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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坐下,周明就走到我身旁,伏在我耳边悄声说,刚接到通知,今天饭局上有精神病。周明的意思我知道,他想挣钱,让我帮忙。
上个星期卫生院扩建的时候,几个精神病趁乱翻了墙。那天刮沙尘暴,院里院外的没人数清有几个飞奔的病服,也没看清那些人是男是女。第二天一早,相关的几个负责人把自己关进病房,胡言乱语起来。没有人相信他们说出的名字,追问之下,无非就是面对追责时的一堆颠三倒四。卫生院在黄镇的电线杆上贴满悬赏,抓回一个,就给五百块钱的奖励。
我大概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周明,最近几年我一直被睡梦中的羊叫所困扰,那些羊张开嘴伸长舌头,用各种声音发出奇声怪调,像是发问又像是应答。有时它们会从梦里探出头来,在我走路、吃饭时冷不丁冲我打招呼。就在昨晚,我梦到这些羊在登上一个山丘后,直直盯着我,它们没有冲我喊叫,对我保持一直注视的姿态,我才得空出来和周明吃饭。
周明坐回座位,朝门外喊一句,上凉菜。可能因为邀请了女人,周明今天破天荒穿着衬衣,胸袋上面金晃晃的,好像别着一个胸针。亏他自诩为作家,就这点品位。那衬衣是粉色的,两个颜色一碰,很是扎眼。
除了我,在场的五人里,我只认识周明一个人,他不说话热场,大家就都只能拿起手机自己玩。就在这时,我才发现这里有两位女士。周明这家伙,说自己吃饭没有女人陪,就想不起来怎么吞咽。今天来了两个,他可能还要多喝。
一个圆桌六个人,不管怎么坐都有点不舒服。我左右都没人,专门把椅子往周明的正对面挪挪,周明一直自顾自地在低头玩手机,没意识到我的用意,心想着回家以后把他的书应该扔进一个黑色的垃圾桶里。
趁着服务员没端菜进来时,他就两条胳膊撑在桌子上,若无其事地左右挪屁股,端起手机。虽不写小说,但看他的动作,他是要给今天一起吃饭的六个人一一拍照。镜头转向我时,见我盯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一下,压低胳膊,但我还是看见他右手大拇指飞快地按了一下手机屏幕的下方。我仔细回想一遍家里,没有找到扔垃圾的垃圾桶,只能心里一遍一遍安慰自己,这次先放过这个孙子。
离我最近的是个披发女人,从我进门开始她就一直在手机上玩消消乐,她没关音量,手机音效震得桌子直发颤。周明把摄像头对准她时,她很警觉地抬起头,用一种很疑惑的眼光问向周明,周明笑笑没有说话,把目光转向别处。女人迅速调整好表情,又低下头继续划起屏幕。
或者,把它扔在羊的嘴里。周明不知道我和羊之间的事。在他看来,我只是失联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和羊用目光对峙的这段时间,我的生活里被无法避免的死寂所侵占。灰尘在空中颗颗掉落,传来的声音压得我耳膜不断发紧。最近的一个多星期,我借住在一个亲戚闲置的房子里,房子太久没有人居住,在每个失眠的深夜,我都能听到在客厅和过道里传响的羊蹄落地的声音,它们并不会第二天一早消散掉,反而像是生育一般在积攒,汇聚成滴滴答答的音群。今天早晨,我一度怀疑家里在下蹄雨。在听了十晚的敲砸后,周明的一通电话把我从雨里揪扯出来,电话那头他有些兴奋,说晚上吃饭的时候有大事要告诉我。
明是黄镇最有名的作家,好像还是什么省里作家群的成员。虽然黄镇自称作家的人不少,但加入作家群的就他一个人。在真正意义上,他也是距离黄镇人最近的作家。在发生羊的事情以前,我还是一个得空就读小说的人。我翻过他的小说。我第一次见他时,我们俩吃的是烧烤,一上来,话还没满三句,他就给我一本自费出版的小说集。烧烤摊里人声喧哗,映着烧烤摊的LED灯光,我始终看不清书名。周明有些自傲又有些自责地说起关于自己写作心得的话,让我感觉好像哪里出了错,他还说,黄镇里的小说家就要有黄镇样。
他的小说实在太现实主义了,老实说,写得不差,就是让我提不起来阅读的兴趣。里面灰尘味太重,呛得我心慌。他总是喜欢把别人小说里种地的换成放羊的,把男人换成女人,把普通话换成黄镇话,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这样算不算创新,我不知道。
先上来的是拍黄瓜,周明身旁的齐刘海短发女人吃了一口,就给自己满上半杯酒,有些紧张地起身说,周老师,这次终于见到真人,我敬你一杯。周明习惯性地先小声惊呼一下,然后给自己倒半杯,站起来,和她轻轻碰一下杯,甚老师,你才是老师呢。刘老师,咱们还没开局呢,慢点慢点。
