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
湖南人平常说话,总会冷不丁地迸出“套路”这个词。“套路”是方言,《辞海》最初的版本中没有这个词条,后来有没有,没有查过。什么意思?一是与“门路”同义,二是形容已成格局的办法和行为举止,三是指用不正当手法去获取利益的途径。
许多日子以来,码头搬运工益平,刚刚三十五岁,就常常向同年的妻子金凤莫名其妙地发出慨叹,有点伤感的味道。
“金凤呀,我爹当码头搬运工人,汗珠子摔地碎八瓣,挣一份饿不着也富不了的辛苦钱,然后高高兴兴退休。我也是卖力气的这个套路,一个月挣三千元,唉。你呢,在超市当个营业员,早出晚归,一月才两千元,都是累死人的老套路。”
金凤猛地睁大了眼睛,两条细长眉往上吊起,说:“老老少少一家人过得清吉,有什么不好?看你五大三粗的,想出了什么赚活钱的新套路?”
“没……有。金凤,你注意没有,和我们住在同一栋楼同一单元同一层的隔壁这户人家,活得就很滋润,他们夫妻应该有赚大钱的新套路。”
金凤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窥视人家的隐私了,无聊。”
“其实你的眼睛也没闲着,我什么不知道?”
“我才不管人家的屁事。”
这户人家的户主姓丰,与益平家同住四楼,而且是隔壁。男的叫丰立,女的叫班丽,孩子大概放在老人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这种格局和益平家酷似,他和妻子金凤只管上班,七岁的儿子由益平的父母管领在另一个地方。
益家与丰家是老相识吗?不是。这个社区的人家是因为政府指令性的拆迁,从各处零零散散搬到这里来的。清一色的补偿性经济适用房,一律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最高的楼也就六层,所以都没有电梯代步,平等得让人惬意。益家和丰家,原先根本没有任何交集,谁也不知道谁的前世今生,搬到这里来,也不打什么交道,之所以彼此知道姓甚名谁,是因为社区管委会做家访时,介绍过本单元住户的基本情况,好让大家互相联系、互相关照。当下人们都有社交恐惧症,谁都不会去主动亲近不相干的人。两家的人在楼道里偶尔碰到,不过客气地点点头而已。
益平在湘江边的长途轮船码头当搬运工,身体粗壮,一身的腱子肉。长得不丑的妻子金凤,在一家小超市当营业员。他们的工资不高,而且都是临时工,老板不高兴了,随时会被炒鱿鱼。益平觉得这日子过得很窝囊,既钱少又不体面。益平发现丰家两口子,悠悠闲闲,晃晃荡荡,没有什么正经职业,但生活得很有质量,每顿饭菜都十分讲究。他当然没有看过丰家桌上的饭菜是什么品种,但两家每日三顿做饭炒菜时,因为厨房相距不远,益平的鼻子又很灵,从飘袅的气味中,能嗅出丰家饭菜的内容。主食有米饭(或是泰国米或是东北米),还有油煎锅贴、小肉馄饨;菜肴一餐多种,鸡、肉、鱼、鸭……益平还断定,丰立肯定是要喝酒的,因为丰家放在门外的垃圾袋里常见到空酒瓶。
因码头工作的特殊性,益平的休息日不固定,轮着了就可以待在家里。他从门镜里看到丰立总是早上八点过后出门,矮小的个子,提着一个脏兮兮的麻布口袋,里面不时地传出细碎的响声,是陶器和瓷器碰撞的声音。丰立一改平日西装革履的做派,穿的是乡下人皱皱巴巴的土布衣裤,脚上蹬一双破胶鞋。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班丽出门了,脸上化了妆,眉毛描得细长细长的,口红涂得很性感;高髻上绕一圈白珍珠,黑白分明,很好看;穿旗袍,蹬高跟鞋,显现出有钱、有闲、有教养的气度。
益平对金凤说:“他们肯定有既轻松又赚钱的套路。”
