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本名滕贞甫,男,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腊头驿》《鼓掌》《刀兵过》《战国红》《北障》《北地》《铜行里》,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会殇》《黑画眉》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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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是一位充满社会性、自然性和知识分子性的优秀作家,他笔下的人物承载着丰富的传统文化、精神信仰和内在使命。祛魅者老王就是这样的主体姿态,他是东北七井村的明白人,从追梦人到畏梦人,从沉浮的商海到脚下的土地,他在成长和回望中一遍遍激活自己的祛魅之路。那些日常又荒诞的灵异事件,那些热情又失落的沸腾日子,最终成就了他独特的生活简史和精神长相。老藤以行走的祛魅者形象建构出大历史和个人史,有着深切的地域关照和人文情怀,在个体形象塑造和社会历史关怀两条路径上都完成了经典的书写,呈示出独树一帜的小说王国。
——安静
《祛魅者》赏读
老藤
1
必须承认,老王是我少年时不可替代的偶像。那个年代,除了墙报上高大上的英雄人物,孩子日常生活里缺少榜样参照,言行出众的老王像谷地里陡然蹿出的高粱,自然就引起我的注意并成为我的榜样。后来,反思老王在我心目中的偶像之路,我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是造化弄人,因为在七井大队,除了老王我不会跟别人的节奏,哪怕是人人垂涎的下乡女知青吴琳,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当下年轻人追星离不开颜值和财富,这两样东西都与老王不搭界,老王能鹤立鸡群完全是因为他的聪慧和一张堪比脱口秀主持人的嘴。老王最大长处是善讲,不管多么干巴巴的事,经他一讲,就像粗粮饽饽过了油,变得有了嚼头。
老王叫王寸,这个名字骗不了我,上小学时我就知道一个成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老王在家中排行第二,村里比他小的孩子都叫他二哥,墙角旮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围着二哥听故事,成了七井村一道常见的风景。老王和我都是土生土长的七井人,那是松嫩平原上一个极为普通的村落,“井”这个带有古意的字在东北地名中多有保留,被作为计量单位使用,但凡历史悠久一点的地方,二井、五井这样的名字很多,就像西北的二十里堡、三十里堡一样,听起来不打诳语,让行路之人知晓脚力取舍。七井村不靠山不依水,平坦辽阔的盐碱地只能种苞米、谷物,人们称之为粗粮。巧合的是村里真有七口水井,可惜因含氟缺碘,口口井水苦涩不说,还是女人容颜之大敌,让七井女性没一个门牙上不沾糖色。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七婶就说,七井这疙瘩一筐木头砍不出个錾子来。有人说这话是指井,七口水井没一口好喝。有人说这话是指男人,因为七井的男人大都是顺着垄沟捡豆包的主儿。而老王认为七婶这话不分男女是指所有七井人,七井人习惯称没出息的人为嘎,嘎当然不能当錾子用。
说到嘎,需要做点解释。“打嘎”是东北农村孩子们普遍喜爱的一种游戏,将短木棍两端削尖成纺锤状,备好一块长条木板或木刀,击打的时候将嘎放在地上,一端垫翘,然后用木刀或木板剁下使嘎弹起来,再用力挥板咔的一声猛扇出去,以嘎飞落远近论输赢。老王考证过,这个在东北农村广受欢迎的游戏产生于辽金时期,比西方的棒球要早几百年,只不过棒球不断改良,成为一种高雅运动,而打嘎却上千年一成不变,没有进化为正规体育项目。
