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唯水年轻(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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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天涯》杂志主编。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小镇及其他》,中篇小说单行本《海里岸上》,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岛》,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随笔集《乡野之神》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海南文学双年奖等,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等。

  唯水年轻(节选)

  林森

  龙宫

  这次回乡,是接了个活儿,去拍那片些许浑浊的海。摄影还未正式开始,我跟两个队员一起划着船,在水面上寻找合适的拍摄点。晨色笼罩,船身尖锐如刀,切割荡漾的水面。我正盘算着下水后该怎么拍,便听到了曾祖母过世的消息——摄像机和我的眼睛都得闭上,螺旋桨转向,小船掉头……我得奔丧去。房屋、石磨、石棺……以海岸线为对称轴,岸上的一个个渔村,倒映下去,海里也有一个个村庄,只不过那里毫无人烟,而是鱼虾的聚集地。很多年里,那片龙宫,是我的谜,也是渔村所有人的谜。龙宫之上覆盖着的那片海,我是熟悉的,虽然对小时候的我来说,那是一处禁地——当伙伴们扑打着水花,游向传言里的龙宫,我只能在岸上,用目光追逐他们踢出的水花。当然有忍不住的时候,我扑进了苦咸苦咸的海水,双臂旋舞、双脚踢夹,可还未真正潜入水底看一眼,换来的,便是父亲用绳索绑住我的双手,把我悬挂在一棵木麻黄树上。几分钟后,绳索捆着的地方,从痛变得麻木,最终,上半身都不属于自己了。很多年后,我好像还能在手腕上看到绳子的印痕,看到当年的夜晚:海风让悬挂着的我失控,月光在水面上碎成银光。我被悬着,有时会想,会不会忽然有高大身躯从海上立起,月光像水银一般从他的头顶倾倒而下?海神……顶天立地的海神……并没有身躯立起,可海面下不绝的涌动,是不是他在潜游、叹息和伺机而动?那么多年里,打骂的阻碍和拦截,没能让我完全隔绝于那片海。

  小船折返,渔村扑面而来,我很少以这个角度看我们村。是的,这些年,我潜过很多地方的海:出海,又从永不止息的海里返回岸上,可那都是别处的海——甚至有不少国外的海,我何曾这么看过这个渔村呢?成了一名水下摄影师,不仅家人想不到,我有时拍摄结束,倦怠感袭来,在异国他乡的海边酒店里躺着,潮声不歇,我头脚颠倒、心神不宁,夜色把我往海底压——倒也不是孤独,就是感到荒谬。因为这工作,父亲几乎成了我的死敌,有一回我携带摄影设备回渔村,差点儿被他摔坏,还是曾祖母斜站在门槛那儿,用冷冷的眼神,抢回了我吃饭的家伙。由于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消失于茫茫大海,曾祖母不让父亲下海,父亲则不让我下海——出海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小时候,父亲打我的轻重,与我跟海水的距离成正比。父亲盘算过村人口中的那些魔咒般的风言风语,他避开了,可他害怕会转移到我身上。我一直被他强按住读书,可我最终学了美术,毕业后在北京宋庄待过两年,有半年时间不间断地看画展,把自己看得反胃了,再也画不出来——我就拿着相机乱拍。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开始拍海底,画面里尽是些鱼虾蟹贝和水草珊瑚礁。在中国,搞水下摄影的人并不多,我接到的活儿不少,许多地理杂志、手机公司都找到我……水下摄影师的稀少,很大程度上缘于很多摄影师们水性不行,我无法想象,一个出生在西北黄土高坡上的摄影师,可以扛着机器在海底游弋。而我即便在父亲的拳打脚踢下,潜藏在骨子里的水性还是超过大多数人。我起先并没有跟家里说我拍的是水下,他们觉得我不好好在一个单位朝九晚五,是个朝不保夕的无业游民。后来是省内一家报纸,在一个京城的摄影展上采访了我,有些人拿着报纸找到父亲的饭店,向他竖起大拇指,我才暴露了。若不是我远在北京,父亲几乎就要操着饭店里的砍骨刀翻山越海追杀而来。从那之后,我和他的关系成了拉紧的弦,稍有不慎就会绷断。每年春节返乡过年,他差不多天天跟我摆擂台。他反复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下水?”每到这时候,曾祖母用她的拐杖敲敲门板:“我们家的人,离得了水?这些年,你不也靠海吃海?”曾祖母指的是,父亲那家饭馆是一家海鲜店。父亲看着我的强援,把别的话尽皆活埋。

  可现在,我的强援永远离开了。

  打电话告诉我曾祖母过世的,是父亲。当时我在小船上晃荡着,信号不是太好,风声灌耳,我接了之后,有一阵没听清,就挂断了。接着铃声又持续地响起。这情况太少见了,父亲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有时不得不找我,也是母亲用她的手机拨通后,一阵闲聊,才试探性地说“可能你爸有什么事”“跟你爸说两句”之类,把手机递给他。父亲的连续拨打,让我心生慌乱,只好接了。他的声音在风中起伏:“你在哪儿?”我心想他是不是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了,为避免后面的拍摄麻烦不断,我含糊着说:“爸,忙着呢……”那头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儿,能多快就多快,赶紧回来。你——曾奶奶——过——了!”手机掉到船板上,发动机带动的船桨击水的声音,也没能压住父亲从手机喇叭上发出的吼叫。

  回来这两天,为了避免跟父亲的冲突,我没跟任何熟人提及,把故乡当异乡,晚上住县城的旅馆,白天就准备着拍摄事宜。今天这一大早,晨色尚未从海面上褪尽,便听到了这个消息——我最后悔的,是没能回老家见见曾祖母。让小船回返时,队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他们也看到了我的脸色陡变,拍拍我肩膀,没说什么。小船靠岸,阳光晒得沙滩发白,好像那不是沙子而是白花花的盐,眼睛一瞄就被刺伤。对,就是这种白,独属于我们渔村的白,即使看过多个国家不同的海,这里还是独一无二,这熟悉的热和白,把我掳回旧日。在这里,我闭上眼睛也能走回自家的院子。密密麻麻椰子树的掩映下,海风长年灌入院门如风洞。

  家里的十几个人站在院子里,都眼珠泛红,有人眼角的泪还没擦干。估计没人想到,父亲电话过后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眼睛齐刷刷瞪着,嘴唇颤动,想问什么话,又没有发出声来。我知道他们想问什么,直接说:“省里有个任务,我刚好回来了。”母亲抹抹眼,拉了拉我的手,她也知道我最想问什么,低声说:“你爸送菜回来,没看到你曾奶奶起来,推门就……昨天我回来,看她还好好的……”父亲的饭店开在镇上,家里人都在镇上住着,可曾祖国坚持住在渔村里,年过九十的她,没什么病痛,还能每天自己煮饭。家里人每天送肉送菜回来,帮她忙好一些事,又会返回镇上。今天父亲回来,看到她已经……我们永远没法知道她咽气的具体时间了。

