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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在恶劣天气和恶劣路况、以及强烈的预感中几乎“明知故犯”的翻车事件,却在一方碍于情面优柔寡断跟多方的各怀心事迫切上路下,无可奈何地发生了。意外仿佛就降临于一刹那间,但分明又是水到渠成,后果早已在前因一步一步的推进和形成中无可避免。于“我”,这个车祸刻骨铭心,但于他人,倒成了一个有意或无意间了无痕迹地隐藏和抹去的事情。作者带着对人性和世事的洞察和体恤,通过这个小说,写出了现实中的偶然和必然,以及人和日常的多面性和复杂性,同时,也是对世界、生活和自我的细细端详,亦是另一种层面的小中见大。
一刹那
□裘山山
一
那一刹那,我脑子里出现的竟是电影镜头:车身侧翻,三滚两滚,撞向路边防护栏,然后砰的一声,开始燃烧……真是警匪片看多了。我都忘了当时在下大雨,就算油箱撞裂汽油流了一地,也很难燃烧吧。
其实翻车之前,我脑子里想的是另一部电影,《穆赫兰道》。开篇就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在暗夜里行车,车突然停下,两个男人拿着枪逼女人下车,女人惊恐万状不知所措。突然,公路上飞驰而来几辆赛车,疯狂的赛车党将他们的车以及车旁的男人撞得稀烂。惊魂未定的女人爬出车逃命,却被撞坏了脑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车上,于是好戏开始上演……
但我肯定不至于,我是一定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车上的。虽然车里的四个男人都是我今天才遇见的,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一个是副站长,一个是驾驶员。但是这场车祸我是认识的,它先于发生潜入了我的大脑,虽然潜入得非常缓慢,如同花生酱——据说世界上流速最慢的液体是花生酱——但潜入后就逐渐凝固了,凸显出一场车祸的模样。
所以,当车子撞向山体的一刹那,我没有惊叫,脑子里想的是,你真的来了!就好像亡命天涯多年的逃犯,终于看到了拿着手铐的警察,释然大于恐惧,周身放松,意守丹田。
翻车之前我已感觉到了异常,车身突然不受控制地下滑,虽然我们原本行驶在下坡道上,但下行和下滑是不一样的。驾驶员死命地扳着方向盘,真的是用了洪荒之力,但车子根本不理他,继续失控。只听副站长大喊:刹车!踩刹车!驾驶员回:没有刹车了!
“没有刹车”这个表述是如此贴切,以至于让我有了触感:一脚死命踩下去,刹车踏板和车子是失联的,只是一块铁皮而已。我在他们的简短对话中怔住,但大脑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充斥着愤怒,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好嘛,不听我的嘛,这下你们如愿了吧。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上方扶手,身子听天由命地交给了那股巨大的来自虚空的力量,我完全没想到应该抱住脑袋俯下身。那一刹那,我在等着自己被弹起来,然后摔下去,顺应车意。
据说人的大脑是有偏好的,天生就爱关注突发事件,而对那些随时都在慢速移动的场景视而不见。比如我们翻车那会儿,山坡上的树枝一直在微微晃动,雨水在默默地流过石壁,喝了雨水的玉米又悄悄长了两毫米,风在雨里继续呼啸,甚至,我们脚下的大地,也因为地壳运动而正在慢慢西移……我们只会注意眼前突如其来的快动作,注意一刹那。