周明的节奏掌握得刚刚好,他话音刚落,服务员就推着一个小车走进来,在桌上摆上三个凉菜,热菜也开始上吧,大家也都饿了。周明没有坐下,给自己又倒上半杯酒,今天来的人,都是咱们黄镇爱文学的,文学就是相聚的理由,趁着等菜的空当,咱们就先互相认识一下。
很多时候我都羡慕周明,因为有习惯的力量,他面对很多突然发生的事情,都能很自然地做出反应,至于尴尬不尴尬,不在他考虑之内。
大学毕业回黄镇后,我就把自己埋在小说和电影里。没有考上研,我也不想参与任何和考试相关的就业,我就回父母的小卖部做帮工。小卖部的生意时好时坏,我像只狗每天把头冲着人摆来摆去,我也不想像父母那样和什么顾客都要搭上两句,除了颈椎转动的声音,每天都比前一天亮些,实在找不出生活流逝的新意。我实在是太害怕循规蹈矩的生活,为此面对一些过分写实的文字,难免产生排斥。很多人谈起读书的意义都是在称赞其对眼界的开拓,可我深觉读书是一个把自己劣拙的眼光打磨精细的过程,打磨到最后,能刺入自己心脏的作品也只有针尖大小。黄镇这么大,只顾着书写眼前熟悉的灰尘,完全是对这些空中流浪者的漠视。
但在我的印象里,他有一篇关于羊的小说让我很是在意,和其他所有小说从风格到内容完全不一样。在那篇小说里,一只待宰的羊总在人的面前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举动,用头撞击羊圈的铁门,吃羊粪,甚至还学会狗叫,那只羊因此得到活命的嘉奖。在小说后半部分,牧人为避免惹上麻烦,没有把它送去屠宰场,把它独留在羊圈里。那只羊在结尾也被牧人杀掉了,以另外一种目的和方式,同时死掉的还有羊圈和牧人。我曾问过周明小说的主旨,但那时他用很含混的回答糊弄过我,后来怎么样,我已记不太清。
周明总是自称在过文学的生活,这次周明组织的聚餐也是如此。按照他们的自我介绍,短发女人是个中学的语文老师,她和我中间坐着的男人想做读书的自媒体,长发女人是个微商,代理的是不知道哪个公司的文创产品,她旁边的是个大学生,学化学,高中时候还在我们市报上发表过几首诗。等最后一人自我介绍完,我用眼睛绕了他们一圈,想不明白周明一开始说的精神病是什么意思。
我和周明认识五年,一共吃了六顿饭,周明似乎很享受和文学相关的生活,他经常顶着作家的名号出没在黄镇的各个饭局上,他也很爱在朋友圈里发和各种人的合照。可能是我对他出的书没有提出过炫目的赞誉,他很少主动联系我,对我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让我搞不懂周明是对我还是对我的文学观有着不方便明说的不满。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今天是周明在和他的读者们一起吃饭。除了我和那个搞自媒体的男人,包括周明在内的其他四人都对他的那本小说集宠爱有加。说到兴起,周明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五本书,当场签名给我们一人一本又发下去。那个搞自媒体的男人想咨询周明一些关于推广方面的建议,周明打着哈哈,三番五次打散他的发问。开口到第六次,那个男人自觉没趣,捞起几筷子菜,又翻翻周明的书,颓坐在椅子上玩起手机。
我意识到周明们和我们对于小说的看法完全是站在两个不同的位置。身为作者,周明觉得小说首先应该以让普通读者理解为目的,其次要让那些搞学术的人能够找到下刀的位置,至于最后,如果可以一部小说,出名或者挣钱,至少得让作者占上一样。周明只写过一部小说,还是花大价钱自费出版的。
说到底,我还是很嫉妒周明的。周明爱读书,也喜欢写作。最主要的是他相信读书写作这件事本身,这是很难得的。我想过很久我和周明的不同,抛开没钱和不写作,我觉得我和他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不信和书相关的一切,不管是本身或者过程还是结果。
周明说起自己最近刚去几个小学做讲座,长发女人像是被刺痛一样,把筷子一下拍到桌上,很陌生地看着周明。周明笑呵呵摸摸鼻子,对她说有需要的地方能帮就帮。
死寂又从我们之间的座缝生长出来,周明打开一个关于文学的话题,回响稀稀落落,手机的屏幕也更亮一些。周明点着一根烟,吸两口,要不往大扩一些?我们聊聊生活的话题?短发女人的眼睛冲着周明使劲往开睁一下,剩下的人还没把脸从屏幕上挪开。
大家对我都有个大概的了解,我每天就是喝酒啊,码字,我先说就没意思了。刘老师,先从你开始吧。讲讲最近有意思的事。
啊?有意思的?