老王农高毕业想去当兵,却被村支书奎叔拦住了,奎叔让他到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奎叔找老王谈话后,老王有点闷闷不乐,带我到小学操场打嘎,老王双手握木刀,刀刀都是抡开膀子打,一次竟然把嘎打飞到学校围墙之外,距离超过五十米。我屁颠屁颠跑去把嘎捡回来,说你这是创造打嘎纪录了。老王把木刀往地上一扔,仰面躺在操场上看天上的云。我也学着老王躺下去,天上白云一动不动,一点看头没有,我就问:看啥呢?老王目不转睛地说:看鹰。我说,哪里有鹰啊?都是云。老王说,我在想嘎如果打到云上去,不就成了鹰。我心里觉得好笑,嘎不带翅膀怎么能成鹰?老王说了奎叔找他的经过。奎叔说七井孩子不能总像嘎呀,一茬一茬困在七井吃粗粮。老王说嘎扇得再远也飞不出七井,除非变成鹰。奎叔说差啥?老王说差文化,当兵还要初中毕业呢。奎叔说那你就别去当兵了,到学校去教书吧,将来把七井的嘎变成鹰,让他们都吃上细粮。老王说我先去当兵见见世面,几年后回来再教书也不迟。奎叔说种庄稼过了节气就没了收成,现在七井小学好几门课没人教,叔心里火燎房啊。老王一时拿不定主意,说回家想想再答复。七井小学由一座旧庙改造而成,正房大殿是办公室,两厢各有五间教室,操场有标准足球场一样大,长满了车前子和蒿草,操场南端有两个简易篮球架,像两个驼背老人在相互作揖,篮球场是操场上唯一铺着沙子的地方,也是我俩打嘎的场地。操场四周有半人高的夯土围墙,残破不堪,给人恍若某种遗址的苍凉感。这次打嘎后老王决定不去当兵,留下来当民办教师。
老王有个“明白人”的绰号,这是上班第一天胡玉芝给起的。在报到见面会上老王向大家讲了奎叔的嘱托,讲完后校长胡玉芝冷冷地说:我看嘎和鹰是两码事,嘎变鹰,区别在哪里?
这个问题既简单又复杂,胡玉芝这么问不是难为老王,是她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老王如果正面回答,就要说一堆谁都懂的废话。老王略加思考后说:嘎和鹰大家都能飞,至于区别嘛,我觉得很简单,嘎是被动扇出,鹰是主动飞走。
老师们面面相觑,这个回答有水平。
胡玉芝又问,教育是传播科学文化的,听说有人私下搞迷信活动,把科学和迷信混淆起来,是不是有违教育宗旨呢?
这是一个坑,老王因为好奇,曾给村里跳大神的七婶客串过二神,尽管这种客串无非是小孩子的一种游戏,但在座的谁都能听出胡玉芝明显话有所指。
老王回答说,教师的职责是告诉学生什么是真正的科学和迷信,不能把迷信当科学,也不能将科学迷信化,迷信和科学很多时候是认识阶段上的差异。科学不被人接受的时候容易当成迷信,布鲁诺被烧死就说明这个问题,而有的所谓迷信发展到一定阶段也可能变成科学,比如千里眼、顺风耳这种迷信说法今天已经变成现实。
老王的回答很绕,胡玉芝没法往下接,脸上多了些血色,对大家说:王寸老师知识渊博,别人懂的他懂,别人不懂的他也懂,是个明白人。
于是,老王有了“明白人”这个绰号。
其实,胡玉芝对老王的成见缘由在她父母身上,农村女孩嫁人早,胡玉芝农高毕业到小学教书后,她父母曾想托媒人把她介绍给王寸,这事被胡玉芝给拦住了,她认为这是王寸在暗中蛊惑她的父母,毕竟王寸能说会道是出了名的,所以胡玉芝对王寸印象并不好。后来,胡玉芝逐渐改变了看法,认为王寸好学、上进、乐于助人,多次在大会上表扬王寸。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消息一公布,老王就开始悄悄备考。老王将备考的事偷偷告诉了我,为了节省时间他下班后不回家,就在办公室复习,他家里条件不好,哥哥是木匠,母亲有哮喘病,嫂子作为劳力要出工干活,晚饭便十分简单,总是一个大号苞米面饼子,一碗咸疙瘩丝,偶尔会有一个咸鸭蛋,由我负责送饭。老王不挑食,从竹皮暖瓶里倒满一茶缸热水,然后边看书边吃饭。晚饭偶尔会有个咸鸭蛋,他并不一顿吃完,总是留一半次日吃,咸鸭蛋是老王改善生活的重要副食。当时考大学需政审,单位要写意见盖章,老王拿不准胡玉芝会不会给盖章。一天下午他对胡玉芝说下班后想汇报一件事,请胡校长晚走一会儿。等教师们都走后,老王把报考登记表郑重地双手递给胡玉芝,望着对方那张带有萝卜红的脸庞说:我想考大学,希望您能帮我。胡玉芝接过登记表看了看,瞪大眼睛问:你要考大学?