  家里人自动分开,父亲走到一边的台阶上蹲下,把一根烟塞进嘴角,发抖的手滑动打火机。曾祖母就从分开的缝隙里显露出来。一块木板放在屋子中间,铺着白布,曾祖母躺在上头。堂前八仙桌上,烧香点烛,熟悉的呛鼻味。我走到八仙桌前,取出三根线香,在燃着的蜡烛上点着,插进香炉,跪拜在曾祖母面前。眼前模糊,水雾遮挡眼睛,我试图看清楚,仍是被过滤了一些,只见到曾祖母脸色平和。她嘴角微翘,好像是笑,好像昨夜到来的死亡,是她期待已久的节日——是的,对于在时光中空耗那么多年的她,这一刻的到来,是该欢喜的一刻。她昨夜躺下之前,会不会已经知道这一刻会到来?她不像死去了,灰色还未笼罩她的脸,她的手好像还能握紧拐杖,顶向地面,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印痕。

  可能我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家里人的计划——在他们的预计中,我至少要一两天才能赶回,他们还有时间安排曾祖母的后事,可我“说曹操曹操到”,倒给他们出了难题:如何快速而妥当地把曾祖母葬下,让人手忙脚乱。我们这个县,尤其附近村子,无论活着时多么尊贵,一旦过世,便迅速“贬值”,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村人很快躲避开,直到逝者下葬后,村里才渐有人烟。所以,无论谁家有人过世,族里人几乎都是当日便把人葬下,极少有停灵守灵之说,若有人因外出奔丧不及,至多宽限一两天便葬下。这习俗的由来,有老人都往前推到清末了,说是一场大瘟疫带来的心理后遗症。据说当时鼠疫横行,人都是断气即埋,迅速逃离坟坑,哪还敢停灵守灵。此时,村人已经撤光了,留下一片空荡荡,无数双耳朵正等待我们家出殡的声响。

  父亲召开家族会议。因曾祖母前几年就过了九十,坟地也是她早就选定的,这就从容了一些。眼前最紧要的事有两件,一是去请主持葬礼的师傅公,安排葬礼的各个环节;二是得迅速下海,到海边水下的“龙宫”里,捞上一个什么物什,好随着棺材一同埋下。第一件好办,一个堂兄自告奋勇去邻村请人了;第二件,则是我们迫切需要解决的。某一年,村里有一个老渔工在逝世前交代,让儿孙下葬他时,把他从海边“龙宫”里捞起后一直丢在院子里的一块石磨随他葬下,这习俗便逐渐传开了,人们总会在葬礼时,埋件什么水里的东西才安心。这事,当然由家里的男丁负责。

  “我下水!”父亲绷紧的神经一直没放松,这话好像是出征前的壮胆。曾祖母那么大年纪了,他心里早已预演过多次她的过世,可下水这件事,终究是他的心结——毕竟,他躲避海水躲了一辈子。父亲越是信誓旦旦,我越看出他的胆怯,若不是悲伤覆盖,我可能会笑出来。我说:“爸,我去吧。”父亲说:“你觉得我不懂水?”我说:“你是不懂水。这些年,我潜了全世界的海……”说到我的工作,父亲的脸又黑了。我说:“爸,要是你今天没给我打电话,我也会下水的,我这次回来,就是下水拍东西。反正都是要下去的,我来吧,你在水池子洗个澡都手脚发硬……”

  父亲沉默。作为曾祖母的孙子和曾孙,他和我是她最亲的人了,这任务只能我们来完成。而即便他随时都有着对我没来由的暴怒,他也觉得我比他更适合下水。当然,在他心里,最适合下水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早已消失在各种语焉不详的传说里的水手。绷紧的脸皮松懈了下来,他长叹一声:“别捞太重的,随便捡块轻便的就行。”轮到母亲脸色变得难看了,她是在担心即将下海的我。父亲猛地站起来:“你下水吧。我带两个人去县城,把寿衣、棺材和香烛买回来。”

  我的潜水证不是在国内学的。当时跟一个友人一同报了名,还没下海,教练还只是在泳池里跟我们讲换气和手势,那朋友热血上头,从泳池边上扑进水中,力道太猛,撞破了额头,鲜血不断涌出,他的潜水之旅便停止了。后面,天气不太好,我跟着教练下海时,海水浑浊不说,荡漾的海水把我的胆汁都摇出来了。看到眼前漂浮着的呕吐物,我特别羡慕那个在泳池里撞破头,此时正在沙滩上享受海风的朋友。小时候父亲的棍棒没能阻止我下海,可我也从没潜入过故乡的这片海。

  接到省里的这一拍摄邀请之前,我查看了一些别人拍的照片和视频,也查看了一些文字材料。那些照片和视频,勉强可看而已,并不太讲究,可画面上那些水底的房屋、石磨、牌坊、石椅甚至碗碟等,还是冲击着我的心。所有的照片都在告诉我,这里,曾有人生活过,但,海里当然是没法住人的,谁会来修建这些水底建筑呢?我当然不会像村里的老人传言的一样,把这里当成龙王的宫殿或者一个海南岛版的亚特兰蒂斯;这当然也不是什么人修建的海底墓群……事实上,这时代搜索太方便,一些古旧的文字资料,若隐若现地揭示着水里的真相。

  队员给我备好了潜水的装备,虽然这一趟另有任务,我还是带上了一个轻便的照相机。入水的一刻,随着水压的加重,我浑身松懈了下来,曾祖母过世的悲伤,暂时被海水隔绝开了。太阳光穿透海水,在水中形成各种光纹,像围绕在我身边的结界。很奇怪,此时我彻底安静下来了,好像这是独属于我的空间,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婴儿在母体里也是这样的吧?这种感受很难说清楚,我并非那种害怕见人、恐惧喧闹的人,可这些年我一次次穿着潜水服、背着氧气瓶、咬着呼吸器、扛着相机下水,倒真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是在海水里,可以变得更加自在,心里也更平静。对我们家来说,“水”是诅咒,可我没法摆脱,得一次次躲进水的包围圈。

  此时的能见度不错,海水却依然有些浑浊,越往深处,越是看到各种淤泥漂浮。潜到八九米的时候,隐隐约约中,出现了传言中的龙宫。一排排残破的墙,倒塌在水中,往一侧潜游,还看到了石块垒成的水井。牌坊是保存得最完整的,毕竟它们都是以巨大的石块雕成,靠近之后,能看到上面雕刻的各种花纹。已在照片和视频上看过类似的画面,可当它们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即使被水环绕,我还是觉得身体在燃烧。各种石块,被淤泥、海藻所覆,可它们仍倔强地显露着自己。有不少没完全倒塌的石楼,我穿行过去,进入另一个时空。在以往,我在水下拍摄,镜头和眼睛多是对着珊瑚礁、游鱼和水草,那些活物里,藏着大多数人对海底的想象。而此时,当这些毫无气息的石头出现,空荡荡之中,人是缺席的,可我好像又看到了人影憧憧。我没有打开相机——唐突的拍摄,对这一片水域的遗存,是一种不敬。我摆动双腿,在各种石墙里漂荡,把一切交给眼睛。

  我没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但我并不着急,我甚至找到一堵断墙,背轻轻地靠着,我需要在这里静坐一会儿。如果有人此时从我的头顶游过,看到我以某种怪异的姿势,在这海底的断墙边入定般坐着,他会不会吓破胆?他会不会以为看到了神话、漫画中的海底之人?多少年前,这墙还未断,还未泡在水中,这里应该住着一对夫妻,他们在屋内讲过悄悄话;老迈的慈母,也曾站在这堵墙前遥望儿孙的远足,挥舞的手折回,擦了擦眼角的潮湿……来不及再乱想,在氧气变得稀薄之后,我伸出手,在断墙上摸索着,抓到了块什么,已经被青苔覆盖,也没看清,不管了,缓缓释压,上浮。回到小船上,队员帮我卸下装备,我湿漉漉地呆坐着,任由海风袭来。两个队员不敢多问,别说他们,我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在想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拿上来的那块东西,不知道合不合适陪曾祖母下葬——那是一块石杵。