我就一教书的,能有啥?刘老师虽然嘴上谦让着,但她的细纹还是在脸上写出高兴二字。
我想想啊。前段时间我遇上个奇葩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让人头疼。我只要一有啥问题和他不一样,他就搬出论文来驳我。有次我在讲古诗鉴赏,我说了一句,重点是,我就说了一句自己的见解。他不同意我讲的解释,没有举手,硬说我是上网站查的。为论证自己观点,他还花钱上道网下篇论文。一堂课四十分钟,他一个人念了半小时的论文。刚开始我还觉得是我的问题,被针对。后来了解情况后发现,他不光是课堂上念论文,他日常生活中和同学交往也这样,莫名其妙地考据起黄镇的方言,对着一些来来往往的人群,爆一句,谁谁谁是从哪里来黄镇的。
周明把目光移到旁边的男人身上,男人把夹菜的筷子放下,看看我们。这事说不上有趣吧,怎么说呢,就我不是在做公众号新媒体吗,大概有一万多老粉。每次发个推文的点击量最少也有个大几千。前几天,我试着开通一个一元付费阅读,点击量才几个,粉丝直接减半。我死活想不通,我要是写得不行,前面的数据不可能是假的。我要是写得还行,他们不可能连一块钱都不愿意往出掏。周老师,您怎么看这个事,我之前给您转过几次推送,您也说写得很好,太难了。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跳了两下就弹到我旁边的长发女人身上,我们三人对此兴趣缺缺,只有挨着周明的那个大学生说起一句精神病出逃的事,周明听后迅速把话岔开,闷头吃起热菜。包间里随处可见的是短发女人和男人对我们三人的不满,但他们碍于周明的面子没有发作。两人在座位上呆视周明的神情,活像周明把一个叫生活的抢劫犯领到他们面前,拳打脚踢过后,还不忘冲他俩撒泡尿。
气氛刚刚起来,却因为话题本身的延展性不够而冷却下来,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抢起桌上的热菜。不知道周明是不是已经喝多,才想出这么脑袋卡在防盗门里,又被另一个防盗门猛扇的主意。
2
热菜快吃完的时候,周明瘫坐在椅子上呼哧几下,直起腰,很不自然地哼哼啊啊地把话题转到精神病上。他把话头打开后,迅速把目光投向四方,见所有人面不改色,他不由有些失望地朝我望一眼,他给我发一个信息说:我知道就在这里。
不知道周明怎么又提起精神病的话题,本应该刚刚就起来的兴致现在才出现,周明应该想到什么好的策略。一只羊在门口冲我笑一下,转身把屁股转过来,几颗羊粪应声而下,从门口滚进来,像是回家一样来到我的脚下。
说起这个,我还没见过精神病呢,我更多见过的是强迫症,神经病那种,不说别人,就我大学毕业刚回黄镇那会儿……一直默不作声的长发女人兴致勃勃地把话接在周明的后面,挤走原本到来的死寂。
我那时候躺在床上睡觉,眼睛就死活合不上。有次去厨房接水喝,还没接完,就睡着了,就是站着睡着了。第二天他来的时候,说到这,她看周明一眼,周明低下头,端起酒杯喝一口,让她的目光扑了个空。他问我是不是梦游,又确认一遍房间里没有别的男人后,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厨房是你抵抗失眠的好去处。听到这话,我顿时脖子一轻,我本想在厨房放张床,可家里来人的话不好看,我就弄几个纸片,铺在地板上,每天晚上往上一躺,舒服。但后来,我有次做饭做煳,在那之后,我就在厨房睡不着了。
我先敬周老师一杯。身旁的大学生突然激动地站起身来,端起一个分酒器一饮而下,周明见状,吃惊地举起大拇指,嘟嘟囔囔不知在回应什么。
我高中时候特想当个诗人或是作家,那时候天天写,读公众号推送,文学网站,想方设法往各种期刊报纸投稿。发表三首诗后,网上认识的文友就建议找个同好组织,看我能不能加入黄镇的文学社团。我托我三爷爷外甥弟妹的三舅,打听到黄镇诗社的位置所在,就在镇百货大楼后面的一个小楼。就咱们地产公司援建的那个。周老师肯定知道。我去到那里后,说想加入诗社,门口的门卫大爷打开小窗,给我递来一杯水,问我填表没有。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说我不知道加入还需要填表。大爷笑了,给我一份表,说让我先填一份申请填表机会的表,我喝了一口水,问大爷借来笔,一笔一画填好后递进小窗。大爷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拿起表,一个劲夸我前途无量。