你真敢想啊,在农高我们都学了些什么我太清楚了!胡玉芝也是农高毕业,农高主课是农业常识,所学知识与高考无关。老王说只是想试试。胡玉芝没有说话,在桌前坐下来,目光投向窗外,把一个侧脸留给老王。窗外,放学后没有回家的孩子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像一群欢乐的小羊。老王没有坐,就站在胡玉芝面前,他知道胡玉芝的态度决定他能否顺利报考。胡玉芝喃喃地说,我挺佩服我父母的,他们虽然是普通农民,但看人准成,当初他们说你将来会有出息我还纳闷,他们凭啥这样说,现在看二老说对了。老王问,二老真这么看我?胡玉芝点点头说,我父母曾经想找媒人去你家提亲,因为我坚决反对才没有去,他们就说了这番话。老王说,你瞧不起我?胡玉芝说不是,我只是不喜欢光说不练的人。老王说,你若是帮我,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胡玉芝转过脸微笑着说,这章我给你盖,你能考上大学是七井小学的荣耀。老王后来对我说,胡玉芝答应的那一刻,他觉得胡玉芝门牙上的糖色淡化了,胡玉芝芍药花一般的微笑瞬间定格在记忆里,后来他回七井建希望小学,其中不乏回报这一微笑的成分。
录取通知书邮到七井小学那天恰巧是星期天,我陪老王在操场打嘎。老王高考结束后几乎天天打嘎,人在紧张的时候需要一种运动来发泄,打嘎如同打保龄球,是最好的发泄方式。老王又有一次将嘎打出了墙外,每次将嘎打到围墙外,老王都会扔掉木刀在篮球场上仰面躺一会儿。他看着蓝天对我说,没想到考题那么简单,早知如此我就报考北大清华了。
胡玉芝是七井小学第一个知道老王考上大学的,我和老王打嘎累了,回办公室喝水,发现胡玉芝在办公室弹风琴。这时,窗外邮递员按响了自行车铃,老王急步跑出去,邮递员一脚支地,斜骑在车上摇着一个大信封喊道:你是王寸老师吧?给,吉林大学的来信!我和胡玉芝在屋内都听到了,快步来到屋外,老王接过信封,脸色有些发白,迟迟没有打开。胡玉芝说,来信就说明考上了,考不上学校不发通知。老王打开信封,我发现一向镇定的老王在看到吉林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双手有些颤抖,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像清晨院子里西红柿上挂的露水。邮递员没有马上离开,笑着对老王说,这么大的喜事,连块糖也不发?老王有些难为情,到哪里去找糖呢?胡玉芝说等一下。她转身回到屋里,不一会儿拿着一瓶七井白酒出来,递给邮递员道:这是我给老父亲过生日买的,用来奖励你吧,感谢您给七井小学带来喜讯!七井白酒是公社酒厂酿制的高粱烧,一块二一瓶,酒劲大,有烧刀子之称。邮递员接过酒在鼻子下闻了闻,高高兴兴放到邮袋里,道了声谢骑车走了,到了大门口还不忘按按车铃致意。胡玉芝、老王和我站在办公室门前,胡玉芝说,快去告诉家里和奎叔吧,他们会乐坏的。老王说不急,进屋里坐一会儿定定神儿。我们三人回到办公室,胡玉芝颇有感慨地说,你果然由嘎变成鹰了,你的未来不再是七井,而是建有高楼大厦的城市。老王说,一想到要离开,真有点舍不得七井小学呢。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不太懂事,其实我应该选择回避给他俩留出空间,可我却傻傻地待在那里没走,听他俩意味深长的对话。沉默了一会儿,胡玉芝说:我给你唱首歌吧王老师,我只能用歌声向你表达祝贺,就唱《渔家姑娘在海边》,当年我代表七井大队参加公社文艺汇演,就是唱这支歌拿了一等奖。老王说,我愿意听您唱歌,您唱歌有种青纱帐般的辽阔。胡玉芝自己用风琴伴奏,声情并茂地唱了那首《渔家姑娘在海边》。
胡玉芝唱完后,老王说,大海、沙滩、榕树一定很美。胡玉芝转过身道,我还没有见过海,海对于我来说太奢侈了。
老王说,大学毕业后我争取去海滨城市工作,到时候请您去看海。
胡玉芝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王去长春报到前我问他,你走了,没人和我打嘎了。老王说以后少打嘎、多读书,读书是你由嘎变鹰的唯一途径。
