,大家都朝着年的方向赶路呀。
其实许贵是认得售票员的,她是他的初中同学,可是她没有认出许贵来。许贵一直在等她想起来,但她一直没有想起来。
许贵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你是在王古初中上的学吧?
售票员说是,朝他瞄了一眼,还是没有认出他来,她的眼神有点寡淡。
许贵说,嘿,你不记得了,我是许贵呀。你同学,同班的。
那售票员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用眼睛丈量了他的身高,最后摇头说,你才不是,许贵我记得的,个子很矮的,绰号“小僵块”。
许贵说,初中那时候,我个子是不高,我发育晚——
售票员笑了起来,说,得了吧,别来这一套。前几年我们同学聚会许贵还来参加的,他一直就没怎么长高,天生的矮冬瓜。
许贵手里捏着车票和身份证,才想起把身份证递给她看,说,你看,我的身份证上就是许贵。
售票员又笑了笑,说,身份证上叫许贵,也不一定你就是许贵——我是说,你可能是另一个许贵。当然也可能你这个身份证——嘿嘿——这个我们见多了。
她死活不认他,许贵也没办法。好在他对她也没什么想法,虽然对象有了新对象,他也不至于急吼吼地给自己也找个新对象。他看了看售票员的身材,心想,还说我“小僵块”呢,自己的胸像块门板。
无话,他们就此别过。
火车快到的时候,许贵在站台上看了看周围几个等车的,面孔似熟非熟,名字叫不出,也不确定是哪个村哪个镇的。
后来又来了两个人,行色匆匆的样子,站定了就点了根烟抽,好像要镇定一下神经似的。他们凑在近处聊天,许贵似乎听到一耳朵,是“大树村”三个字。
大树村就是许贵对象家所在的村子,这两个人议论说那个村子啥啥的,许贵并没有听见。大树村不过一个乡下小村子,太普通了,没那么金贵,谁爱说谁说,爱说啥说啥。别说对象已经有了新对象,就算对象还是他对象,许贵也不往心里去。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同一节车厢,车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跳了上来,拍着胸口说,哎哟,差一点赶不上——
有个人说,怎么不早点出来?
另一个说,不会是堵车吧。
大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乡下人,但是看起来都见过点世面了,知道城里堵车的情形。
那个跳上来的人也跟着笑了笑,说,想去大树村看一眼热闹,差点迟了。他看大家都等着他说大树村有什么热闹,又补充说,可惜没看着,路都给警察封住了。
那两个在站台上说“大树村”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说,我说的吧,真是大树村哎。
另一个人则神神秘秘地问最后上来的那个人,你听说是什么事了吗?
那个人立刻夸张地抬高了嗓门说,死人了,死人了!警察都去了,听说一大早就报案了——
有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自己年迈的父母了,脱口问道,是老人吗?
那人回道,不是老人,肯定不是老人,死个老人,不会这么虚张声势的——
火车轰隆轰隆地开动起来了,车厢里并不拥挤,大家坐下来,等着听大树村的故事。
可是这个人并不知道什么故事,他在村口没能进得去,只是听说“死人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大伙有点失望,有人泄气说,喔哟,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死个把人,也是正常的嘛。人家可能是得了急病,或者出了什么事故,或许晚上走路掉河里了。
相比起来,许贵更加见多识广一点,他分析说,恐怕不是普通的死亡,要不然怎么还报案,警察又怎么会去呢。
大家都说许贵考虑得周全,但是周全也只是猜测,无法证实的。后来又有一个人站出来了,说,我家有个亲戚在大树村,我来打电话问。
他就开始打电话,而且开了免提让大家听。他打了三次,对方才接,声音很大,从他的手机里传到大家的耳朵里。那人说,你别捣乱,我在打麻将——什么?我不是一大早在打麻将,我是从昨天下午打到现在——你干吗老打我电话,烦不烦?
这个自告奋勇的人说,你还打麻将啊,你们村上死人啦,你不知道吗?
他的亲戚嚷嚷说,什么?你不是说今天坐火车去杨庄吗,你现在在哪里呢?
这人说,我就是在火车上听人说的。
那个亲戚说,好吧,等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奇怪,我们村死人,关你什么事?你上了火车还关心这事。
电话挂断了,大家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消息再传过来了。
许贵想,若是在昨天之前,我也可以说我在大树村有人,比这人的关系还密切一点呢。可是今天不是昨天了,今天的大树村,从今往后的大树村,跟他再没有联系了。
许贵再想,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他自己出了洋相,丢人现眼,今天倒是可以打电话问问对象。现在一起上火车的几个人,包括他自己,人人都急切地想听故事呢,谁先得到故事,谁就牛坏了。
许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手机打通了对象的电话。那边接得很快,几乎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不等他说话,那边的声音已经传来了,却不是对象,是个男声,很严厉地说,你是前夫?然后好像捂住了手机,问别人,前夫是谁?
