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敕力含时,也许只是厌倦,卖雪糕的奶奶已不能被捕捉了。现在是明天还是昨天?佗们问她为什么也跟着佗们排队,“你来这儿干什么,太阳底下白受罪,冰柜就在你的地下室。”敕力含对此全然不知,于是回家问妈妈。妈妈说敕力含确实有个地下室,可是没有什么冰柜。地下室里有旗子,妈妈说敕力含家以前是为小船缝制旗子的,谁知它不到两个月就沉没,这些三角小旗全都成了杂物。但中午时妈妈却以坦直为荣,多了一份振作,说地下室里饱满的其实是旧政府的钞票,敕力含家的地下室是印钞厂,后来新人亮相,旧钞彻底成了废纸。到晚上时,因为不知名的恐惧,妈妈再次改口,说地下室里确实有个大冰柜。妈妈的答案一变再变,令敕力含伤心。妈妈说她常常劝自己不要口角春风,因为这会让信任被踏,但今日不同往日,因为敕力含提起了地下室,她觉得敕力含是一颗被剥开的星,触碰了她的心叫她快活,因此她不由夸奖她,说她勇气非凡,是个胜利者。
敕力含不敢往下走。它在敕力含和妹妹房间之间,通往地下的小门就藏在玩具火车下面。她趴在上面,闻到了短促的季风。下面似乎有人在唱歌?“怎么了?”敕力含说她等妹妹来。妹妹去游泳了,她错过了晚餐。晚上敕力含去她的房间,和她躺在一起,邀她一同前往深地。妹妹说地下室里没有冰糕,里面储存了秋天的粮食,留着冬天吃。敕力含信了她的说法,妹妹接着说,地下室里并不总是粮食,有一年的地下室格外潮湿,人们把粮食都搬了出来。地下室又有了别的用处。她说她进去过,里面是个游戏屋。
“那天,地下室来了一位新人。”她说。
“我很好奇,你能讲给我听吗?”
“当然。那天,地下室来了一位新人。地下室里大雪纷飞,非常冷。我只穿了薄薄一层的塑料拖鞋。寒冷透过塑料传来,我的脚几乎要冻在上面。我顺着梯子往下走,墙壁上也冻了一层冰,夏天的苔藓竟然也在,那冰块霜冻看起来是被烫绿的。地下室里有一个游戏屋,孩子们在一楼玩耍,在二楼睡觉……明天我们去游泳,然后去买冰糕吃。吃完了,我们去树下,我讲给你听。”
在寒雪中,要么变成英雄火盗,要么变成一段丑闻,要不断朝后看,不断关注这场追逐和南方的沙。我的脚几次陷进雪中,雪水已经流进了靴子里。那些精疲力竭的瘦狗藏在屋檐下,我走过去从雪中挖出一条怀孕的母狗,将它裹在怀中。在由瓦斯撑起的小旅馆中,有人一边擦拭着附加的爆炸管,一边向我招手。方言刚刚到达就敲响它欢乐的手,我尝试就此止步,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进了他火热的潮流,在三根瓦斯管旁坐下了。
这人名叫达巴拉干,他邀请我一起玩扑克牌。达巴拉干说他卖鱼油,他想将炼鱼油的技术教给孙女们,但她们厌烦鱼尾巴发酵时的臭味,全都赶在太阳升起前离开了。鱼油越做越少,达巴拉干只好提高鱼油的价格。他笃定高昂的油价是战争的导火索。达巴拉干的观点被认为是一种激进主义表现。他说他没有向任何人吹嘘自己的本领,他认为今天的激进主义就是明日的保守主义。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一起玩抓老鼠和抽红黑,他热情友善,尽心尽力招待着我,我发现他非常聪明,总能发现游戏中的诀窍,我很难取胜。我们还一起喝了酒。
“老人家,你胜利的秘诀是什么?”我好奇地询问他。
“我曾经有一位老师,他是位格外轻盈的庄稼人,他说你想当常胜将军,就要记住一个道理,当你渴望胜利时,不要想着富饶丰收的秋天,要想着冬,这个季节你吃你收获的粮食。若是能转得过这个弯儿,就能战无不胜。”达巴拉干嘴巴里说着一些难挨的话。
“难理解啊。”
“其实,能有什么秘诀呢?无非就是,一步一步来。人在太阳下晒得黝黑,什么游戏都能取胜。我想请您尝尝我钓来的小鱼。”
我们相谈甚欢。旅馆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走进来在暖壶旁坐下。坐下了,狗儿贴在我的肚皮上,它哄了我,我揉它疼痛的乳和肚。他和我们挨得很近,有一双犀牛眼。他看起来疲惫又辛苦,和那条我抱进屋子里的母狗有着同样的虚弱和强大,佗们有着相似的灵魂。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他身上闪烁着女性的智慧与和睦,我们几乎是同一位母亲生下的姐妹俩。