  父亲

  父亲是真的没水性。

  海在那里,荡漾的海面就是最大的诱惑。父亲不是没有过沉迷游水的年纪,可在村里,他是没有玩水的伙伴的。每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都收到了家里的警告,不能跟他一同下水,否则打断腿——把一个祖父、父亲都消失在海里的人拉下海玩水,没人可以承受可能出现的意外。即使没有别人整天盯着,父亲也觉得海水有一股把他往岸上推的力道,有一圈拒绝他靠近的防护罩,当步子移到离海水还有二十米的时候,他的小腿开始颤抖,小腿内侧、后背冒涌细微的汗珠,麻痹感增强,他不得不后退到一个安全距离,望着日光在海面上碎成闪耀的金黄——他想向前,却只能退后,退到一个让自己痛哭的距离。当眼睛被苦咸苦咸的液体浸泡,眼角一阵黏糊糊,他没法分辨,这液体到底是咸风携来的海水,还是涌发自他枯竭的眼眶?

  对他来讲,海水是一张巨大的口,随时要把他吞噬。我不知道当年曾祖母给他灌输过什么念头——或者,根本不需要,村人的传言,就足以把一个个宿命般的说法悬在他的头顶,毕竟,他的祖父、他的父亲虽然出海的理由不一样,但都是从海上消失的。对于海水,他有着本能般的恐惧。但即便恐惧,他会不会也幻想过,有一天跳到海水中击浪呢?或者,他会不会想去探寻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到底是如何消失在海上的?海边人家,倒追起来,家家户户难免都有人葬身海底,那种全家好几代都能从海上安然归来的,反而是极为罕见的奇迹;可即便如此,曾祖母的男人、儿子全都出海未归,面对着她唯一的孙子——我的父亲——要说她不担心他下水,又怎么可能。她越是长寿,越是以不健壮却足够坚韧的身体抵御时光和海风的侵蚀,别人看她的眼光便越是怪异——好像她以多次击退阎王的长寿,熬死了家里所有的男人。

  在村里的年轻人都随船往外走的时候,父亲闷着头,在自家为数不多的田里耕种。船在港口靠岸后,从渔船归来的年轻人相互簇拥着,犹如过节。船上狭窄的空间,限定了他们的步履,虽然他们可以在海水中划游,但那种摇晃与动荡,总是没那么踏实安稳,他们要回到岸上之后,才把憋在身体里的一切发泄出来。父亲也会被他们拉上,他不是太愿意参加这些聚会,但架不住那些人黝黑有力的手臂。在鱼肉焦香、鱼汤翻滚之时,父亲耳边充斥着从同龄人口中吹出的海浪和风暴。父亲闭口不言,可耳朵没法闭,话语的浪花四溅,让他有些晕。父亲的左额头,有一块清晰的疤痕,像一个畸变的“逗号”——那是他年轻时有一回,跟那些海上归来的水手们吃喝后留下的痕迹。以父亲后来嘴巴锁死的脾性,当然没有仔细跟我讲过这件事,可从曾祖母的叹息中、从其他人的唾沫星子里,也不难拼贴出当年的画面。不外乎,酒多话多之后,水手们喷着酒酸鱼腥,开始打赌,开始耍横……到了最后,不知怎么的,目标就落在了父亲身上。有人嘲笑父亲是个旱鸭子,一辈子躲着水。但父亲并不反驳,他点头哈腰:“是是是……我不下水……”他的服软,并没平息水手们的“暴乱”,有人喊了一句:“把他丢水里,看看他是不是真不懂!”父亲想跑,已经被手臂抓牢、举起,离开了那个杯盘狼藉的院子,迎向跳跃着的海风。任父亲如何扭动,也没法从那一双双铁钳里挣脱而出,他恐惧地呼喊,更放飞了那群被酒精麻痹的水手们。他被高高抛起,重重地落入海水之中。夜里潮汐上涨,水虽不深,父亲乱舞手臂乱踢腿脚,沉得很快。水手们指手画脚,看父亲在水中扑腾却总是没法往岸上走,笑声更大。等父亲的动作变小,身躯没入水里,水手们的笑声才变静了,惊慌爬上他们的脸。有人说:“还真不懂?”立即有好几个人扑进水里,把父亲拖了上来。当时他的额头已被水里的硬物磕碰,正冒血,没下水的慌忙脱了上衣,绑住伤口——那疤痕一直没消。对父亲来说,这疤痕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水手们不会觉得他的不懂水性是装出来的了;甚至,有人不再炫耀出海,开始叹气,跟他说起海上的种种不易,船太小,海面和天空太大,风暴无常,吞噬一切……说着说着,还哭起来,父亲得反过来安慰他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结婚之后,母亲连续生了两位女儿,父亲和曾祖母都慌了,据说曾祖母暗地里拜访了很多民间的“大神”,祈求给家里留一个男丁。而母亲生下两个女儿之后,已被计生人员盯上,怀上我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疯狂地“吵”了一架,躲回娘家。后来又悄悄去了一个远房亲戚家躲着,直到我生下来。计生人员见我母亲长期不在,已有所察觉,但父亲一见到他们,便拉着诉苦不断:“你说,不就是吵吵架,怎么……人就不见了?丢下这俩女儿……”说得别人眼睛先红了。村里的年轻水手们,每次回来,就给他丢几斤鱼虾蟹,让给女儿们尝尝鲜。直到我生下来,生米成熟饭,计生人员也不能把我给捆了手脚扔海里,只立即把母亲拉去结了扎。后来计生人员多次上门,曾祖母倚老卖老不断周旋,该罚的也罚了,该捅的屋顶也捅过,这事算是过去了。

  后来海南建省,热闹得很,父亲也跑到省城找机会。那时满大街全是夹着皮包的,有人昨晚还睡街头,醒来就成了百万富翁。父亲谨小慎微,水都不敢下,更不可能在这种时代浪潮中捞到什么,也不过是帮人打打杂跑跑腿,拿点儿辛苦钱。后来看到身边熟悉的人,暴发的有,死于非命的也不少,他总觉得好像自己也会跟某些传言里的人一样,不是死在街头就是被麻袋套住丢进海里。他慌乱乱地攒了点儿钱,就回到村里。可他发现,在省城时间虽然不久,可自己已经没法适应干农活了,便到镇上买了一块地,开早餐店卖米粉,米粉店后来成了三餐都开的饭店。

  我在那个时候,跟着家里到镇上生活。当时家里的最大问题,是怎么劝曾祖母一起住到镇上。那时,祖母已经变得无比随和了,也跟着到镇上过了一段,可两个月后,她还是迁回村里了。在那两个月里,她极力适应,可没办法,她完全没法入睡,到了白天,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像漏气的皮球,一点点变小、变皱。父亲先开口了:“奶奶,要不,还是回村里?”曾祖母摇摇头。两个月后,瞧着曾祖母越来越没人样,父亲知道拖延不得,直接找来一辆车,就把曾祖母和她的衣物,全载回了村里。当时我还小,可多年之后,我仍旧记得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垂:“你会回村里看曾奶奶不?”我说:“我不想上学。我想回村里给曾奶奶煮饭……”