许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对象手机里的名字竟是“前夫”。他觉得冤,夫什么夫呀,他们又没有结婚。别说结婚,连个觉也没睡上,他就成了“前夫”。他也不清楚对象是什么时候替他改名的,从前在她的手机里,他明明就是“对象”,他亲眼看到过。
许贵还没来得及说“前夫”是谁,就听到那边有人说,瞎搞的吧,她没有结过婚,哪来的前夫?
许贵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他不想掺和这事了,对象都没了,谁死谁不死,真的与他无关,他挂断了电话。
大伙又一次失望了,好在什么故事都与他们自己无关,有的听就听,没的听不听也罢。
故事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火车到了前面的一个小站,停了,只上来一个人,没想到这个人却又带来了故事新的走向。
这人说他也是听说,死的是一个未婚女子。说是早晨女子的父亲看到女儿的房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一看,女儿被杀死在床上,捅了十几刀,作孽啊——
故事重新开始了,而且开始得很惨烈很吸引人。有人赶紧问,那是谁家的女儿呀?
这个刚上火车的人说,是谁家不知道,就听说那个女的甩了谈了好几年的对象,又谈了个新对象,马上就要结婚了。
许贵想,这个女的,和自己的对象倒有点像,也没再往深处想。
听故事的人要赶紧让故事往下发展,于是追问是谁杀的。但是讲故事的人十分遗憾地说,这个没听说,现在警察去调查了,可能要破了案才知道。
他的口气有点遗憾,他只知道这么多。或许他为自己不能知道更多的详情有点过意不去,就补充了一句,如果是因为女的变了心,会不会是——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猜测了:
那是,被甩了的肯定心里有气,上门讨说法,一言不合,就冲动了。
一冲动就动手了吧。
一动手就失手了!
也说不定,他进去的时候,人家新对象正在家里呢。
那就更来火了。
很可能当场就打起来了。
不对不对,不是当场,不是说那个父亲早晨起来才发现女儿死在床上的吗?
是呀,估计当场没干起来。还是用了心机的。
估计是等到夜深人静了,再潜进去作案的。
估计是回去找了凶器再来的。
列车售货员推着小车经过,站着听了一会儿,听出了他们议论的内容,不由得插嘴说,不是被刀戳死的,是脑袋被砸了个洞——她见大家不作声,又有些疑惑,说,你们说的是大树村的王小丽吧,被杀掉的那个。
猛然听到“王小丽”三个字,许贵的脑袋轰地一响,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
是呀,许贵的对象就叫王小丽呀!虽然她已经有了新的对象,但是她的名字一直是叫王小丽的。
大家被许贵的叫声吓了一跳,都盯着许贵看。
你激动个啥,王小丽你认得呀?
许贵慌得语无伦次,我认得——我不认得——
嘻嘻,这怂货,听个故事也吓得这怂样。
嘿嘿,要是你干的,恐怕要吓得天天尿裤子了。
大家随便说了他几句,顾不上看他的怂样,都盯着售货员,准备听她讲故事,并且希望她有讲故事的天赋,能讲得绘声绘色。可惜的是,售货员除了说出死者的名字和死法,其他也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她说她也是听前面那节车厢的乘客说的,她一直在火车上工作,车下的事她是无法看到的。
大伙又重复地失望了一次。
但其实他们已经有足够多的信息了,时间、地点、死者姓名、死亡原因等等,要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也只剩下凶手是谁了。至于杀人动机,抓到了凶手,动机自然就出来了。
比如说,如果凶手是前对象,那就是情杀;如果死者死前被性侵,那是强奸杀人;如果家里钱财丢失,那是抢劫杀人;还有仇杀什么的,只要看看凶手是谁,动机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如果看不出明确的杀人动机,那就有可能是反社会人格。总之,这个发生在大树村的杀人案件的一大部分,已经被大家圆得差不多了,故事的结局,是由警方来画句号的。
大家下车的下车,打瞌睡的打瞌睡,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许贵已经不在这个车厢了。本来他们也不熟悉,要说有点面熟,可能因为都是本地人,长得差不多吧。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谁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哪个镇的。
许贵走了就走了。
许贵一直逃窜到最后一节车厢,刚想喘口气,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王小丽打来的。如果按照售货员的说法,王小丽已经死了,那现在打电话的肯定是警察。刚才他打过去时,接电话的那个严厉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回响,击打着他颤抖的心脏。看到手机上显示的“老婆”两个字,许贵吓得手一抖,手机差一点滑落。