达巴拉干也发现他了。他慷慨地接待了这位男人,还替他捏死了后背上的蜱虫。这一举动促使男人向他敞开了心扉:“他们都在欺骗我。说好能干成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完成。他们满口大话,说自己是多么可怜又伟大。”他显得气愤,眼球湿润,我握住他的手,男人的嘴角向两边压下,泪珠并没有滚落。“我不信任他们,却还要装成信任他们的样子。我说他们的坏话时,他们就竖起耳朵,什么活儿都不干了,只盯着我看。哪怕我一辈子不说话了,他们也得盯着我。”他喋喋不休,我与他共情,也湿了眼珠,只好频频用手指擦鼻子。孩童的膝盖轻轻磕在地上,不因疼痛,却因脏泥巴而哭泣。男人说想喝一杯热水。
“水马上就要烧开了。可是何必等它嗡嗡响呢,”达巴拉干没有给他水喝,他把男人拉进了他的游戏中,“缴税的日子周而复始,难得我们相遇,不如玩一局扑克吧。”
达巴拉干掏出了一副不同寻常的扑克。他用两根手指将它们从盒子里捏了出来,扑克牌看起来像结实的肉片,病狼与它们结仇。每张都弹性惊人,并不缺乏才干和美感,牌上的花色是季节和螺粪,数字是心急如焚的志愿军与金雀花。他将扑克牌一张接着一张摆在了我们面前,每一张的位置都准确无误,防止出现因果颠倒的可怕局面。扑克牌背后涂白的,肥肉般的花纹摸起来暖烘烘的。当我把扑克牌翻过来时,藏在牌下的冷气会混着棕色的尘土升腾,牌面上画着的交叉线条令我瘫痪一般无法动弹,我可以辨别一些千奇百怪的形状,回想起信纸上的每一句话,唯独忘记自己是被三河母牛饲养长大的——我会懊悔,会羞赧,胜利在我心中变得无比恶劣。我与自己争论,只能接连不断地翻开错误的牌,输掉一目了然的游戏。
不,我不胆怯我质疑,一年年,我哪里干过一件坏事——这根本不是扑克牌,而是让人受苦受难的刑具啊!我开始发抖。达巴拉干为何要和这位可怜人玩这被诅咒的、可怕的扑克牌呢?这场酷刑,是仇恨还是取乐……
“为什么要干这么残忍的事呢?”我问。达巴拉干凑到我耳边说:
“他是个逃兵。”
妹妹没有讲完,因为洒水车将她们赶得到处跑。敕力含等了一整天,醒来时被告知,妹妹去参加夏令营了。
“我可以给妹妹打个电话吗?”敕力含问妈妈。
“别冷落了自己,你可以写一封信。”
敕力含非常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虽然妹妹向她保证,她一定会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敕力含,但敕力含依旧每日度日如年,被好奇心折磨着。谁知妹妹参加完夏令营,就去工作了。因为很忙,妹妹一直没有回来。紧接着敕力含也毕业了,去外地读高中。高中毕业后,敕力含也选择了工作。她就在离妈妈家大概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方便照顾妈妈,当然也因为这地方的水果很不错。一直到妈妈给敕力含打电话,说准备将老房子拆掉。她才想起地下室的事情。
敕力含被工作搞得头昏眼花,并没能立刻返回家。童年时令她感到好奇的事情如今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敕力含偶尔会和妹妹在会议上碰面,她一直记得要把故事讲给敕力含,反倒是敕力含每次都因为太忙而推脱了。妹妹是个重誓言的、有同理心的人,姐妹俩就是一对羚羊,她的心与敕力含的心连在一起。妹妹帮助敕力含,敕力含也力所能及地帮助着她。
敕力含在房子被拆后才回家。本想邀请妹妹一起来,但是她说她在国外,准备在那里待上五六天。人们准备在敕力含的土地上开一家银行,地下室里已经被灌进了混凝土。敕力含找到了负责人,问地下室里有什么。显然里面并没有什么新政府旧政府的残羹剩饭,也没有什么冰柜和玩具屋。她告诉敕力含,里面有一窝小老鼠和好几箱玩具火车的塑料轨道。“玩具我们都替您收好了,您想好要寄到哪里去了吗?”