听到这话,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对大爷发誓说加入诗社后会更加努力。大爷摸摸光秃的下巴,又呵呵笑起来,他让我先回去等,他下午下班交接的时候才去交表。第二天来的时候,大爷又给一份表,说这是我申请进大门需要填的表。见我有些不解,大爷又很耐心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进这个门的,填完这个表,获得通行证才能进来填表。就这样,我又来十五次,每天都有新的表让我去填。我望到那个社团小楼里人影攒动,闪闪烁烁,心里很不是滋味。填完使用饮水机的表后,大爷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把扇子,在脸旁晃悠三下,自顾自地说文学这条路可不好走,这点苦都受不了?大爷说得没错,我在那时就意识到自己的确不是搞文学的料,从那以后,我就把文学放得远远的,转到理科班,现在在学化学,后来一想,还挺自在的。
周明显然已经喝多,他把上个话题没说的话压在唇下,嘴里像是发生地震,话轰隆轰隆地往桌子上掉。按他的说法,他早年帮过一个外地写诗的人集资购买一台电脑,后来那个人靠着写诗出名做起生意,赚了钱,来黄镇特意请他吃饭,吃饭时候那人对周明赞不绝口,坚持称他为菩萨再世。同桌的有个诗社活动部的部长,听不惯那人一再的道谢,朝着周明举起杯子砸过去。血应声而下,那人像条鱼翻滚着身子站在桌前,指着周明说,菩萨怎么能随便叫呢,菩萨那是谁,普渡众生啊,一个破电脑,谁买不起?
周明讲着讲着,就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起来。我听到这话,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在安慰周明上时,侧着头,忍不住哈哈笑几声。周明不写诗,他不知道诗社人与生俱来的特性,周明幸好那天还是和善于交际的活动部人吃饭,如果是创作部,周明保不齐会当场被那人的四只手掐死。
他们应该是听到我的笑声才用眼神扔我的,我也知道自己非讲不可。怎么说呢,这也不是精神病,我只是想不明白,或者说得精神病的不只有人。
在我八岁的暑假,我去二叔家的牧场玩。第二天他给我三只羊羔让我去放。我带着三只羔子出门。走两三里,在戈壁滩里随便找一个背阳大石头的阴影就睡下。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为舒坦的入眠,没有梦,也没有外界的争扰,三只羊一直默不作声。等我睡醒已近黄昏。它们三个一直在我身边吃草,察觉到我的清醒,就从我身边跑出去。到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在这过程中,它们体积越变越大,成为老羊,身上的羊毛开始发黑,像是被什么碾压过,有些地方还在脱落。头上的角也越长越长,在风中来回晃动,很快他们的头承受不住太多的重量,开始跟着风的节奏晃动。它们就开始用嘴叼着角的边缘给对方编角,最后在头上结成三朵褐色的花。太阳一下就掉下去了,紧接着落下的就是沉沉的夜色。它们陆续从山坡上一前一后小跑下来,等它们跑回我身边时,又变回羊羔,羊角也在头的两侧退为初生冒尖的嫩芽。
讲完以后,众人的眼睛和嘴角还是维持着我讲之前的姿势,我哈哈两声,说羊疯起来连形都能忘掉,还是人好。他们还是没有反应,我对他们笑着说我去一趟洗手间,回来继续。
从洗手间出来,我遇到一个服务员提着一桶泔水准备下楼梯。过过道时,被另一个服务员伸出的脚绊一下。那个人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打游戏,血管跟着游戏的节奏一起一伏,他的脸色因此也不停变换着颜色。那条伸出的腿正打着瞌睡上下抖动着,冷不丁让路过的一股腥臭浇醒,玩游戏的服务员“啪”地把手机嵌在屁股下椅子的表皮上,直挺挺站起来,冲着拎泔水的服务员破口大骂。即使是隔着两堵墙,那俩服务员的争吵也压不过雅间里周明的嬉笑。我瞄一眼泔水桶,里面的泔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那俩服务员像是找到敌人,先是脸一红,然后对我把脸一下沉下来。你看啥呢,你还看?