一刹那之后,世界定格了。当然,世界是不会定格的。即使在最寒冷的南极,也有很多原子在运动。只有到了摄氏零下273.15度,原子才会停止运动,那就叫绝对零度。而绝对零度只存在于理论层面。所以我说的定格,不过是存在于我的感官世界里。
雨真的很大,感觉头顶那片天被两个交锋的大气团占领了,打得你死我活。天也是黑透了,以至于我们的车撞向山体接着一头栽下防洪沟时,都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就像无声电影中的镜头,默默划过银幕,其中还有个特写:右前轮一撞之下与车体分离,腾飞起来,在马路上向前滚,滚下了左侧的山崖。山崖下,是波涛汹涌的大渡河。而我,原本是坐在那个车轮上的。我在那个轮子上坐了十四个小时。此时是晚上八点。
屏幕上应该出现一行字幕:一小时前。
二
一小时前,我们爬上折多山,山顶海拔四千三百米,北京时间七点整。这个时间,比我们预期的晚了三个多小时。之所以晚,是因为前期的行程不顺,一误再误。
整座山都在下雨,整座山都被黑云笼罩着,能见度极低,我只能隐约看到车前灯照耀下的十几米路。车子小心翼翼地跟着那束光一点点前移。雨刮器开到了最快档,和雨水争抢着玻璃窗上的地盘,来来回回,无休止地摩擦。于是乎,下山的三十多公里路我们走了五十分钟。这五十分钟里,早上潜入我脑海的不祥预感愈来愈清晰,我的心为此揪成一团,紧得发疼。
好在,当夜幕彻底笼盖四野后,我们终于进入到了康定城。看到雨夜里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我稍稍安心一点,于是再次小心翼翼地提出那个建议:
这么大雨,这么晚了(快八点了),我们就在康定住一晚上吧。
我想我都如此疲惫,司机一定更甚。真应该停下来歇息了。我们已经连续行驶十几个小时了,人困马乏,更重要的是,我们今天一路上遇到的塌方和翻车,比我进去的十天里遇到的总和还多。估计那天的黄道日历上一定写着:今日忌出行。
但没有人回应我。
这是我第二次如此说了。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我们两点才吃上午饭。那时尚无智能手机,我是凭来时的经验判断的,到康定肯定天黑了,从康定到雅安还有一百四十多公里。这样的山路实在不适合开夜车。我相信他们也会这样想,明摆着的事。
我说,咱们今晚住康定吧。
不料他们好像和我坐的不是一辆车,遇到的不是一样的经历,我的预测和建议,在我们饭桌上完全不能形成气候。他们意志坚定地表示要继续赶路,继续按原计划走。他们反复说,没问题的,他们经常这样走,肯定能在天黑前到雅安。四个男人,含驾驶员,每个人都把这句话说了一遍。那份笃定,不容置疑,让我无法反驳。
我只好顺从。毕竟,他们在这条线上已经跑了几十趟,而我才两趟。再毕竟,当时还是朗朗晴空。人都是受缚于自身经验的囚徒,关键是,他们的经验也把我绑架了。
大雨是五点开始下的,或者说,我们是五点进入大雨的。大雨一直在那儿下,是我们驶入了大雨。雨水令很多路段泥泞不堪,行车的速度和安全系数都大大下降,如此,不该重新考虑我的建议吗?安心在这个被情歌唱红的山城住一晚上,明天早上去雅安?
我完全没有打卡网红点的意思,我只是忍耐到了极限。腰酸,背痛,头晕,恶心,最重要的是,那个不祥之感愈来愈强烈,它不是平白无故产生的,是路上点点滴滴的遭遇累积而成的。如我前面所说,它就像花生酱,缓慢而又持续地涌入我的脑海,然后逐渐变得坚硬。等到大雨倾盆时,它已然坚硬到像一把手枪,顶在了我的脑门上。
车上沉默。四个男人没有吐出一个字,甚至连“嗯”“呜”这样表示思考的语气词都没有,他们以集体沉默表示不同意。我真恨不能把那把枪转而对准他们的脑门:停下!再这样赶路是会翻车的!