金凤冷笑,说:“不是什么正经人,你想去沾点荤?”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哪一天我要去盯盯他们的梢,说不定能看出个什么套路来。”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正是深秋,昨夜下了霜,风似乎有了棱角,刺人肌肤。
星期三,轮到益平休息。他换上了夹克上衣,穿上了擦得锃亮的皮鞋。他一直站在门后,从门镜里看着丰立和班丽一前一后出门、下楼,然后他也出门、下楼,跟定了班丽。他猜想班丽去的地方,一定是丰立去的地方。他一出社区大门,就戴上了口罩。班丽走路他也走路,班丽坐公交车他也坐公交车。当班丽在一个叫“湘湾”的地方下了车,他也跟着下了车。“湘湾”原是一大片郊区农民的菜地,眼下成了一个很大的住宅楼建筑工地,挖掘机、打桩机响得很,热闹,不少当地的农民在运送砖瓦、木材、水泥、钢筋。
在离工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街,除十来家小店铺外,还有不少摆地摊的。
班丽一扭一扭走向小街。
益平明白了,丰立肯定在小街摆地摊,只是不知道他卖的是什么东西。班丽来干什么?监视丈夫?帮助丈夫?眼下还是一个谜,但过会儿一定会真相大白。
小街上到处氤氲着肉食、蔬菜、水果、小吃、油烟的气味。来买卖东西的有本地人,也有不少从市区赶来的人。这里的东西,一般来说比市区便宜,还新鲜、实惠,市区的人愿意来。
益平跟着班丽,来到丰立的地摊前。
一块小方桌大的破油布上,竟然摆着三十多个沾满泥土的小陶罐、小瓷瓶、小瓷碟、小酒杯。好几个服饰齐整的人蹲在地摊边,拿起这一件看看,拿起那一件掂掂。丰立看上去像一个工地上的农民工,衣服上缀着泥点、灰斑,戴一顶破旧的工作帽,笑得很憨厚也很愚蠢。
益平很佩服丰立,身上的装扮土气得到位,连表情都能贴着人物走,像戏台上的老戏骨。
益平长年在码头做事,接触的人很多,见识也很多。他立刻明白了丰立在卖假古董。丰立家不可能有这么多真古董,真古董也不能这么卖。现在这些仿古的玩意儿,有专门成批生产的地方,价格也很便宜。
摊前有一个穿中山装的老人,看样子是个退休干部,胖胖的。他手里拿着一个小陶罐,问丰立:“这是哪朝的东西?”
丰立傻傻地说:“不知道。”
“这上面的泥土还有湿气,才从土里挖出来的?”
“嗯。我们在那边工地开挖下水道哩,农闲了赚几个活钱。碰到土里的这些老东西,大家让我来随便卖几个钱,换烟抽换酒喝。”
“农民工不容易。多少钱一个?”
“五百元吧。反正是个老东西,你买了不吃亏的。”
老人很犹豫,说:“贵倒不贵,可惜我不懂。”
班丽突然从益平身边挤过去,一直挤到地摊前蹲下来。益平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大家也嗅到了,目光便一齐射向了她。
班丽拿起一个小陶罐,细看了一阵,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然后托在手里掂了掂,说:“这是汉代的东西。”
丰立问:“这位女士,你也懂?”
班丽冷冷地说:“土包子。我大学读的是考古专业,现在干的也是考古研究的工作,还能不懂?”
“对不起,冒犯了。借你法眼,再看看其他东西。”
班丽扫一眼那些陶罐、瓷瓶、瓷碟、瓷杯,说:“除陶罐是汉代的外,其余的都是晚清和民国初年的东西,还不错。这样吧,陶罐五百元,我不回价,要一个。瓷瓶、瓷碟、瓷杯,我一样要一件,每件两百元,怎么样?”
丰立说:“你是行家,能不能稍稍添一点?”
“不添!”班丽说完,又小声补充道,“老乡,土里出的古玩都要归公的,你懂不懂文物法?”
丰立叹了口气,说:“我不懂什么文物法。你喜欢就拿走吧。”
班丽打开羊皮手提包,拿出一大沓钱,从中数出一千一百元钱,递给丰立。丰立忙拿出一个结实的塑料袋,把东西装进去递给班丽。
就在这时候,益平摘下口罩,大声说:“这位女士,你别忙着走,我也想买两件,请你帮忙掌掌眼!”