见我不出声,站在一个地方使劲发笑,那个打游戏的直接抢过泔水桶,把剩下的泔水浇在我的头上。
桶在我耳边嗖地叫了一声,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他喊道,这酸爽,敢不敢再来一桶?
打游戏的直接怒了,别起袖子打算跟我大干一场。先前提泔水的对比了一下我俩的衣服,有先见之明地意识到什么,一边嘟囔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方言,一边一个劲地把打游戏的往楼下拽。他们头顶一点点沉进楼梯,没走几步,就彻底没有声音。
我坐在外面过道上抽起烟,我对面的包厢里伸出一颗羊头,我一回头,后面的包厢也有,它们早已等候多时。我知道这下彻底回不去了。
周明冲着电话吼起来,我听不清他在吼些什么,但我在一楼就能听到他在二楼包厢里的喊叫。他的嘴唇和舌头被酒精泡大了,话音穿过他嘴里时总是拐弯。凭直觉,他应该是在对我的不辞而别感到生气。我没有理由想起多年前我从二叔家回来时,和父亲说羊的事情后,他那不知缘由的恼怒,他那时的嘴唇很干很燥,像是布满被胃遗忘的鱼肉。我不知道周明现在是不是也是这样。
3
我是在手机上得知黄镇有个人喝醉后,栽了三个跟头掉进路边的污水池里淹死的。这是今天早晨发生的事,那个污水池是一家包子铺和煎饼铺合用的,平时就是倒点废水和垃圾,那个人死的时候,污水池里的泔水只有三十厘米。
我没有理由地联想到周明。上次和他吃完饭,我听说短头发女人把周明送去医院,他喝得有些胃出血,去医院还打点滴。第二天一醒,不管自己的胃是不是还在睡觉,就直接去对面的烧麦馆点一份羊肉烧麦,吃的过程中,他又去旁边的超市,扫了一瓶八块的牛栏山。
自和周明吃完饭,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到羊蹄击地的声响。我劝自己既然远离不了羊的身影,不如学会和羊和平相处。我从亲戚家翻出几本书,开始学起以前看书的样子。那些羊见我把目光从它们身上移开,不由发出惶恐的颤动。它们凑在我的身边,用瞳孔里的一道横线不停在我和书之间来回扫荡。
我一直惦记着周明。虽然没有喝酒,可我记不清上次和他吃饭的后面细节,有些东西像是留在那里,让我听到自己的脑袋上总是响着凉风。他那天是不是心中有事,因为我旁边的长头发女人?也可能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为失去的五百块钱心生惋惜。他那天肯定是意识到一些什么事,才在开始时就对我说那些话。吃饭时候几句文学之谈,也只是碍于自己的作家身份而已。
上次的记忆断断续续,很大程度上是我忘记吃药,我好像是得了感冒,一吃药或者不吃药就认为自己落下什么东西。和那天不一样。我这次是在下午把自己从床上硬拉到那个小饭馆的,今天的天阴得发重,我不知道沙尘暴什么时候到。
那天来得晚,我没有看清小饭馆的样子。小饭馆没有开灯,里面黑洞洞的,和一个被人遗忘的口腔溃疡没什么两样。旁边有个人正扶着树干呕,不时转头,朝着饭馆发出像是醉酒舌头一样的张望。
一楼没有人,几张被油盘出来的桌子在黑洞中闪着微光,最临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还卧着一块凝固的抹布。我站在门口“喂”一声,没有回应,就径直走上二楼。
整个二楼泡在阴黄之中,屋外沙尘暴碰在玻璃上,像是落雨。我走进那天的包间,包间里漂浮着黑色的昏臭。我按照记忆重复那天自己说的话,等到第三遍的时候,有些东西被我的声音搅动。房间里涌动起来一团黑色,一个周明出现在那天他坐的位置上,在他招呼下,剩下的四个人陆续现身,桌子上的菜也浮现出来。
复现速度很快,我又经历五次和他们的饭局,但饭局之中没有人提到过哪怕一句关于帽子的话,最后我忍不住,向他问一句自己帽子的下落,周明猛地站立起身,说我那天戴没戴帽子。我知道我没有帽子,但我应该是有帽子,我在黄镇不可能不戴帽子,就在这里。我要是有帽子就好了。剩下的四个人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发笑。我俩只吵了几句,我就看到周明和他们的身形开始慢慢变淡,这让我意识到复现和真实本质意义上的不同。那天我一直在想自己的事,记忆难免有些发虚。淹溺在自己的世界总会这样,我寻思着回家应该写个小说,好好记录一下这件事。