“寄到妈妈的新家里,她看到会开心的。”
敕力含提出想进地下室里面看看,“可是里面已经被填满了。您无法继续前进。”她们很疑惑但还是答应了,还给敕力含的皮鞋套了套子。敕力含扶着湿淋淋的墙走了进去。
“不敢站着撒尿的懦夫,牛脚上的寄生虫,根本用不着我们告发他,在这里玩几局游戏他就会丢了自己的小命。”他说,“他会受苦受难一直到死。弥天大谎永远瞒不过我。”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审判罪人令我感到无比兴奋。我甚至脱下塑料拖鞋,捏着自己冰凉的脚,直勾勾地盯着逃兵,想要吃了他。这个坏蛋,不负责任,想丢下一切逃走。快点开始吧,我不断催促着他,摸自己口袋里的香烟。口袋里只有我的名片。总是我带着它们,它们从没有主动跟过来。我要是放弃它们,它们还就真的不再出现了。真是狡猾,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善良的,我从没有谋财害命,我的善良内核一定很大,但今天它是中空的。达巴拉干的扑克牌里藏着什么奥秘呢?我不敢细看达巴拉干,因为他丰满的胸脯就压在膝盖上。他土褐色的皮肤性感且充满趣味,上面柔软的体毛可以储存雨水,我闻着他身上的体香,提醒他离扑克牌近一点。真叫人红了脸蛋。
逃兵参加了这场输赢已经内定的游戏。为了一杯热水,逃兵频繁翻看着牌,牌面一错再错。当他妄图撕扯扑克牌时,失败轻飘飘地降临——他丢掉了自己的黑桃六。“这扑克牌来自干旱的帕帕其,由骆驼的阴茎制成,除了母骆驼,没有生物能扯烂它们。”
水烧开了,盖子砰砰响。达巴拉干把热水舀进了杯子里,水汽从白日的余温里一跃而过,黑夜变得似曾相识。他用杯子暖手,指着红润的手掌对我说——丢了这项技能,不能从他人身上汲趣,就是在自取灭亡……除非手能在寒冬里自己热起来。他在手掌上画漩涡,只允许逃兵在挫败中逗留了两分钟。达巴拉干又说游戏是各种暗示的总和,人类坏心眼的大集合,游戏的道具则如辛勤劳作后的成果,哪怕你能从它身上看出点什么,却永远无法复原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们都是可怜的,你们压迫我,就是在自己可怜的命运上留下了更可怜的烙印。你们只看着自己想看的、只听着自己想听的,我在你们心中永远无法成为我——给我点水喝吧。”逃兵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枪递给了我们。他再次提出想喝点热水。
“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您得知道——从来没有虫子摔死过。它们爬来爬去,嗡嗡鸣叫……你想在纸上画它们,比画任何一种生物都要简单。它们会饿死、冻死,不小心被踩死,甚至可能被吓死,但它们永远不会摔死。”达巴拉干说。
“因为它们太轻了。”我急忙说。
“可不是嘛,它们太简单了,您这样一想不就明白了……小人物因为别人的重量而死,大人物正好相反,他们因为自己的重量而死。没关系,老爷,输了就输了,热水您能喝就喝吧。”达巴拉干没有用杯子,他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水,想喂进逃兵的嘴里。逃兵弯下腰,吮吸着鞋底缝隙里融化的雪。如果有人给他一个湿淋淋的月亮,他会活得更久一点。他甚至已经没有唾沫可以下咽了。逃兵直起身,哀求着达巴拉干。达巴拉干将那碗热水放在了地上,“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我就知道,穷老爷,您没办法搞到柑橘和海带。我们再来一盘吧。”
达巴拉干用两只手掏口袋,他将骰子都拿了出来。骰子呱嗒呱嗒响。它们由蛤壳制成,没有形状,只有难以想象的轴倾角。每一颗骰子都小巧精致,却有千克重,我们只需摇动其中一颗,其余的骰子就会开始盘旋移动,欢呼坍塌与繁衍,哪怕是橄榄或是槟榔与它们相比也会略为逊色。你用世界上最好的摄像机去拍摄它们,也只能拍下一连串的猫叫声。罪恶的人来摇动达巴拉干的骰子,除了不言自明的指责,他们得不到任何数字。在以数字为根基的游戏中,恶人被云雾吞并。
是的,善人与恶人,达巴拉干轻松分辨。达巴拉干就是审判官,他将一颗骰子丢进陶瓷罐,轻轻晃动罐子,即时收回了手。当骰子停止跳动时,上面的数字带来了我们的笑脸。我被一股猛烈的战斗激情和暴力驯服了,盲目地呐喊起来:暴力万岁,胜利万岁,万岁!