许贵不敢接电话。过了片刻,手机又响了,这回不是“老婆”,而是另一部手机打来的。陌生电话,肯定是警察,许贵更不敢接了。
这节车厢里的乘客一片安详宁静,好像还没有听说大树村的故事。他们看到许贵几次不接电话,也不问他为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许贵心里又慌又虚,完全就像是犯了罪、杀了人后的感觉。他赶紧把手机关了,他感觉周围的乘客都盯着他,使他无处可逃。他的眼睛四处躲藏,无处安放,最后只得趴到小桌上。趴了一会儿,他竟然睡着了。
等到火车一声鸣叫,许贵醒来一看,已经到了中午。原先车厢里的人,好像都换了脸。这种慢车,几乎每个小站都停,乘客上上下下,也是正常。他心里立刻就放松了一点,就算前面的乘客对他有所怀疑,现在都是新面孔,更加不知道他是谁了。
许贵的心里刚一轻松,立刻又沉重起来。不知道王小丽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他赶紧打开手机,发现手机新闻推送已经出来了,动作真够快的。动静也够大,上了头条:王古镇大树村发生凶杀案。
通缉许贵的通缉令已经出来了,也有照片。不过这张照片有点走样,不太像他。许贵可能是太过紧张,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张照片是他什么时候、在哪里拍的。
其实警方应该能找到许贵比较精准的近照的,比如王小丽的手机里就有很多。不过也可能王小丽甩了他和贵强处对象后,就把他的照片删除了。警方会去他的父母那儿要照片,只是他父母没有他的近照,只有他小时候的照片,也派不上用场。
许贵并没有因为照片不像自己而感觉庆幸,像不像他,都是他。火车虽然往前开着,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B面
故事的前半段已经根据传说拼凑出来了,拼图的效果和真相基本一致。
死因除外。王小丽是被掐死的。
关于王父:
王父看到女儿王小丽被杀死在床上,报案,警察赶到,开始调查。
王父:警察,是许贵干的。
警察:你凭什么这么说,有证据吗?
王父:昨天晚上那小子来我家,我就觉得他有问题——
警察: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王父:我觉得他在隐瞒什么。
警察:你凭什么这么说?
王父:他居然还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还和、还和——那谁打招呼,哪有这样的?
警察:就是说,你女儿王小丽另外找了对象,要结婚了,她原来的对象许贵还笑眯眯的?
王父:是的,我和我女婿在外屋喝酒,他笑了笑,就直接进里屋和小丽说话了。
警察:他们有没有吵架,或者动手?
王父:没有。他是打算好了才来的,所以不会吵架,一吵一打,就提前暴露了。
王父的说法是主观臆断,警察虽然没有点头,也没有表示什么,但是他们的眼神似乎是在赞同,并且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王父: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后来他走的时候,脸色非常古怪。怪我,怪我大意了,都怪我——
警察:你这儿有许贵的照片吗?
王父提供了王小丽的手机,警察又让王父从手机相片里辨认,却没有看到许贵。
王父:他们不谈了,大概我女儿就把他的照片删掉了。
关于许贵的父母:
警察:许贵昨天晚上回家了吗?
许父:他好像是早上回来的。
许母:急急忙忙拿了书包就走了。
警察:你们注意他的神情了吗,是不是慌慌张张的?
许父:我看不清,我白内障。
许母:我青光眼。
警察:他有没有说他到哪里去?
许父:没有说。
许母:他上学去了。
警察:你们有他的照片吗?
许父许母进屋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旧照片交给警察。
警察:这照片是几年前的吧?
许父许母都不知道照片是哪一年拍的。
关于同村的许富生:
警察:许富生,你骑摩托带了许贵一段路?
许富生:是呀,早上我去镇上办年货,看到许贵急着赶火车,我就捎了他一段。到了镇上,他就下来自己走了。
警察:路上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许富生:他没有说什么,但是我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刚刚回来,年还没过就走了。
许富生说到这儿,似乎发现了问题,慌张起来,又补充说,我竟然还问他为什么走这么急,现在想想都后怕,幸好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否则我的一条命恐怕也难保了。
警察:你问他,他怎么说?