  那时的父亲母亲,就是移动的厨房,身上的油烟味盘旋在我的少年时代。每睁开眼睛,他们便在饭店里忙,除了衣裤,我甚至怀疑,油烟也渗入到他们的肌肤里,每晚无论怎么搓,无论擦多少肥皂冲多少洗澡水,他们的身体都裹着一层油腻腻,蚊子落脚都会打滑。我甚至怀疑过我身上也这样,不然有时同学们为何看到我走过,便不自觉地脚步挪动,甚至还有人抽动鼻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和父亲开始闹僵的。我常常从镇上跑回村里,悄悄和伙伴们浮游在海边,发现后的父亲无论多暴怒,无论用多少回的吊打,也没能阻止我一次次往海里跳——在父亲和母亲的眼中,我肯定会把自己的命丢在海里。母亲有好多回对着我叹气——我离她越来越远,终将消失于她的视力范围。当时的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叛逆或者说故意找碴,可能我更单纯的想法,只是想用海水一遍遍洗掉我身上也挥之不去的油烟;洗不掉,那就蒙上一层海盐的咸腥,以一种难以忍受的气味,覆盖另一种难以忍受的气味。

  日子在镇上稳定之后,父亲也难免有出神的时候,他也曾在别人的鼓动之下,出过一次海。那是一条出近海的小船,大半日即回。这一次之后,父亲再不敢提出海的事,有人忍不住问他怎么样,他绷着脸没回答。后来,有人从船家那里套到了话,说是父亲从上船开始,就眩晕呕吐;船远离岸边,周围一片蔚蓝的时候,他已经没东西可吐,只是干呕。船家被他吓到,他们见过晕船的人,但晕到这程度的也是罕见,匆忙返回,连网也没撒。父亲觉得误了船家一天工,心有愧疚,点头哈腰把人家请到店里喝了几次酒。这一次后,父亲彻底死了心。我怀疑,父亲那么痛恨我下海,除了那个笼罩在我们家男人身上的“诅咒”之外,还有他对自己无能的不甘,有对我水性太好的嫉妒成恨。可即便是这样,大海的诱惑在他心中也未全然熄灭,他对海水如此痛恨,又在某种想象中,做着征服大海的梦。

  我也是在好多年后,才知道父亲并没有我所想象中那么软弱,他也曾试图战胜恐惧,用自己的方式接近他所畏惧的大海——比如他之后与人合开过的水产养殖场。当时我们家在镇上稳定下来了,赚得不多,但饭馆一开,每天的收入也是看得到的。父亲想与人合开养殖场,母亲几乎闹得要离婚。和母亲几次“战争”之后,父亲还是把不少钱投入进去了。起初的两三年里,父亲基本放弃了饭店的生意,母亲成了掌柜。父亲时不时往海边跑——那是一个海湾,他和别人投资的网箱都在那里——沉在海水中的网箱,游着投放的鱼,也游着父亲关于大海的梦。那时的父亲,话最多,他每次开口,都是:“我们那水里……肯定……”那两年里,父亲几乎说完了一生的话,他滔滔不绝,全是关于水里的鱼虾。我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安,可她没能寻出不安的根源,没能在父亲话语不绝的时候,送出干脆利落的反驳。那两年,养殖场也确实赚到了些钱,也带动了饭店生意,父亲从养殖场直供店里的鱼虾,鲜活不说,也比别家店要便宜得多,母亲这掌柜开始当得乐呵呵。转变出现在父亲参与养殖场生意三年多接近四年的时候,那年夏秋之交,台风将至的消息一直在收音机里蔓延,父亲变得无比焦躁,我们整天看不到他——他是在养殖场准备抗击台风。所有的准备,后来被证明都是徒劳,那场风太大,从海南岛东面扑来,席卷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朝西面倒。

  台风过后,父亲病倒,人只剩下一副骨架,一年多没恢复过来。那一年多,父亲是和某种药味联系在一起的。曾祖母住到了镇上,每天给父亲熬药,她时常伸出带着药味和柴火烟熏味的手,摸摸我的额头。在曾祖母的只言片语里,我知道了父亲在养殖场的投资,被台风席卷而去,他们为抗击台风而做的准备,也全都葬进去了。父亲还好,人病了,在药汤的呼唤里,算是捡回一条命,与父亲合伙的那个人,所有身家都丢在这场风里了,没熬过去,趁着家人不注意,给自己灌了半瓶农药,人也没了。曾祖母像是无意中说着这些,又不时提醒我:“你啊,要看紧你爸,别让他出事了……”当时的我不明白,本不习惯镇上生活的曾祖母怎么在镇上待了那么久,后来想通了,她是要盯紧她的孙子,不让其毁灭于一场台风的尾韵。

  那也是曾祖母跟我相处最多的日子,即使镇上不如村里让她舒坦,她仍会每天醒后,便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丝毫不乱——她是一个骄傲的女人,还将继续骄傲下去。我也是在那时,听到她说她儿子我祖父的事,也听到她说曾祖父的事——在她口中,我祖父和曾祖父永远年轻,而且,曾祖父要更加年轻一些。曾祖父几乎在还算是少年的时候就离开她,于是,在她记忆里,他是永远的少年。她有时也会看着我发呆,清澈的目光从她皱纹斑驳的脸上射出,我被看得不自在——她好像看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年纪小,不懂安慰人,可我感觉到了她心中藏有太多不为人知的幽暗角落,月色清冷,无人光临——就像她一个人住在那空荡荡、只有咸风侵蚀的海边老家。有时,我几乎就要憋出几句什么话来了,几乎要懂得怎么安慰她了,她盯着我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温柔了——她又是在看着她的曾孙了。我快要憋出的话,瞬间消散了。她用手中的木棍撩拨炉火,药罐的盖子在气泡的咕嘟咕嘟中被挺起,中药的气味排山倒海。她褐色木藤般的手指,抚摸我的脸:“以后,你不要老是下海游水了,别气你爸。他病没好呢,别再气他……”那中药味飘荡的一年多里,我好像再没下海,父亲从中药中缓过来之后,没了心气,大海的诱惑再也没能抵达他。他心无旁骛地在小镇饭馆的厨房里忙前忙后,油烟一天天熏着他,他一天天被包浆,身躯肥胖,肤色黑亮。