可是我没有超能力,那把枪只顶着我的脑门。车子就在我的恳求下和他们的沉默中,急速地从康定城穿过,雨水把车灯前的柏油路照得发亮,亮到发滑。
我想再争取一下,就说,驾驶员太疲劳了,应该休息一下。
不想驾驶员马上说,我没事,主要看你了。
驾驶员说这话的同时,脚下似乎还在暗暗用力。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软弱,就好像我是搭他们的车,不得不顺着他们似的。实际上,这辆车是专门送我下山的。沉默片刻后,我妥协了,退一步说,那,我们先吃晚饭吧。
我想这个要求总该被认可吧。吃晚饭时,司机可以休息一下,从午饭到现在,他已经连续驾驶六七个小时了。他的疲倦和不耐烦显而易见。
这次他们接话了。副站长先说:这个,现在才七点过(他竟然把七点五十叫做七点过),大家都还不咋饿,我们就不在康定停了,我们再往前赶一点,去天全吃火锅鱼嘛。另外两个男人马上附和说:对的对的,去天全吃鱼,那边的几家鱼都好吃,不摆了。驾驶员说,反正烂路走完了,剩下都是好路了。
我沉默,愤怒在心里燃烧,恨不能怒吼:吃个狗屁鱼!难道你们非要翻车才甘心吗?在我的愤怒中,车子像上了滑雪道似的,以七八十公里的时速,急速离开康定城,重新上了公路。
如此说来,那一刹那,始于一小时前。
三
车祸现场。
撞进沟里后,我很清醒,想着必须马上离开这辆车,免得车爆炸把我也炸上天。我真是这么想的,来自电影的影响力是如此强大。我努力向外爬,离开座位时,忽然想起背包没拿,转身拿上,顺带还摸了一下口袋,手机在。
我手脚并用,爬到门边时,先于我爬出去的三个男人,拽了我一下。原来他们已经爬出去了。不知道他们在最后一刻是什么感觉,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歉意?
大雨依旧猛烈,还伴随着强烈的风。那风的时速大概超过了我们的车速,我不得不蹲下,以免被吹倒。时不时划过锯齿般的闪电,闪电亮起的瞬间,我看到五个人站在公路边上,傻傻地看着沟里的车。所幸,五个人都全尾全须地站着,没人受伤,至少没有重伤。受伤的是车,车子以报废的模样卡在沟里,车的前保险杠撞断了,少了个车轮,还碎了一块玻璃,显然,没有大吊车来请它,它是坚决不会上来的,它瘫在那儿嘟囔说:不行,我散架了。
如果要给这场车祸命名,我想应该命名为明知故翻。是谁明知?车,驾驶员,还是副站长?反正不是我。我是明知要翻极力阻拦,没拦住。我因此而痛苦。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王小波如是说。我亲身体会到了。
我终于开口说,给牟主任打个电话吧。
当我开口说出这话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发颤,甚至发叉,腿也在抖,衣服湿透了。这辈子头一回用上了那个词:瑟瑟发抖。我拿出手机,用背囊挡着雨,想拨打电话。
副站长一步上前拦住我:别急,等会儿再说。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等会儿?等会儿难道车子就能从沟里出来,像电影镜头那样回放吗?毕竟我这趟行程,是牟主任安排的。报告他是必须的。我希望他马上派一辆车过来,把我接到雅安去。此外,我还要,迫不及待地想要,吐槽。
副站长说,还是我来报告吧,我带车。
我明白了。我打这个电话,有点儿告状的意思。他打,算是汇报工作(突发情况)。虽然很不情愿,但软弱的本性让我依了他。
这个时候,我隐约发现我手上有血,抹了下额头,是额头出血了。很淡,被雨水稀释了,但毕竟是血。不知道撞到什么硬东西了,疼倒是不太疼,但生气。他们的固执,居然让我付出了血的代价。我很想大声质问他们,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赶夜路,非要在大雨中赶夜路?
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继续瑟瑟发抖。
副站长向路的两头张望,期待有往来的车,但一辆都没有,没有上山的,也没有下山的。没有人像他们这样冒死在雨夜赶路,制造一场明知故翻的车祸。
绝望中,雨幕中忽然出现了光亮,一辆小车从坡下爬了上来,我又惊又喜,竟然也有人在这样的夜晚跑路。小车主动停在了我们身边。一个男人探出头问:需要帮助吗?