丰立和班丽立刻认出了益平,都吃了一惊,怎么凭空冒出个邻居来,该不是砸场子的来了?
班丽很快就镇静下来,头一昂,傲气地问:“这位先生,你叫我?我没有义务帮你选购东西,我不认识你呀。”
益平脸上立刻堆出讨好的笑,说:“我知道你们专家替人看古玩是要付费的,行话叫掌眼。我是请你帮忙,也付不起费,你就权当学雷锋做好事吧。”
“这句话我爱听。你很懂套路。我姓胡,相逢即是缘。”
“哦,胡……老师,你到我们一中给学生开过讲座,可惜我外出开会去了,没有听到高论。”
“那一次,我讲的是《中国古代的陶瓷艺术》,学生很有兴趣啊。这古玩,你也想买两件?”
“是啊,我想陶罐、瓷瓶各买一个,送给朋友贺寿。”
“以古玩做寿礼,祝他像古玩一样活个千年万年,你的想法非常高雅。”
班丽用手往下指了指,说:“就这两件吧。”说完,提起她买的那一袋东西,说了一声“拜拜”,笑吟吟地走了。
益平忙着付钱。他佩服这夫妻俩会选地方会营造气氛:不远处的建筑工地,有农民工在干活儿,假古董上的新鲜泥土,让贪心的人心甘情愿地入了套路。他佩服班丽的逢场作戏,而且能随机应变,一点都不露怯。他也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如此顺当地入戏,谎话随口就编,编得像真的一样。
人们似乎受到什么神奇的感染,很多双手都伸向地摊,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光了。没拿到东西的人有些失望,问丰立:“明天还会有吗?”
丰立说:“这个可说不准,土里得有,还要有运气碰到。我也该走了,还得去干活儿哩。”
丰立飞快地朝建筑工地那个方向走去。益平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
这天傍晚,金凤下班回家,益平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四荤一素。还开了一瓶干红葡萄酒,摆上两只高脚酒杯。
金凤很不高兴地说:“你发财了?这么乱花钱!”
益平说:“先干了这杯,我再细说。”
酒杯空了,又斟满了酒。
益平把前后经过慢慢道来,满脸酒红,唾沫横飞。
“益平,你不但没砸人家的场子,还把人气聚拢了,你鬼得很。”
“下午你上班去了,丰立、班丽主动上门来致谢,退回了我买东西的七百元钱,那两件东西他们也拿走了,还按套路付了我五百元酬金。”
“你的表演费,来得很轻松。”
“我对他们说,光班丽一个‘托’不行,还得有一个我这样的角色,丰立拉的场子才粘得牢,才能赚大钱。他们不能不答应,否则,我会盯死他们的场子,搅他个稀巴烂。”
“你准备入他们的伙?”
“嗯。如今到处搞基建,他们可以一天换一个地方卖假古玩,生意红火得很。再说交通便利,还可以到邻近的城市去设摊。当然,得听他们的安排。”
“不会犯法吧?”
“屁话。盗挖真古玩,犯法!出售假古玩,形同做工艺品生意,没人追究。”
“你们做‘托’,把假的说成真的,不是骗人吗?”
“这你就不懂了,古玩看真看假,属于行业的惯例。拍卖会上都出现把假说成真的事,没有谁去追究的。”
“那么,你们怎么分红呢?”
“由丰立主管采买东西,只有他知道货源在哪里,本钱从全部收入中扣出来。剩下的收入,丰立占两份,我和班丽各占一份。”
金凤轻轻拍手,说:“他们一家就占了三份,还有采办东西谁知道到底花了多少钱,你吃大亏了。”
益平仰天大笑,然后小声说道:“等我摸熟了套路,我们夫妻可以另开炉灶自立门户,但眼下,要忍,这叫韬晦,你懂不懂?”
金凤端起酒杯,猛地把酒往地上一泼,再把空杯子倒立在桌上。
益平问:“你怎么啦?”