  扬波

  我曾见过飞鱼。

  当它们一只只跃出海面,开始滑翔——虽然滑翔的距离并不远——你便会有挥手和呐喊的冲动。是的,它们在海水的蔚蓝里,极力想逼近天空的蔚蓝。拍水下摄影这些年,我去过不少国家,见过各种各样的海。我曾到过挪威的西沃格岛上——这已经算是北极圈内了——暮色降临,水边的木屋灯光亮起,紧挨着的雪山闪着白光,有一种蓝消融在这天色里,倾斜的屋顶上积有残雪。在这里,自然是不敢下水的,可这里也有渔船,渔夫们是如何迎着这些冰寒出海捕捞的呢?我很想多待一些时日,跟随当地的海上勇士们,在某种极限之冷中,想象我祖父在中国南海的烈日下迎战热风。我自然也去过马尔代夫,多次在海底拍过各种水下的生物,日光猛烈之时,水下十多米,仍旧能看清画面,我拍过那里的护士鲨——关闭了闪光灯,用自然光,镜头里有一种庄严的蓝,护士鲨自如的身姿,让带着沉重器械的我,顿感人之为人的某种无能。我在菲律宾的马尼拉遭遇过台风,看着风暴中的一棵棵椰子树几乎要被连根拔起,随风而去。风也把海边老家的记忆吹来,当年曾祖父,也是在海水中央,遭遇并消失于这样一场风暴吗?马尼拉风暴之前两天,我还在夜里深潜,拍摄各种色彩斑斓的鱼,它们的长相没法描述,造物主把这些怪邪的“作品”,都藏在光线不及的深海之下。我不会跟人说起,拍到这些生物之时,由于潜得太深,我脑袋眩晕,可海水的包裹,让我不觉危险,而有某种奇特的温暖……我拍的照片在不少地方展览过——其实,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去哪儿、不去哪儿,好像已经不由我自己决定了,拍摄邀约前来,若恰好踩中我的兴趣点,答应后,邀请方便会安排好出行线路,我拎上行李和拍摄设备,赶往机场即可。起初,那些照片出现在那些高精度、大开本的摄影杂志上,还是挺兴奋的,可很快也就习以为常了。在不少讲座、网络视频节目里谈到水底拍摄的时候,我没多少兴奋,倒是担心这些节目辗转被父亲看到后,引来他的轰炸。我时常能收到各家手机公司宣传部门寄来的最新款手机——如果他们的手机主打的卖点是防水和摄影。他们一般还会寄出合作的邀请函,希望我能用这款手机,拍摄一些能体现出其功能和卖点的照片。我答应过两家公司三款手机的合作,我拍摄的一些水下照片,出现在那三款手机的发布会大屏幕上,也挂在其官网上,作为其宣传照。我逐渐不太接受此类的合作,是因为国内的手机更新速度太快了,若专门干这个,就做不了别的任何事了。而飞鱼,我就是用一款手机拍到的,有照片,也有视频,那视频被剪辑、配乐之后,飞鱼震动水面水珠弹射的慢动作,让那家手机公司在微博上吹嘘了小半年。

  有一日,我在北京一家金融企业的总部举行的分享会上介绍海底摄影——也是奇怪,我参加得最多的,是各种企业组织的文化活动——海底生物的照片在幻灯片上一张张滑过,下面一阵阵“哇”。活动结束后,参加活动的人纷纷来加微信,有一个微胖的中年人上来握手,说:“老乡好,老乡好。”聊了几句才知道,他叫Z,并不是海南人,可他在海南一个景区任高管。他说景区内有一片冷泉,什么时候我回去了,请我去拍拍他们那片冷泉的水底。当时正是父亲跟我关系最僵的时候,说起回乡,顿觉山高路遥,我说:“多联系,多联系。”之后,Z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特别活跃,几乎在我所有发出的照片下头点赞。有一年,他察觉我即将回海南岛过春节,飞机降落之后,把我直接载走,拉到他的那片冷泉周围,说不给他完成任务,就把我软禁,不放回家过年。已是深冬,又是冷泉,这一次拍摄真是把我折腾得够惨。冷泉的那汪水很浅,最深处也不过刚到脖子,在这样的水中,要想拍出Z所期待的唯美画面,角度就变得无比重要。幸好那两天日光挺好,水草和一些小鱼在画面中无比斑斓——当我打着喷嚏把一张张照片放给他看的时候,Z说:“你帮了我的大忙,你帮了我的大忙……”那个春节,我一直在感冒的状态中度过,吃什么都觉舌尖麻木。听说了感冒的原因,父亲春节期间一直和我冷战,曾祖母没多说话,又是给我煮姜块红糖水,又是给我把甘蔗烤热,希望那些冒着热气的甜水,能驱赶我体内的寒气——那么多年,曾祖父毫无音讯,在某些身子有恙的日子里,她也是在甜水一遍遍的浇灌下,舌尖尝到一点儿甜味,才能活得下去的吧?

  当Z邀请我回来拍摄龙宫,我第一时间想起那场感冒和父亲那从冬天阴到春天的脸,便说:“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他也拍得很好。”Z说:“别人,我就不叫了,你再想想。”第二天,他在微信上给我回一句话:“真让别人来拍,你甘心?”当天中午,我翻来覆去没法睡,掏出手机回了一句:“你把我说服了。”倒头便睡。按照Z的说法,自年初海南宣布建设自由贸易区之后,他们公司也在加快布局、探索,在我们家附近的那片龙宫推出潜水游,便是其策划的一个新项目。按照他的计划,拟在此项目推出前,先准备一批海底的照片,搞一个摄影展,先声夺人之后,在媒体上疯狂宣传,再找几个网红来做潜水直播,如果那片海底龙宫随着直播镜头缓缓展开……哇……哇……哇——他用一连串的“哇”,代替了所有想象。

  没想到的是,潜水拍摄还没开始,我得先送别曾祖母。

  我从龙宫捞起来的那块石杵,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放入她的棺材之中。棺材从祖屋往外抬之时,村人果然全都跑空了,这是我们村最“绝情”之处。在以往,别家有人出殡,我们也照样远远跑开,按说早已习惯这场景,而当终于轮到我们身上的时候,心中还是不好受——我们被抛弃、被别人恐惧,我们离死亡如此接近以至于别人只能和我们保持距离。村里人一少,回声就特别响,点燃鞭炮,吹起唢呐,那余音的一勾,让人惆怅。主持葬礼的师傅公走在前头,指挥着抬棺人,他让停就停,让快步就快步——空荡荡的村子里,他们走得曲曲折折,好像在闪避路上的什么东西。家人跟在后头,每走几步,就丢一挂鞭炮。理性告诉我,在此时应该悲痛,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却是某种解脱——为曾祖母能够摆脱无边苦役而欣慰。活了九十四年,她当了七十几年寡妇,多少暗黑的夜,她是睁着眼睛熬过来的呢?

  出了村子,往西是一个小山坡,是不少村人安眠之处。在走到进入山坡的路口时,师傅公一摆手,队伍停下,他走到父亲面前,悄声说了几句。父亲扭头,说:“我们就送到这儿。”师傅公再次挥手,又一挂鞭炮炸响,抬棺的队伍继续往前,而我们家人就地等候。这是有着某种慈悲心的习俗——送行到此,下葬的事宜交给他们,就避免了亲朋的撕心裂肺哭断肠。等待的时间里,家人说什么话都不对,都沉默着;站着也疲累,就在路边蹲着,目光呆滞;也有憋不住的,掏出手机,闷着头刷起屏幕。我靠着一棵树,闭上眼睛,阵阵海风荡漾而来,穿过渔村,给鼻腔送来淡淡咸味。我们唯有安静地等,等师傅公叫人来传话,让我们去已经安葬好的墓地面前。风声里,我听到了家人传出了第一声哭,是谁呢?我没睁眼看,接着有多人的声音此起彼伏混杂一块儿,我还是没睁眼。当眼睑没法阻挡洪灾,泪水超出警戒线,不得不睁开了,眼前迷蒙一片。四十分钟后,有人过来,说可以过去了。