真是活雷锋啊。雨夜雷锋。
副站长连忙上前说,谢谢谢谢,需要帮助,我们的车出车祸了,能不能麻烦你先把这位女士带到康定去?男人说,没问题。我说,不好意思,我身上湿透了,会搞脏你车子的。他说没事没事,快上车吧。副站长又叫来我们车上的另一个男人,跟我说,我在这里等处理,让助理员送你去康定。安顿下来给我打个电话。
就这样,我再次上了陌生男人开的车。
但这一次,我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了,而是松了口气。毕竟前面铺垫得太狠了。等在车上喘匀了气,我才意识到今天还有个反常,以往一到晚上六七点,丈夫会打电话来问,走到哪儿了,是否安全。今天都八点了(都翻车了),也没有任何音信。
我满心不高兴,但还是主动打了一个,我急于和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联系,获得安全感。不料丈夫上来就说,他六点半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都没打通。我释然,猜想那时正翻越折多山,信号不好。我努力淡定地告诉他,我们出车祸了,我现在搭了一辆过路车返回康定。
之所以努力淡定,是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比我还淡定。我若哭哭啼啼,惊慌失措的,会很尴尬。他果然哦了一声,然后问,受伤没有?我说,没有大问题。他说,那就好。今晚住康定吗?我说是的,目前是这样考虑的。他说,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不管怎么说,我和失联的世界再次联系上了。世界虽然没有热烈拥抱我,也还是正常的世界。
到达康定,助理员已经为我联系好了招待所。我一再向那位雨夜雷锋表达我的感激,我问了他的名字,留了他的电话。我也不知要怎样,但这是表达郑重的意思吧。
我浑身湿透地站在简陋的房间里,窗外大雨还在持续,但是风势弱了些。风也和我一样疲惫不堪了。我有些恍惚,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四
一天前。
中午吃饭时,我和站里的人闲聊,我说我的采访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打算过两天就返回总部。我还说这些日子麻烦他们了。
我上川藏线采访,除了跑路外,还选了几个点住下。塘坝是最后一个点。我已在此住了三天。
这时,一直埋头吃饭的副站长马上抬头问,你怎么下山?
我说我跟牟主任说了,他会派车来接我。
他马上一脸笑容地说,噢,简直是太巧了,我们站里明天有辆车要下山,你可以坐我们的车下山,免得麻烦牟主任了。
我有些缺少思想准备,明天下山?这不合我的计划。但是,他的建议又很难拒绝,有顺路的车不坐,让人家专门派车上山,再下山,显得有点儿摆谱。见我犹豫,他又说,我正好要去雅安办事,我亲自送你下山,保证安全。
我迟疑着说,也好。
他马上说,那就这么定了。
是我的犹豫害了我。正如我的前领导给我的鉴定:你这个人,第一理想主义,第二优柔寡断。理想主义已经被现实生活折磨得形销骨立,站不稳了,但优柔寡断却如中年体型,越来越敦实。
我想抓紧时间采访,便放弃午休出去找人。路过办公室时,听见副站长正在讲电话:人家作家老师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老待在我们这山上好无聊嘛……我送她下山之后马上就返回,不会影响工作的……就两三天时间,绝对没问题。
我这才明白,不是正好有车下山,是我正好成了他下山的借口。最近站长不在,估计上级不希望他离开。他便拿我当了理由。可是,这一来我更难推却了。因为,他比我更迫切地想走,他会排除一切阻力拉我下山的。
晚饭时,他果然很高兴地说,一切都安排好了,牟主任指示我带车,把你安全送到。明天早上我们六点出发。
我吃了一惊,那么早?
他说,不早,六点走,晚上就能到雅安。
我又吃了一惊,这第二惊里有了害怕:明天晚上赶到?从塘坝到雅安,我来的时候可是走了三天,就算是越野快,也不至于快那么多吧?七百多公里的山路,起伏蜿蜒,处处有险情,起码应该分两天走吧?我弱弱地问了一句,能行吗?