“我累了……酒后身上散热快,发冷哩……”
…………
益平的手机,去码头上班不关,下班回到家里也不关。按益平与丰立、班丽的约定,如果出摊,在什么地方买假古董,就会通知他,不管是上班还是休假,都得赶去。奇怪的是益平从没有接到他们的手机电话,他打手机过去也总是忙音。他竖起耳朵听隔壁有什么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再去敲门,也没有人答应。丰立和班丽居然蒸发了,黄鹤一去不复返。于是,在不当班的日子,益平或步行或坐公交车,去搞基建的地方,寻找这对他在心里骂了千百遍的狗男女,居然连个影子也没碰到。益平很懊恼,很失落,很愤懑:这对狗男女居然想吃独食!
日子一天天过去。
几乎每夜益平都失眠,翻来覆去睡不实,叹一口短气,又叹一口长气。他忍不住推醒金凤,恨恨地说:“他们到哪里去了?真不是东西。”
金凤半睁半闭着眼,说:“在我们上班时,他们悄悄搬走了,社区管委会有登记。”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水流岸不流,他们的窠巢还在哩。”
“房子难道不会卖掉?那么精明的人,不会让房子空闲在这里。”
益平在床沿上擂了一拳,说:“我识破了他们赚钱的套路,他们不得不分我一杯羹,心痛!于是躲开我,小气!”
金凤蓦地坐起来,背靠床挡头,冷冷地笑了几声,说:“是我让他们搬走的!那晚我们喝酒,你说了真话,让我出了一身冷汗。这种买卖古董的套路,怎么不犯法!你第一次入伙,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后会越陷越深,逃不脱牢狱之灾的。第二天你上班去了,我正好轮休,就单刀赴会去了隔壁的丰家。”
“你跟他们怎么说?”
“我说:‘你们这种套路,我早就注意了,我随时可以报告公安部门。我有个表哥就是当警察的。我丈夫是忠厚人,你们诱惑他犯罪,我是绝对不允许的。你们给我丈夫五百元钱的甜头,他知道这是钓饵,让我退给你们,请收下。’他们被镇住了,说:‘金凤妹妹你手下留情,你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益平万万没想到,平时温温柔柔的金凤,居然这么有杀气,而且每一句话都说得有板有眼,滴水不漏,让他成了一个被动受害者。厉害!
“是你逼着让他们赶忙搬走?”
“对,必须赶忙搬走!从此我家与他家两不相挨,谁跟谁都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眼下他们的事我不想管,但他们的最终结果是去吃牢饭!”
益平低下了头,泪水满眼。
金凤忽然伸开双臂,抱住了益平,细声细气地说:“我们有我们讨生活的套路,老实做人,认真做事,好好过日子。老辈子说‘辛苦钱,万万年’。你爹是这样,你也要这样,有百斤力气就扛百斤包,吃得开心,睡得安稳。今夜,你肯定不会失眠了……睡吧。”
“好的……”
几天后,隔壁有了响动,还依稀听见说话声,是三个人,一对夫妻和一个说话奶声奶气的孩子。
金凤说:“我们又有了新邻居,夫妻两个都是小学老师。我们读小学的孩子也该接来了,他可以和隔壁的孩子玩在一起。”
益平说:“金凤,你什么都比我明白。佩服!”