  新土尚湿,隆起的土坡,那就是曾祖母了。在她的左侧,是一个墓;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墓。那两个墓,往年的清明节,我都跟来扫过。曾祖母左侧的墓,是曾祖父的;她身后那个,是祖父的。这两个,全是空墓。而最先埋下的,其实是祖父,在我还远远未出生的某一年,他驾船出海,整船人只回来了几个,一片哭声之后,各家人都寻找出自家葬海之人的一些遗物,埋下以当坟墓。也就是说,好多年里,我随父亲祭拜的,是一堆空无一物的土。曾祖父的那个墓的修建,我还有点儿零星印象。曾祖父不是水手,也不是船长,他虽然消失在海上,却并不是随船捕捞的船员,而是乘船前往东南亚谋生,起先还和家中有联系,最终却了无音讯了。数十年里,曾祖母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来,可她活到九十四岁,也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其间,无论别人怎么风言风语,她一直坚信曾祖父还活着,也从不给曾祖父安坟、立碑。小学时的某一天,天还没亮,我被曾祖母的抽泣声吵醒。家人都疑惑不解地围聚过来,她慢慢止住哭声,用手背抹抹眼泪,又捋了捋我的头发,说:“你公祖过了。”她让父亲去找人张罗,把曾祖父的一些存放了数十年的东西葬下,我们也才知道,已经在她的记忆里完全模糊的曾祖父,重现在她的梦里,跟她告别。此时,新坟立起,曾祖母也并没有跟她的丈夫和儿子真正“团聚”,她的身边和身后,仍旧只是两个空荡荡的土堆,她在另一个世界,仍得单枪匹马一个“人”。

  点燃一挂鞭炮过后,家人尽皆跪倒,师傅公喊道:“一叩首……”

  Z摁着电脑的回车键,一遍一遍播放幻灯片。那是他之前找人拍的海底龙宫,也不是说拍得不好,问题在于,这些照片都显得比较暗。我判断有几个原因:一是拍摄时光线不足;二是这并非专业的水下拍摄设备;三是摄影师缺少水下拍摄经验,只是把陆地上的拍摄习惯不假思索迁移到水底,对水里瞬息万变的流动感把握不住。当作纪实照片来看看,也不是不行,可若是以这样的照片来吸引人,把看客转化为游客,恐怕效果未必行。曾祖母的葬礼之后五天,Z叫辆车到渔村来把我拉到县城一个酒店里,他说话小心翼翼,怕惹到我。他也不提让我下水的事,只是拿出他之前收集到的一些照片,说是让我和他一块儿分析。

  我说:“这些照片都缺少色彩,可能……那片水下龙宫本身色调太单一。光就照片来说,这些画面实在是没什么诱惑力。我的想法是,这些建筑太灰暗,但可以拍一些水下生物,用水草和鱼虾的色彩,来点活画面。”Z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什么时候状态好,我这边随时安排人跟你一块儿。”我说:“就明天。”

  不管设备多重,一入水,我就活了过来。我是独行侠,觉得入水是一个人的事,那种被海水包裹、独自游荡的自在,没法与别人分享,所以我没有让Z喊来的两个人陪我一同下水,而让他们在船上接应。他们也乐得自在。入水之前,我习惯用潜水鞋在水面击打三次水花,一个翻身,射入水里。水下摄影就是这样,当你一直追着拍什么,你就总能在水下遇见什么:有人总能拍到水母,有人总能追到鲸鱼,有人则老是碰到珊瑚和巨大的贝。而我的眼睛,总是能看到艳丽的色彩——总是某一团色彩而不是某个活物最先击中我的眼睛。能见度很好,强烈的阳光让海水好像变浅了很多。对我来说,这样的潜水摄影,已经不是谋生的工作,而是修养身心的方式。陆地上的声音都被隔绝了,没有了人影,这是我的世界。

  如果能真正忽略包裹周身的水,每一次海底潜游都是一次飞翔。下水前,一遍遍检查身上的设备,像是即将从半空跳伞。所谓水下拍摄变得越来越“专业”,意味着所携带的拍摄设备越来越沉重,这些器材,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器官的延伸。当苦咸苦咸的海水,以浮力抵消掉器材的重量,那些沉重的器材就慢慢“消失了”。在这水下龙宫里潜游,看到一栋又一栋的残破房屋在我眼前展开,我不能不产生时空穿越的恍惚感。多少年来,村人只知道海边水下有这龙宫的存在,各种传言给它盖上层层迷雾,并不能让我了解得更多。可有了互联网之后,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遥远,我也追寻线索,在一些旧县志里,翻阅到了这水下龙宫的来历。并不需要潜多深,十二三米,已经可以双脚踩到海底,那些斑驳的石块,颜色是很单一,却也刻满海水和时间侵蚀的痕迹,角度选好之后,是最好的拍摄对象。光是想想,自从这些房子潜埋入海水开始,从未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缓慢地看着它,我就浑身颤抖。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条鱼,我很难讲那是一条什么鱼,颜色血红,犹如一团火在水中燃烧。对一个摄影者来讲,这是致命的诱惑,我很快地往前游动,靠近之后才发现,那条鱼几乎有我身体的三分之二那么大,颜色也越来越红——我正在靠近一团火。它并没有要逃离的意思,它甚至瞪着我看了看。暗淡的海底残屋断墙面前,需要这么一团火来点亮,我不断摁动快门,拍下了它很多的照片。它感受到了长镜头的侵扰,它游动,跨过一堵断墙,在水草间消逝。我只能快速滑动,追过去,可它更快,主动权在它那边,火光时大时小。即使身上没有背着摄影器材,我也没法追上一条试图游走的鱼;但那条鱼显然并无意逃远,当我停下,它也停,好像在等。我不得不重新游过去。待我游近两三米之后,它又再次离开,在我的相机里变幻着各种造型——一个足够自恋的模特。

  追拍了二十来分钟,我不得不放弃了,我知道,携带的氧气已经不多,我得返回水面了。那条鱼显然也看出了我准备放弃,它猛地加速,竟然撞向水底的一堵墙。没什么声音,只有轻微的一缕震动,那条鱼摇摆一下尾巴,拐弯绕过墙壁,瞬间消失了。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那条鱼撞过的地方,墙上的石块开始缓缓掉落——这些断墙在水中泡了四百多年,早已不那么牢靠。我游近那堵石块不断滑落的墙,想拍一些微距的照片。靠近一看,发现边上有块歪歪扭扭的牌坊,我捡起一个石块,刮掉牌坊上不知道是什么的覆盖物,慢慢辨认了好一会儿,半看半猜,落款的小字已完全没法辨认,倒是可以看出那几个大字。大字是“海不扬波”。这四个字让我心里咯噔一动,我选了好几个角度,好让光线充足一些,却仍没能很清晰地拍下这四个字。

  等回过神来,我暗暗叫苦,呼吸到的氧气已经变得稀薄,有着多年潜水经验的我,本不该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的。潜到水下,身上承受的水压变大,是不能快速上升的,否则……我不敢多想,只能放慢吸氧的频率,边游动边上浮,动作越是缓慢,我的内心则越是焦急。不能加速,不能加速,不能加速……我靠着意念来控制自己,可……即使我想加速,也没办法了,氧气残存无几,我的身子越来越沉重,那些拍摄器材已经快要把我的身子压碎,可潜意识让我没法松手……甚至,连眼皮也睁不开了。眼前开始变得暗淡,我觉得我甚至还没办法上升,又得往下掉……暗淡开始变得光彩夺目,那是刺眼的光,天崩地裂,各种轰鸣声充斥着我的耳腔,我感到了巨大的摇晃,人间的一切,都在碎裂——我自己,也要炸裂了。