老王这话绝对精辟,成了我青年时期最重要的座右铭。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老王能考上大学就是因为读了许多书,在老王身上我知道了什么叫爱书如命,头悬梁锥刺股我没见过,但在读书上如饥似渴老王绝对是典范。老王读书上瘾,不管有用无用的书只要能到手就读,实在没书读的时候他就去找七婶借唱本读,七婶是萨满世家,藏有许多跳神唱词,从不外借,但老王是个例外,用七婶的话说王寸透亮,连过路的神灵都会喜爱这孩子。老王记性好,七婶的唱本他几乎过目不忘,这也是为何他小小年纪就能客串二神的原因。
老王考上吉林大学哲学系后我问他哲学有啥用,当时哲学对于我来说如同天方夜谭。老王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大概他一时拿不准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记得他眨了眨眼后才回答说,世界上有许多看似没用的东西,但你又离不开它,哲学就属于这种东西。
这个回答我没听懂,加重了我对哲学的神秘感。
……
(未完待续,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0期)
创作谈
祛魅者强
老藤
生活工作在东北,有时自然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地忧思东北的命运,国家对东北的发展寄予厚望,在东北振兴上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和物力,希望东北能像京津冀、长三角和珠三角那样崛起。但现实不容乐观,东北振兴仍在爬坡过坎,与此同时,网络上一些对东北营商环境的地域黑、偏见和歧视也屡见不鲜,让许多东北人心有不平。对此,我想起了这样一句古话:君子以不辩为解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当然,不辩不等于不反思,我又想起了一句古话: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东北真的需要在反听和内视中找准自胜之路。我在东北两个省份十多个岗位上工作过,对白山黑水间的故事还算有一点发言权,东北除却地理气候无法改变外,工业基础雄厚,人才贮备丰富,国家政策倾斜,该具备的业已具备,那么期望与现实难以统一的问题出在哪里?对此,我从东北老王身上找到了答案,症结原来在文化上。东北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肥沃的腐殖土在生长优质大豆稻谷的同时,还生长一些其他东西,这些东西根深蒂固,像田地里的稗子一样难以剪刈。貌似谷子的稗草根系发达,夺走了土壤中本属于庄稼的养料和水分,大旱大涝之年,稻谷死于非命,稗草却能绿油油疯长,东北农民年复一年的春夏“铲地”“薅地”,主要就是除掉这种稗草。谷子与稗草的例子启示我们,在东北振兴之路上,祛魅和复魅的内卷消耗了太多前行的动力。
作为小说,东北老王显然是虚构的,但小说中许多人和事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影子,我在五大连池工作时有个叫老王的朋友,他的“尚魅”之举甚至影响到东北之外的京广深;我在大连工作时也有一个叫老王的朋友,他是远近闻名的“明白人”,口若悬河,神明自得,每次朋友聚会他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讲,他讲的奇闻逸事听来津津有味,过后便烟消云散。从两个老王身上我悟出,东北要做到自胜,反听、内视和营建文化环境是绕不开的门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水土就是文化,文化是本、是根。振兴东北,文化先行,只有优化文化土壤,种豆才能得豆,而不至于种豆长出瓜来,更何况城市与城市也好、地域与地域也罢,竞争到最后都是文化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