董懂
千年古城湘中市的城南区,有一条古香古色的古玩街,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建起来的一个仿古建筑群。街口是一座四柱三间的石牌楼,雕龙镂凤,又威武又好看,正中是一条石板大道,禁行机动车辆,只供人徒步而行。大道两边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铺,每个店铺都挂着匾额,思古斋、聚珍阁、雅韵坊……也有直接叫古玩店的,如富泉古玩店。“富泉”是老板的姓名,这个店名有意思,又“富”又有“泉”(“泉”是“钱”的别称)。古玩店铺共有五六十家,还有临时摆摊的,林林总总的店主、老板、摊主,董懂认脸也识人,是名副其实的“懂”。在董懂的心里,这些掌门人大体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懂经营还遵纪守法,有学识又态度谦和;第二类是行事稳妥,能吃苦,凡事讲章法,就是眼力、魄力差点儿火候;第三类是只想一夜暴富,却常不按古玩行的规矩出牌,损人利己,生意也做得不死不活。
富泉古玩店的老板富泉,就是董懂认为的第三类人物。富泉四十岁出头,凸着个大肚子,看人的眼光总是冷冷的,走路常仰起个平头脑袋,把双手反扣在屁股上,没把谁放在眼里。
董懂是常与古玩行当的人打交道的收藏家吗?不是。是古玩街开店铺的老板吗?也不是。
四十八岁的董懂,供职于古玩街的市场管理委员会,一干就是二十年。古玩街热闹了十年后,他才像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入了这个行当。从青年到中年,董懂在人们的眼中就不见“老”,而且有“派”!他个子高挑,脸色白净,喜欢戴一副浅黑色玳瑁框眼镜,通身上下洋溢出很浓的书卷气,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管理市场的人!夏天,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紫檀扇骨,宣纸扇面上画的是大写意梅花,当然是出自本地名家之笔;不用扇子的季节,他手里常把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石寿桃,寿桃淡绿中沁出浅浅的红,因为把玩日久,寿桃染上“汗沁”的微黄,仿佛是可以品尝的活物。他说话文雅、沉缓,走路稳稳当当,从早到晚都是一脸平和的笑意。
董懂是外语学院英语系毕业的研究生,又兼修了法语,无论口语、笔译都是很不错的。他祖父那一辈是开古玩店的,父亲则是文物局从事文物鉴定的专家。他毕业后有两种选择:一是留校教外语;二是因家学渊源的熏陶,对古玩并不陌生,完全可以到文物局去找个位置。但他既不想丢了外语,又希望兼顾对古玩的爱好。那一年正好碰上古玩街市场管理委员会要招聘一个懂外语也懂古玩的公务员,笔试、面试,他一路过关斩将“金榜题名”。
古玩街市场管理委员会怎么还需要懂外语的人?湘中市是座历史名城,素来是古玩的集散地。特别是改革开放后有了这条风景独异的古玩街,而且名声远播外地,成了古玩的采买处、旅游的观光点,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时或见之。董懂的任务,就是为说英语、法语的古董商引路,当翻译。他很喜欢这个工作,不太忙,闲时可以读书,可以去各个店铺交谈、观赏,让各种各样的古玩“过眼”“过手”,确实增长了不少见识。其实董懂还有一个不在任务内的任务,就是调解、平衡店主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和睦相处,共同致富。他处理问题,既占理也用情,不偏袒,不徇私,大家都信服他。他当过一般干部、副主任,如今是主任了,手下管着保安、清洁工和业务干部十几个人。
有外国朋友来古玩街,董懂总是亲自上阵。他是懂古玩的翻译,那些关于古玩的专业知识,他可以流利而准确地用外语表述出来,而且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同时,他决不欺瞒哪一方,既要对得起国人,又要对得起外国朋友,因此他的口碑很好。
秋风吹起来了,桂花一阵一阵地吐着清香。满城灯火,遍地月光。
在这个星期五的夜晚,董懂万万没有想到,富泉会突然来他家拜访!
董懂不喜欢古玩街的人来家里做客,为的是不让人说闲话。何况富泉这种精明过度的人,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富泉先搞的是长途贩运农产品,赚了不少钱,然后雄心勃勃来古玩行闯荡,由生瓜蛋子变成熟主,却是个不安分的主,不怎么遵守古玩行约定俗成的规矩,弄得同行很不高兴。
此刻,他们面对面坐在客厅长条茶几的两边,富泉使劲地喝着热茶,董懂把玩着小巧的玉石寿桃,场面很尴尬。幸好董懂的妻子到儿子家看孙子去了,屋里屋外就这两个人。
终于,富泉忍不住开口了,说:“董主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以前……我是做过一些错事,让人很生厌,古玩街我就没个可以说话的人。但我尊敬你,这是实话。”
董懂赶忙答话:“富老板,你能这么说,我很欣慰。”
“早些日子,我鬼蒙了头,总想去‘抄’同行的‘窝子’,却没想到人家早做好了局,等着我去钻。这次让我吃大亏了,还无处可说,只能打脱牙齿往肚子里吞。悔死我了。”
董懂把玉石寿桃往茶几上一放,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说:“古玩行有规矩,各有各的进货处,也就是‘窝子’,你得了消息,贸然去‘抄’——购买,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首错在我,认了。可我与这位同行无冤无仇,他们怎么要算计我?我亏了钱不要紧,还丢了面子,好像我在这一行里还是个生瓜蛋子,这店子还开得下去吗?”