  一切开始变得正常,从我重新吸到充足的氧气开始——有手臂抱住我的胸,另一只手扯掉我嘴里的呼吸器,递过来另外一个,我本能地猛烈吸氧,总算是赶走了幻觉。来人和我比画着潜水手势,我连续吸了好多口之后,摘下呼吸器递给他。过一会儿,他递给我;再过一会儿,我递给他……他松开抱在我身上的手,我们交替使用他背上的氧气瓶,慢慢上升,越靠近水面,阳光越白亮。

  把头探出海面,我没有抢着吸气,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刚刚死里逃生。重新坐到小船上,我才感觉到,身子像是散架了。我感谢这两个跟我一起来的队友,他们发现我潜水时间太长了,就都背着氧气下水寻我了。我此时没法说出感谢的话,闪过我脑子的念头,是让他俩保密,否则,一旦传到父亲的耳朵里……刚才的那一幕,就是那个笼罩着我们家的魔咒吧,它是蹲守猎物的好猎手,无论藏匿多久,时机一到,就杀机毕现。

  ——当年,那一幕也是这样出现在我祖父身上的吗?

  祖父

  我总觉得,祖父有过跟我一样的压力。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随着下南洋的船消失后,曾祖母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她肯定多次幻想过,她的先生若是有一天安然回来,她至少可以坦然告诉他,我帮你把儿子养得好好的。可时局动荡,疲于生计,哪里能照看得那么周全呢?祖父终于还是和村里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随船出海——我们村没有港口,可出水性好的水手,他上了另外一个镇子的渔船。曾祖母也不得不同意,世事多变,在岸上未必就比海里妥当。祖父每次下船,除了给他的母亲带回海货,还带回滔滔如海浪的话——那些话后来曾祖母曾不时转述给我,有的听着像真的,有的却无比荒诞,我不得不怀疑,那是曾祖母在对她儿子的多年思念中,自己编出来的对白。“你爷爷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她有时会以这句话开场,接下来说了半天,其实跟我的祖父——她的儿子,可能毫无关系。

  也是很多年之后,我才清楚,或许她并不是要跟别人交流她的儿子,她只是在寻找一个说话的对象而已,而且,这对象还得恰好听不懂她的话才行——她就没跟家里其他人说过。也就是说,我永远没办法明白,在“丧”夫、丧儿多年里,她心里吞下过多少惊涛骇浪。她的脸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衣衫永远齐整,头发服服帖帖,没有任何一缕乱发强出风头。她和村里的老妇人没什么两样,可又处处不一样,她衣裳不新却特别洁净,她把自己浑身收拾得充满秩序感——如果不是以这种程序化来让一切严丝合缝各安其位,她早失控于那些起风的暗夜,哪里能熬得住那漫长辰光?

  和村里的每个老妇人一样,每一个节日她都绝不疏忽,该到沙滩上燃烧纸钱祭拜未归人,她一定去;该到关二爷庙里祈求平安,她就在通书上指定的吉时准时出现。每年还有很多次,她一个人带着香烛纸钱背海朝西,去村人的坟地。那是她一个人的时间,在前往的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并不回话,最多点点头。她是去祭拜她的儿子,但,也是一座空坟而已。祖父在海上消失,连一根头发都没能回到渔村,最后埋下的,是他的一些衣物什么的。“他冷啊,他是在海上没的,又离得那么远,一直泡在水里,得划多少年的水才能回到村里呢?方向不对,就永远回不来了……”她这么跟我讲过她的梦,我当年听的时候,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在脑海里些许停留;当她也走了,她讲过的话,反而不时闪烁,在我耳边强行起义,祸乱不绝。

  曾祖父消失在海外,并不是孤例,周边村子也不鲜见曾祖母这样的妇人。有的熬得到尽头,她们的男人从海外归来了。可大多等不到,要么男人已在南洋重新成家,只是偶尔给寄些钱物回来;要么妇人熬不过孤独岁月,把自己的命结束于一棵树、一片水。这些空守着的女人,总是被异样的目光所包围——祖父年少时,受不了那些目光的挑衅,敏感而易怒,拳头时时青筋暴起,迎着目光和话语挥过去。无数的告状、争吵自然就丢到曾祖母身上。曾祖母叫来她的儿子,正要说出责备的话,可一在他的眉眼之间看到他父亲的模样,看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准备好的话只好吞回去。她清楚,她儿子的所有愤愤不平和无端发怒,都是替她出头,他渴望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挡在她的面前,隔断所有朝她赶来的伤害。

  一九五〇年海南解放时,祖父七岁,曾祖母是个村妇,可她也知道,新的时代到来,一切都不一样了。曾祖父的身影是越来越渺茫,几乎所有下南洋的男人都跟老家断了音讯。不到十岁的祖父,跟村里的伙伴,一次次把自己丢进海岸边的龙宫里,从水里捞起海底之物。曾祖母的哽咽和泪水没能劝退祖父,她只能频繁地烧香拜佛,祈祷她儿子平安。祖父十四岁就随船下海,把自己晒得一身黑褐,身上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的,日光之下,肌肤闪着油光,一铁锤下去,能敲出乒乒乓乓的金属之响。女人出海是渔村最大的忌讳,祖母自然没随船出去过,祖父跟曾祖母说他的海上奇遇,曾祖母只能借助在岸边遥望的海面之景,想象海里的波涛。那些奇遇,最后都化成她的阵阵惊吓和夜夜噩梦,尤其是在祖父十八岁那年经历了一场风暴后。当时祖父已经是一个远海船上的主要船员,每年在海上至少待四个月,相比陆地上的安稳,他更习惯海里的摇晃。那次风暴出现在渔船返航的途中,捕捞的鱼虾蟹堆满舱,可风暴袭来的速度远超他们返航的速度,后来即使把渔获和一些重物抛下,渔船也还是和风暴正面相遇。依靠船长熟知海路,借助经验和罗盘的指引,快速奔往一个岛礁,总算是把船员的命保住了,可这一趟也算是损失惨重。回来后,光修复渔船就花了一个多月。风暴抵达村里的时候,曾祖母守着空荡荡的院门,目光空茫。风后三天,见到儿子衣衫破烂地出现,她的惊骇反而没了,只淡淡地说:“你要找个婆娘了。”

  问到合适的人并不容易,人家一听说出海的,他父亲也消失无踪,多给吓退了。祖父结婚已经是二十岁那年了,祖母是隔壁村的,也是渔家人,家里也在海上折损过人,并不觉得有人死在海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婚后也就十多天,祖父也再次随船出海,此时,祖父已经能时不时帮一帮船长掌舵了。对于罗盘的指向和《更路经》上记载的海上航线,他也能多少知晓一些,最关键是,他水性好。出船的人,没有水性不好的,可像他那么好的仍是少见——若说有人能在海上徒手抓回条鲨鱼,这人只能是他。后面,便是我父亲出生了。祖父每次出海归来,家里就多了鱼汤味,肌肤颜色越来越深的祖父,双手钳子一般抓住他手脚粉嫩的儿子。他总是下手太重,捏出一阵阵号哭,引来家中两个女人的阵阵责骂。