他豪迈地回了句,没问题。我们从来都是这样走的。
跟着他又加了一句,放心吧。你的生命宝贵,我们的生命也宝贵。
我有些不悦,但不再说话。其实我当时完全可以说,算了,我不坐你们车了,我还是想多待两天,多采访两个人。我这样说了,他还能绑架我不成?可是我竟然说不出口。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上了歧途。
一刹那的事情,并不是在那一刹那发生的。
当然,我也抱着侥幸心理(也算是为自己不得不出发做的心理建设):上山的时候我阑尾疼,很担心路上发作,到了山上不好办。可他们只是给了我一板阿莫西林,说问题不大,吃两颗就行了。两天后我还真的不疼了。每次遇到塌方,石头滚了一地,我提心吊胆地觉得应该后退时,他们总是若无其事地下车,把石头搬开接着往前走。或许这条危机四伏的路对他们来说,和城里的街道差不多。一天跑七百里山路在他们是小事。
早上六点,天还黑着,我拿上行李出门。车停在院子里,我习惯性地坐到后面,副站长走过来说,老师还是请你坐前面吧,我们后面要挤三个人。
挤三个人?不是说专门送我的吗?但转念一想,他们常年守在山上,好不容易有辆车下山,搭个顺风车难免。我便坐上副驾,把随身的背囊和保温瓶也拿到前面,堆在脚下。
果然又来了两个大男人,和副站长一起挤到了车后座。他们沉默寡言,连个招呼都没和我打。驾驶员也不苟言笑,五官端正,瘦而高,算是个帅哥。但是,我更喜欢送我上山的驾驶员,黑乎乎,胖乎乎,一脸笑容。身处陌生环境,亲和力远比颜值更重要。
我就这样十二万分不情愿地上了路。
车里很沉闷。我想说几句活跃一下,或者和他们闲聊,联络一下感情。毕竟,五个人要在狭小的空间里相处十几个小时。但是,除了副站长偶尔回应我,其他三个男人都一声不吭。尤其驾驶员,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不说话不是拘谨,而是不快。从侧面看始终板着脸,似乎对这一趟出车任务很不情愿。
我作罢,也陷入沉默。窗外掠过的一座座山,在渐渐明亮的天光里泛出浓浓的绿色,毕竟是六月。山腰缠绕着云雾,犹如仙境。川藏线的美名不虚传。可是这样的美,是从危险中孕育出来的。
果然,出发不到一小时,我们就遇见一辆翻车,车和人都很惨,再走没多远,又遇到塌方,车子堵成一条长龙。前面的司机都靠在车上抽烟,好像只要躺平路就会通。我们车上的三个男人只好下车,涉过泥泞走了好几里路,到前面的养路段叫来了推土机,将道路开通。再往前走,又见一辆翻车,翻在路中间,把路堵得死死的。又去找大吊车来将其移开,得以通过。
如此这般,早饭推迟到十点,午饭推迟到两点。驾驶员似乎有些心急,将车开得飞快。有段路被洪水冲断淹没了,他也不减速,冲过那段路时,被水下的一块大石头狠狠绊了一下,车子腾空而起,将我放在前面的保温瓶弹起来,砸在我的头上。他竟然连一句抱歉都没说,后面三个男人也一声不吭,好像没看到。
我感到不快,但忍了。毕竟这是川藏线。但接下来,车祸继续出现,简直邪门儿了,前后六次。要命的是,每次经过车祸路段都非常缓慢,几乎是挪过去的。让我想起沙漠的迁移,大部分是跃迁,小部分是挪迁。我们就是挪迁,从天上看肯定察觉不到我们在动。由于如此缓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直面现场,接受血淋淋的交通安全教育。
车祸外还遇到两次塌方,一次是山上的大石头毫无征兆地滚下来,还好没砸到我们车,稳稳地立在路中间,我们车上四个男人,加我,都推不动。后来又来了三个司机,才把石头推到路边。还有一次山体下滑,泥沙俱下堵了一半路,我们是挨着悬崖边儿挪过去的。
这样一路走下来,感觉糟透了。早上出发时那个隐隐约约的不好念头,开始蠕动变大,我极力按压它,不让它探头。我反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辛苦归辛苦,不会有事的。
却不料,终于有了一刹那。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六期)
裘山山,祖籍浙江,现居成都。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儿童文学《雪山上的达娃》,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约五百万字。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文津图书奖等多种奖励,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