许富生:他说单位来电话了,要加班,还说加班工资翻几倍什么的。
警察:那你看他的神情有什么异常吗?
许富生:他坐在我背后,我看不见。不过,就算看不清他的脸色,我也觉得奇怪,年前叫去加班,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警察:路上你们遇到了警车,他表现得怎么样?
许富生:我没有看见。
关于车站售票员:
警察:你记得一个叫许贵的人来买车票吗?
售票员:记得。
警察:是因为买票的人不多,所以你记得,是吗?
售票员:我记性很好的。何况他说他是我初中同学许贵,可他明明不是。他瞎说,想套近乎而已,我就记得更清楚了。
警察:他不是许贵吗?
售票员:他说他是许贵,他的身份证上是许贵。
警察:那就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许贵?
售票员:不知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可能是假身份证呢。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多了。
警察:你说他不是你初中同学许贵,依据是什么?
售票员:个子不一样。
警察:人的个子不会长吗?
售票员:脸也不像。
警察:会不会是你对这个同学记忆不深,淡忘了?
售票员:好吧,你们说是就是。
警察:他买了到哪里的车票?
售票员:广州。
警察:你再想想,他还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售票员:马上过年了,大家都往家里回,他却出发走了,还走那么远,这算不算异常?
关于排查出来的两位与许贵有接触的乘客:
警察:你看看这个人的照片,在火车上你有没有见过他?
乘客甲:见到了,不过你这个照片好像是他从前的。
警察:你和他在同一节车厢,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吗?
乘客甲:什么异常?
警察:你们在车上议论过大树村的事情吧,他当时的表情怎么样?
乘客甲:哦,他和我们一起分析来着。有人说死人可能是因为生病,或者意外。他说,肯定不是普通的死亡,是发生案件了,不然怎么会报案,警察又怎么会去。
警察:他怎么知道的?
乘客甲:我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警察:看看这个人的照片,你在火车上见过他吗?
乘客乙:好像是。
警察:你们有没有一起谈论过大树村的事情?
乘客乙:没有,我在火车上没有听说过大树村的事情。
警察:那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神情?
乘客乙:没有。我只记得他背了个包,好像是从别的车厢过来的。我们是这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
警察:后来呢?
乘客乙:后来?后来我记不清了,好像他趴在那里睡觉了。
警察:是他先下车还是你先下车?
乘客乙:应该是我先下车的。我走的时候,他好像还趴在那里。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我记错了。
他没有记错,许贵的确比他晚下车。
关于火车上的售货员:
警察:你在火车上说过大树村王小丽被杀的事情?
售货员:我也是从另一节车厢听来的。走到那节车厢时,他们正好在说这个事情,我就说了一句大树村的王小丽。我不是造谣的,我是听来的——
警察:那你看看这个人,他当时也在听吗?
售货员:好像在——不过样子和照片上不太像。
警察:这是他从前的照片。你说大树村王小丽,他是什么反应?
售货员:当时他大叫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旁边的人还问他是不是认得王小丽。
警察:他怎么说?
售货员:他说不认得,不过我看他慌得很,头上都冒汗了——哦,对了,其他几个人还嘲笑他来着,说他吓尿了。
警察:后来呢?
售货员:后来我就推着货车去下一节车厢了。
以上是人证,还有现场物证:王小丽家后窗的脚印、王小丽卧室里的指纹等等。
还有许多其他的疑点和旁证,比如:许贵为什么刚刚回家就走?经过核实,确认许贵的单位没有通知临时加班。打许贵的手机他为什么不接?许贵的手机为什么要关机?他怎么知道王小丽之死不是正常死亡,是凶杀案件?听到消息又为什么会失态?等等。
一条条清晰的线索就这么排出来了,警察的动作很快,完整的证据链条已经呈现,中间没有破绽,没有漏洞,全都接得上。唯一的不确定,就是他到底是不是售票员的初中同学许贵。或者他是另一个许贵?但这并不是当务之急,也不影响破案。如果破案不顺利,抓人没抓着,那时警方需要再做进一步的调整。
火车还在前行,警方已经联系乘警进行全列车搜寻。乘警挨个车厢寻找,虽然许贵的照片已经发在了手机上,但是在乘警看来,这趟车上的人长得都有点像。可能是风俗的关系,穿着什么的,也都差不多。还有好多人都在趴着睡觉,他又不能一个一个扳着人家的脸看,何况还得防范嫌疑人携带凶器,所以乘警始终小心翼翼的。
在列车上警察没有找到许贵。许贵反应快,已经下车了。
……
未完,全文原载《清明》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