我越来越看不清楚周明,窗户外的沙粒们也在使劲穿过我的衣服,往我的背里钻。我想起这时候应该去厕所,时间和上次一样。从厕所里出来,我听到旁边的厢房里有个女孩在使劲咳嗽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在说些什么。我不由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里面应该没有开灯,我低头瞄一眼门缝,没有透出来一点光。
打开门,包间里面的黑暗拢成一个惊恐的人形,是个女孩。按亮灯,我表达清我的来意,女孩才把身前的尖笔放了下来。
女孩一脸质疑,多少钱?
我不问你要钱,我就是想听听。
怎么能不要钱呢?我看网上那些心理疏导师什么的,一个小时几百块钱呢。
那些人只能听你平和地絮絮叨叨,要是听你骂他,他保不齐会报警。
你不会报警吗?
这不一样,我是求你骂我的。
奇怪,你不是精神病吧?
我上个星期到这里吃饭的时候,落下一个帽子,我应该是随手扔在一个地方,今天专门是来找帽子的。
丢了东西,你怎么不去前台问问?什么样的?
帽子你不知道吗,就是头上戴的。你们二楼有六个包间,我只是忘记放在哪里。要是前台问起,我没法对上,今天来,我是想重复一遍那天吃饭的流程。
啊,想起来了,话说那天来这里吃饭的好像就你们一桌,你们那桌是不是有个穿粉衬衣的,他用眼睛和我对视的时候,像是在撩我裙子。
可你那天也没穿裙子吧?
女孩把目光放在我的脸上,又使劲把它扔在自己的鞋上,她翘起一根手指,说我今天第一次这么做?
我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感觉自己的好心正在被一只瘸腿的狗咀嚼着。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时刻想着去骂人,但基本没有人想,这对于骂这个动作来说,是不公平的,施骂者和受骂者的数量根本统一不了。
女孩很认真地朝着我眨眨眼。真是头疼。我看了看窗户上吊着的黑腻的窗帘,一边用背部回想一个星期前在包间里,窗帘接触皮肤的触感,另一边思考该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
我就坦白吧。一个月前,我女朋友出轨,那人是我的兄弟,他欠我一万块钱,也不能彻底和他翻脸,不然这一万块钱就打水漂。
你确定他不是因为欠你一万块钱才掏你女朋友的?
那肯定,我顿一下,我已经好久没见我女朋友。上个星期,我约她吃饭时,她气势汹汹地说和我那兄弟同居刚满一年,前一天晚上刚吃的庆祝蛋糕。
啧啧,故事编得太狗血了,要不咱俩换一下?
我不是骂我女朋友,我是想骂我那兄弟。但我好久没说话,准确说好久没说好多话。这几天我一直担心我骂不过他,所以正好有这机会,我想先锻炼一下我受骂的能力。
这也能锻炼?
我也好久没听好多话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去干他,两拳头把你那个兄弟撂倒。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去干他,一拳头就把经理撂倒。你应该这样想,你虽然打不过他,但好歹第一拳是你挥出去的。
女孩支吾着一阵,用力地瞅我一眼。在见到这个女孩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人看人会使这么大的劲。
就这个眼神,不错,你要骂他的时候,就这样用刚刚瞅我的力气盯着他,千万不要泄劲。说完这话,我深觉自己给别人出主意的时候,想法就像夏天的喷泉,干了喷,喷了又干。轮到自己时,脑袋就像是阳痿,想法着一下地就垂地不起。
女孩把眉毛拧起来,企图用拧巴的肌肉回忆刚刚的神情。这样行不?