  曾祖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若是有一天,她白发苍苍的夫君从国外归来,她可以带着她儿子、孙子,走到他面前说一句:“我对得起你。”但这样的话,是没有机会说出来的,即使她在自己内心预演了千百遍。她去问卜过一些通灵之人,想证明自己的预感。被问询之人,无论胖瘦男女,无论法力高低,总有一点是斩钉截铁的,那就是,在某种奇特的问卜仪式之后,给她的回答都很一致:曾祖父还活着。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反正,她被这个消息笼罩了数十年,直到她过世,她幻想着重逢的画面也从未出现。如果我们生活的是上古神话世界,那她毫无疑问会变成“望夫石”之类的东西。有很多无人知晓的长夜,她侧听着不远处的潮汐涌动,渴盼从月色和海风中,搜寻到那缕熟悉的体温与呼吸。这样的渴盼,在她的儿子我的祖父命丧远海之后,更加强烈。

  关于祖父的死,后来一直有好几种传说。

  其一:那一趟出海,祖父已算是船长,他掌舵已经两年。这一趟,渔获颇丰,船已经归航。这一次是少见的丰收,所有人也就放松了警惕。当夕光洒满海面,橙黄色让一切都显得安详而辉煌的时候,没人会想到那艘相向靠近的船会率先开枪。祖父慌忙掉头,想甩开飞射而来的子弹。他让船员搬来米袋,堆在船舵前面,他一边躲避一边转动船身。风吹船帆,船一个错身,甩开了一段距离。船员们虽也有两杆枪,可在突然的袭击面前,已经被打傻了,忙活半天,潮湿的枪管根本射不响。虽然海上摇晃,不好瞄准,可船上还是有船员中枪了,哀号声和血腥味混合在傍晚的海风中,是死亡的信号。奔逃了有二十分钟,祖父右肩中枪之后,他终于让船停下,他只希望,袭击者可以放过他的船员。后来活下来的船员也没能说清楚,袭击者到底是别国的士兵还是神出鬼没的海盗。

  其二:最先,是一个首次登上这艘渔船的船员,生了某种怪病,肚腹鼓胀,呕吐不绝,在船上鬼哭狼嚎。船员们把携带的药都翻出来,土方子都用遍了,也没一点儿效果,直到那船员气力散尽,昏睡过去,呻吟越来越弱,眼看就要咽气。祖父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返航,可这一次出海太远,不是想回就能回的。最可怕的,是第二天,祖父发现自己也开始出现了和那船员一样的症状——也就是说,这是某种可以快速传染的病。七月底的暴热天气,船舱这个封闭的地方,人人自危,没有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祖父极力控制,可扭曲的身体、发紫的脸色,掩盖不住他已被传染的事实。祖父估算了归航的时间,最快的速度也得四天半,可他这个掌舵人已经染病,相当于这艘船的大脑已经迷乱,返回到岸上的时间还会拖延得更久。如果继续归航,可能还没到达港口,船上的人便无一幸免全都被传染。祖父当即做出决定,向一个离得最近的岛礁进发。他已不能掌舵,只在一旁边呻吟喊痛边指挥,大半日之后,终于看到经书上提及的那个岛礁。岛礁不大,可此时已经是唯一的救命场所了。考虑到渔船可能已经被呕吐物污染,没犯病的船员便带着粮食和淡水登上岛礁;渔船上留下了祖父和最先犯病的那个船员。渔船在岛礁附近下锚停靠,相隔不远,船和岛礁间的海水把健康之人和病号隔开,避免怪病继续传播。幸好这一趟出来还没多久,淡水还足。前两日,岛礁上的船员不时朝船上喊话,祖父听到后,都会回应。到了第三天,船员喊了许久,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们心慌了,有胆子大的立即登船查看,却在渔船上号哭起来。其他船员也纷纷登船,船上却没有了祖父和最先染病那船员的行踪。渔船比他们登岛礁时,还要更加干净整洁,显然被海水冲洗过。没有人知道祖父和那船员去哪了——其实,却又谁都知道。他们在渔船附近的水下搜寻好久,一无所获,只好放弃。他们知道祖父的水性,他既然已准备把船留给健康的船员,自然不会把染病的身体留在附近,他肯定已经带着那最先染病的船员游出很远,再沉溺于茫茫波涛。

  其三:所谓的遇袭和怪病,并不真实,他们的船,仅仅是遇上了一阵渔家最常见的海上风暴,导致损失惨重,最后回来的,只有几个人。剩下的船员回来之后,大多语焉不详,彼此之间说的话都对不上号,不知道该相信谁。

  这一场海上的灾难,一直都是一个谜,谁都没能证明哪种说法是真的。甚至有人说,其实,传言都是真的,那一趟他们先是遇袭,之后带伤逃离,伤号发炎,导致病毒传染,后来在岛礁上躲避,还遇到了一场不小的风暴……我父亲在很多年以后,曾抱着这个不解的疑团,去问了一位当年的幸存者,那老船员就是这么说的。他并没说谎,可关键是,他出海多年,会不会已经把诸多经历,混成了同一件事?会不会把一辈子待过的船舱、海面和岛礁压成同一回,也把一辈子的出海压缩成了同一次?

  丈夫、儿子相继尸骨无存,在他人眼中,曾祖母的灾星之名怎么也洗不掉了。她不是没想过死,父亲后来跟我说过她身上的疤痕,一些纵横交错的刮痕,在她的大腿、手臂处交错,那是来自她的发钗还是梳子的自残?她甚至在身上绑了一块石块,准备自沉于海底龙宫,可绳子的脱落让石块先沉了下去,她被海水的浮力推向水面。几个在岸边摘椰子的少年发现了,慌忙下水把她拉回岸上。一次失败的寻死并不能完全抹杀她的绝望,最后让她打消念头的,是我的父亲。当时十余岁的父亲对她说:“奶奶,以后,你跳一次,我也跳一次。”父亲看到了她唯一一次痛哭。父亲见过很多场大的台风,可在他眼中,所有的风暴,都没有那次他祖母的痛哭来得摧枯拉朽——那痛哭堆叠了之前二三十年的无望,也预支了其后四十多年的泪水。

  痛哭之后,曾祖母就不再寻死了。她得和我的祖母一起,带大我的父亲。祖母是在父亲十二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七六年过世的。我也曾问过父亲,到底是怎么过世的?父亲语焉不详,憋出眼圈的通红,只抛出一个字:“病。”曾祖母也从没提过,这自然也成了我们家另一个隐秘。而这哪能藏得住呢?在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那里,不外乎两个字:“吃药。”至于祖母吞食农药的缘由,村人则是各种猜测。可即便没有确切答案,要猜到也并不困难。这个家两代男人都消失于海上,而两代女人都活着,带刺的风言风语、带色的奇怪眼光汹涌而来,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住的,祖母毕竟不比曾祖母命硬。而我心里怅然无比的事情是,当年曾祖母牵着我父亲的手,送走我的祖母,她心事如何?作为我们村最长寿的人,时间对她来说,是奖赏还是惩罚?或者说,这是一种惩罚般的奖赏。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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