我们等逃兵摇骰子,他却疲惫地讲起自己家乡的秋天,“金黄的树叶整日都在井里漂着。”他说每当秋风刮起,树叶和瓜果的歌声令屋后鼓风机的噪音都变得微不可闻。我察觉到他在话语里加了一些咒语,赶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这个逃兵,这个胆小的叛徒,凑近了看,竟然长得和我们差不多。我们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他看着我,蠕动着嘴唇,想将咒语从我的指缝间推出去。
达巴拉干感到非常奇怪,问我在干什么。我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的感受,这实在是太奇妙了。逃兵说那些词时,舌头也轻轻浮了起来,好像是舌下挤进了一层透明的雾霭。我感觉到身体变暖,放在地上的一碗热水变成了红蚯蚓,盘里的骰子看起来像是三角形的。我们不会说咒语,我们贫瘠的语言无法为咒语提供力量。他一定是从家乡或是敌方的士兵那里学来的。这些咒语来自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语言,它无法被写下来,无法被说出来,甚至无法被思考——也许他不是个逃兵,他是个卧底。他不可能是好人,他只能是坏人或是更坏的人。
逃兵嘴里吐出的是呼唤的咒语,因此屋子里多了点什么。
我这么说的时候,达巴拉干没有理我。因为逃兵低着脑袋开始摇骰子了。我松开手,擦净上面的咒语。余光里瞥见罐里的骰子晃荡着,简直成了陶瓷罐里的佃农,曲线迟滞,声音微弱,别说数字,就连斑点都消失不见了。骰子停止活动时,它们表面凹陷,成了陨石坑,里面只有气势汹汹的空白——他真的弄脏膝盖了,我们目不转睛,为这悲惨到举世瞩目的败局感到震惊。逃兵又输了。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他的大败已经证明了一切。他用咒语叫来的东西甚至无法让他重新踏上回家的路。当和平与富足几乎同时到来,可怜人们收到了数不清的恩惠,所有人都与我血脉相连,我们玩着数不尽的桌面游戏,字典里甚至没有疾病与无聊这几个词。正确选择的尽头并不都是好的未来,也许它只带来了一瞬幸福的频率,其余的都是虚假的承诺和摇摇欲坠的信仰。
逃兵唤来的是什么呢,不重要,它被一笔带过了。
达巴拉干说要切下他的手掌。他起身想要离开。达巴拉干站起来,打了他一巴掌。逃兵含着松动的牙齿,将靴刀抽了出来。他的耳朵看起来就像海螺,明明饿了那么多天,屁股却鼓得像个大肉球。他喜怒无常,活像一头发情的牛。我们等着他呢,等着伤害他,哪怕他今天把我们的肺子插烂了也别想走,他是必须和我们玩一盘游戏的。达巴拉干轻松压制住了他,他在战场上的时间可比逃兵长多了,敌人的旗上画着的圆圈就是他的后脑勺。达巴拉干将逃兵的衣服扯了下来,把他按在了火堆上,直到逃兵的惨叫声与火一同熄灭,他才把他拉了起来。逃兵只有达巴拉干的一条大腿那么大,他将逃兵踩在脚下,狠狠扇了他两巴掌,用他的刀割下了他烧焦的肚皮。逃兵枕在达巴拉干的脚背上,像是躺在理论矛盾的正中央。他一定是想说什么,我们等了半天,逃兵也没有开口。
没有火,屋子里温度骤降,逃兵的伤口很快就冻上了。达巴拉干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着墙坐着。达巴拉干呼唤逃兵,想往他嘴里倒热水。“他精力太差,已经睡了。”我走过去摇了摇逃兵,他瘫倒了,赤身裸体,身下的鲜血结冰,光滑的红平面反射出了波赫益西的脸。