“因为你有弱点,想走捷径,想占小便宜,想赶快发财。于是,他们设局让你钻,也是不守规矩,错、错、错。”
“董主任,你好像知道了这回事?”
“设局的人也是古玩街的一个老板,你们先后从湘南的郴湖县回来后,过了几天,他就得意扬扬地告诉了我。我不客气地对他说,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如果形成风气,都搞‘内卷’,这条古玩街会臭名远扬。我嘱咐他这件事千万不能再对人说,他答应了。我想找个机会和你谈一谈,想不到你上我家来了。”
富泉低下了头,满头的大汗珠子。
“富泉,你想想是怎么入局的?这对你有好处。”
富泉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脑袋,说:“先是那个店的一个伙计,无意中告诉我,他要和店主去湘南的郴湖县进货,是转天下午两点钟的普通列车,轻轻松松三个小时就到了。于是我也买好票,上了这趟车。这个店在郴湖县肯定有长期供货的‘窝子’,或是一个古玩店或是一户人家,我想去摸摸底。”
“起于不正当的想法,这是你入局的初因。”
“上车后,我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查看,旅客并不多,在九号车厢,我装着是偶然碰到了店主和他的伙计。我说:‘这么巧,居然碰到你们了,正好坐在一起,热闹。’他们也很高兴,在小茶几上摆出罐装啤酒和袋装卤鸡腿,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天。因为没有擦手的餐巾纸,伙计从旅行包里寻出一本材料纸,先扯几页递给我,我注意到第一页写了一行小字:‘城正街。吴家老店。吴老二。绿檀老笔筒。蓝釉碗。’我马上明白,这是他们进货的一个‘窝子’。我先扯下这一页,使劲擦沾了油腥的手,然后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富泉,你有好记性,当时你就记得一字不差。其实,你已经入局了。”
“火车到达郴湖县,我们下了车出了站。他们说:‘车站附近有家很干净的宾馆,我们要去住一晚,明早有一个外地的朋友坐火车来会合。你也到宾馆住一晚吧。’我说:‘不打扰二位了。县城里我有个远房亲戚,是个长辈,我要去探望他,然后就在他家借宿。再见,我先走了。’”
“你打的去了县城里的城正街,找到那个‘吴家老店’的吴老二,已是上灯时候。吴老二年过六十,问你是怎么找来的,你说是朋友介绍来的,这几件货朋友都让给你了。于是你花三万元买下三个清末民初的绿檀笔筒,还有那只蓝釉青花宝杵碗。吴老二很客气地说和你初次见面,碗是清末年间的,就收六千元吧。”
“董主任,你说得好像是亲见亲闻。第二天上午,我给那两位打电话,说事已办完,我先坐火车回湘中市去了。回来后,先看笔筒,材质好,做工也佳,笔筒外面用玉石片、螺钿片、铜片镶嵌的图案古旧得有沧桑感,一只最少值两万元。但细看镶嵌图案,又觉得有什么问题,我悄悄地去请教博物馆的朋友,人家说笔筒是‘原作’但不是‘原嵌’,图案是在素筒上新镶嵌再做旧的,叫作‘后嵌’,每个笔筒也就值个两三千元。只有那只碗,都说进价还算公道。”
“那晚,你看笔筒,灯光有点暗,不是吴老二舍不得用大灯泡,是特意安排的。加之你想赶快完成交易,怎么会细看?你刚进屋时提了个袋子,东西应该都带来了,想让我也看看?”
“对的。”
富泉把笔筒和碗摆在长条茶几上。
董懂取来放大镜,先把笔筒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说:“没错,是‘原作’‘后嵌’。”接着,他再看那只蓝釉青花宝杵碗,看了正面看背面,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意。
富泉问:“是赝品?”
“富泉,你‘捡漏’了。这叫作‘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碗外虽为蓝釉,但透出了青釉的莹润,无杂质、粗纹,均匀地布满了‘鱼子’般的细泡;碗内白釉厚实,如脂如玉;碗底虽无字款,但与明代成化年间的青花瓷近似,这不是清末而是清晚期的东西,值个两三万元。”
富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睛里放出光亮,说:“你一言九鼎,没人不信。我的损失,总算挽回了一些,我的眼睛没有全瞎。请你给我找个好买主,让我挣回一点面子。”
“机会总会有的。我会给你找个好买主,但不光是为了你的这个面子,还为了告诉古玩街的老板、伙计,不要去想邪门歪道,要在增长学识上下功夫,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从商。”
…………
一个星期过去了。
这天董懂告诉富泉,上午会领一位英国的古董商来他的店里,他叫布朗弗。还特意嘱咐,店里的一切就依原样,干净就行,不要特意布置。
富泉高兴地说:“明白。我会在店里专候。”
董懂熟悉富泉古玩店的格局,店堂不大不小,右边是会客的地方,摆着古雅的茶几和圈椅,墙上挂着一幅仿古画《寒夜客来茶当酒》的中堂,中堂两边是本地书法家写的一副对联:“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是白居易七律中的句子。左边是一截子柜台,一长排橱架靠墙而立,瓷器、陶器、铜雕、木雕、砚、画轴、珠串……摆放得实在是有些杂乱。杂乱有杂乱的好处,店主或是个粗心人,顾客联想也许从中可以获得意外的惊喜。
上午九点钟。董懂和布朗弗走进了富泉古玩店。
富泉赶忙从柜台边站起来,从从容容地迎了上去,说:“二位吉祥!董主任,这位是——”
“来自英国伦敦的远客,布朗弗先生。”
董懂用英语介绍了富泉。
布朗弗用中文重复“富泉”两个字,发音变成了“湖田”,又用英语说:“有湖有田,风光美丽的地方,我喜欢。”
富泉听了董懂的翻译,双手抱拳,对布朗弗说:“谢谢。我们先喝茶,再请布先生去选看东西。”
“不、不、不。我想先看东西,然后再喝茶。富老板,好吗?董先生,请你翻译给他听。”
富泉听了,忙走在前面,把他们引到柜台边。
布朗弗年近花甲,一头白发,蓄着两撇白色的小胡子,但身板笔直,四肢粗壮有力。富泉没想到这个洋人这么随和。
富泉从橱架上先取来蓝釉青花宝杵碗,再取来三个绿檀笔筒,放在柜台上;接着,又取出一个铜手炉、一块端砚、一块“寿”字玉佩。
布朗弗每拿起一件,先自己细细地看,问价钱多少,然后再问董懂有什么见解。董懂很认真,先“过眼”,再“过手”,然后告诉布朗弗:“主意靠你自己拿,我的意见只能作参考。这只蓝釉青花宝杵碗,店主开价两万元人民币,值!我肯定你拿到英国出手,价格可以翻二到三倍。这三个笔筒,材料上等,年代也是对的,虽是‘原作’‘后嵌’,但每只不过三千元,不吃亏的,华人中的文化人喜欢这种东西,容易出手,会卖个好价钱的。手炉是明代晚期的东西,保养得很好,铜色很温润,手炉外面镌刻有花鸟图案和使用者刘谦和的姓名,刘谦和是当时杭州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常与朋友在西湖上泛舟、诗酒唱和,八万元的出价,稍高了一点,你可还价到六万元。端砚是民国年间的,没有砚铭,也没有款识,形制还小,顶多两万元。”
布朗弗一边听一边点头,说:“董先生,你很诚实、公正,我欣赏。我们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值得我信任。前几次你领我去买的东西,回国后都赚了钱。你们中国人有红包情结,感谢人家帮了忙,总要送个红包。我给你送红包,你哈哈一笑,不肯收,说这是看不起人,是对友谊的玷污。”
富泉问董懂:“他说什么?”