我猜测她是这儿的领头羊,肉与灵强壮,身上有着一种险恶的幽默感。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逃兵,他已经闭上了眼,胳膊浮在膝盖上,胸膛里的骨头仿佛正在被一把嗡嗡作响的锯子注射着死亡。我腿间发痛,逃兵的知觉与我相连。咒语,但是咒语,小小的波纹,它们在母亲慷慨给予我的生命和血液里荡漾。是母亲的母亲,又或许是波赫益西,她仍未脱下她古老的粗疏,这粗疏令她无法隐蔽,“隐蔽”其后所有的感受与思绪只不过是她的枝丫,无法单独成为一棵树。她看起来像是涂了一层釉的卵子,又像一张子弹的设计图纸,我冲她竖起耳朵,她就变成摇晃的水滴、野羊的躯干。我似乎站在嶙峋的峭壁之上,站在瀑布下面,浑身只觉得清凉。我无法忘记这清澈的祖母的水,不知道濒死的逃兵有没有感受到。我夹紧了双腿,它们成了磁石。波赫益西为我开悟,我预知到不祥,甚至能够完整地说出逃兵的咒语了——难以置信。
“她是来小便的吗?”达巴拉干问我。没有人回答他。波赫益西怀中抱着一条死去的、孤独的母狗。
“没人赢得了我。”她说。我震撼,我心中一张纸也存不下,她说着不通畅的疯话,这是要达巴拉干去死呀。长牙魔鬼,掌生掌死的母神,她说今天没人赢得了波赫益西。达巴拉干的主食只一盘,逃兵被他弃之不顾,达巴拉干重回到火堆旁,面目狰狞,双手紧握她的腿,生怕美妙溜走。他决定好好折磨一下波赫益西,现在佗们坐在一起了。
达巴拉干或许快要发现这其中的奥妙了?
佗们玩了无数种游戏,也换了好几次座位。波赫益西的确没有输过哪怕一次。达巴拉干开始坐立难耐。骰子的撞击声、枪声、玻璃球的脆响、纸片的哗啦啦声、木棋与象牙棋的碾压声、硬币落地的响声和敦府转盘的大吼声,令房子里显得格外喧哗吵闹,震撼着人们的耳膜。达巴拉干的骰子已经被磨成了粉末。纸牌也已经破碎了。他摸索着那些碎片发出哀号声,下颚却一动不动,像是老树盘踞。达巴拉干身上的影子和光突然洒了一地,窗外滑着金黄的光亮,似乎有人拎着防风灯经过。瓦斯同灯光一起在人群里流动,如雪花雨在麝鼠间穿梭,发出阵阵苹果的香味。搞出这么大派头,准是有人想要坐享其成了。阵阵轰鸣沿着我的颈椎逃窜,我跌坐在了地上,随后又胡乱地摆臂,金龟一样蹬动腿脚,一地的扑克牌都被拍了起来,贯穿了我,我发出惊呼声。我心里清楚,达巴拉干已经赢不了波赫益西了,他引以为傲的、审判罪恶的游戏盘开始倒塌了。于是我将希望放在新人波赫益西身上,她成为了我第二个认可的胜利者。她是新的独裁者,是新的暴力吗?我清醒着呢,是识破咒语让我更加清醒,而不是我清醒着才识破了咒语。
逃兵没能挺过寒冷的夜晚,他跟着灯光走,日出前就咽气了。达巴拉干摸了摸逃兵冰凉的脚踝,他决定换一根胜利之箭来骑乘,“一定是有些误会,换一个游戏吧。”当波赫益西答应时,达巴拉干从鹿皮里挖了一大把切成块的朝鲁陶格斯干茎。我不知道什么游戏能和干茎绑在一起。他说茎晒干了,储存在干燥的地下室,留着在冬天享用。它们受潮或是虫蛀了也没关系。人们围坐在一起,轮着抽牌,谁先抽着黑色的,就往嘴里塞一个。它碰着口水就胀大,还没转几个圈呢,其中一人就会窒息而死。佗躺在地上,逐渐变得冰冷,达巴拉干说,这时人们就将酒杯放在佗的肚皮上。他的爷爷、妻子以及狗和儿子都是这么死的。他们在下雪时玩这个游戏,把失败者埋在火炕下,佗们会燃烧整个冬季,所经之处芳香四溢。我还未来得及感叹这游戏的疯狂语源和固执,佗们已经开始抽牌了。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
【渡澜,女,蒙古族,1999年生,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人。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学生。在《收获》《人民文学》《青年作家》《青年文学》《草原》等刊发表小说若干。曾获《小说选刊》第二届“禧福祥”杯新人奖、丁玲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