“他说这几样东西,他都很称心。”
“他对这块淡红色的‘寿’字红翡玉佩,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你也没看懂,它原是青玉的,淡红是汗沁、血沁和土沁,叫作‘脱胎’,稀罕物。你准备出价多少?”
“八千。”
“它值十万。让我来跟布朗弗说说。”
董懂叫富泉端来一碗凉水,然后把玉佩放入水中,过了一阵,水变成深红色。
富泉惊得直吐粗气。
布朗弗问:“你是变魔术吧?”
董懂说:“老布呀,我敢说你应该是第一次看到,你很幸运。这块‘寿’字玉佩,材质不是红翡的,是青玉,叫‘脱胎’,是玉中翘楚。玉佩先是被死者佩戴入葬,漫长岁月浸染了尸气,出土后又被人收买,佩戴在自己身上,直到这个人老了死了,再入土陪葬。入土、出土两三次以上的玉件,方能称作‘脱胎’。”
布朗弗激动得叫喊起来:“宝贝,我要了。不是董先生提醒,我差点与它失之交臂!富老板,结账!然后,我们喝茶。”
富泉真没想到,他今天是鸿运当头了。有董懂当向导当翻译,那只蓝釉青花宝杵碗不但出了手,还好好地赚了一笔。还有“脱胎”,一下子进账十万元。他觉得布朗弗是个舍得出大价钱的主,这个机会绝不能轻易错过。他满脸堆笑,问道:“布先生,我还有好东西,你看不看?”
这倒让董懂吃了一惊,只好照实翻译给布朗弗听,心想:富泉呀富泉,你的心也太大了。
布朗弗说:“有好东西,你只管拿出来!”
富泉搓了搓手,禁不住哈哈大笑。然后,跑到里间去,搬出了一只斗彩团花带盖的大瓷罐,小心地放在柜台上,请布朗弗观赏。
布朗弗看了好一阵,激动地再提起来看罐底,有一个清晰的楷书“天”字。这不是珍贵的明成化天字罐吗?
董懂也凑过去看。天字罐存世量极少,而且多在有相当规模的博物馆里,属于国家一级文物。那么,这只天字罐来自哪里?只可能来自不正当的渠道!
“富泉,这东西太贵重了,曾在国际拍卖会上拍卖,起价就是百万美元。”
“我知道。如果布朗弗要,我只出价五十万元人民币,请你帮忙撮合。”
“这是国家一级文物,他能带出海关吗?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收来的?”
“董主任,古玩行素有‘英雄不问出处’的说法,你忘了?”
董懂不好再说什么,转过脸,开始为布朗弗进行解说,英语说得不但缓慢,还带着一种调侃。他说这只天字罐他看过好多次了,是赝品,店主居然还要拿出来!
布朗弗自然不会买天字罐,这使富泉很懊恼:明明有大钱赚的买卖,这老头子怎么就不动心呢?
两个小时后,董懂和布朗弗告辞离开了富泉古玩店。
富泉一直送到门口,拱拱手说:“欢迎布先生下次再光临小店!谢谢董主任的关照!”
董懂绷紧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
午饭后,董懂又走进了富泉古玩店,和富泉在关上门的里间,好好地长谈了个把小时。然后,富泉随董懂去了市场管理委员会,详细地说明了情况,并笔录“备案”。原来天字罐是一个外地的陌生人主动送上门来卖的,只要了五万元钱。
一个月后,天字罐果然出了事。它是外省的一伙盗墓贼,在当地一座明王妃墓里盗挖出来的。因富泉提早说明并“备案”,总算是脱了干系,但天字罐被没收了,还白白地赔了五万元钱!
富泉吓出了一身冷汗后,又庆幸自己逢凶化吉,这一切多亏了董懂。他决定在洞庭春酒楼好好宴请董懂。
董懂说:“你知道我的规矩,古玩街上任何店主的宴请,我都不参加。谢谢!”
聂鑫森,1948年生于湖南省湘潭市。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出版诗集、小说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等近七十部。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艺奖、《北京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