有点发火的意思,你要更专注地表现出来自己的怒火将喷不喷的状态。
可是这样很累哦。
现在干什么不累?
我觉得我对着他骂出一句就不行。
可你刚刚骂了他五分钟呢?
女孩很警觉地盯着我,怎么,你一直在偷听?
你声音那么大。
你放屁,我压着嗓子背词呢。
二楼没人,我就算是个聋子,也都被你震得听见了。
女孩在椅子上怔坐一会儿,一把推开我,向门外走去。我拉一下,手刚碰到她胳膊就被弹回来。
你是精神病?什么人了?
欸,不是?
你不是找你帽子吗?我脑子不好使,不想再背骂第二个人的词。
我听五分钟和你经理听五分钟有什么区别?
女孩的高跟鞋嗒嗒打在二楼的地板上,又嗒嗒敲在楼梯的台阶上,我忍不住想起周明的键盘声。准确地说是我在想象周明写作时发出的键盘声,周明的形象让我很难把他和趴在桌子上用笔写作的人联系起来。那些人活得太重。女孩像一颗掉牙落进一楼的黑暗中,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是想骂人还是想找个人骂。
本质上,理解是个伪命题,人们总是把它和包容混谈。小说,或者是小说的能指是很难虚化的,那些白纸黑字有着与生俱来的顽固属性。在我看来小说也是理解世界最好的方式,像是一个从我身体上探出来没有实体的器官。不知为何,我对自己写小说的情景产生好奇。刚刚写小说的念头立在我的心口前发呆,这段时间或者是从去年以来,我就搞不懂一些事情发生的逻辑。在黄镇,想把一些事情理顺是很困难的。我决心一定把我的帽子找到,回家就写。我已想好开头,就是我一见周明,周明就说想挣五百块钱,让我帮忙。
可我没有纸笔。我跟着那个女孩下到一楼,她比我快几步,我冲她喊一声,她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把门打开,从一个黢黑走进另一个黢黑里。一白一黑两头羊挡在我的面前,硬生生隔开我和女孩的距离。它们张开嘴,发出纸笔摩擦的声音,混杂以后,像是群鸟在扇动翅膀。又有羊靠拢过来,它们把嘴张成门缝的样子,有的从桌腿下探出头,有的站在楼梯口,还有的从墙上伸出半颗头。
不知何时,门外闪起红蓝色的光,冲着四周竖起几万根针。那两头羊的鸣叫抵掉光的呼声,让我的耳朵不时沉进浓浓睡意之中。就着外面的光线,我看到那个女孩在围观的人群之中,我还望见一个周明模样的人,从一个人手里接过五百块钱,从中抽出二百块钱递给那个女孩。女孩又走到另一个人面前,以擦火柴的节奏给那个人两个耳光,随后就散进后面的黑暗里。
那个周明一样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举起对我挥挥。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帽子,我明白我是时候该出去。一白一黑两头羊转着头一动不动,冲着我的目光像是呼气。我低着头,对着羊说起刚刚想到的小说开头,两头羊像是得到什么似的,朝对方缓步走去。身上的羊毛一阵涌动,浮动的波纹组成一系列横竖撇捺点线曲圈。在那里,我看到周明,还有好多人,断断续续的,本应该立体生动的人和事被我的记忆打散得不成样子,不管怎么努力聚合,都连不成一条完整的线。我知道那两只羊的结局,我为自己的不完整深感愧疚。
外面的人在敲打着小饭馆的门玻璃,看他们的样子,是想马上进来,但他们又好像在畏惧着什么。我环视一圈周围像是雨林般生长出来的羊,想不通原因。不过他们的畏惧应该不只是在我这边,他们那边也有值得他们感到害怕的东西。
黑白的两只羊融合在一起以后,就被刮进来的几粒灰尘击散。羊对我也失去兴趣,纷纷扭头走开,羊的鸣叫也消失了,趁着死一般的寂静罩在我身上之前,决定去到外面的人群里躲一躲,准确说来是回到黄镇。
我打开门,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腿上传来毛发生长的快感。我的胳膊曲折成和腿一样的长度,头上有两片酥酥的,对,就应该这样。人群是一个好地方,羊群如果再来,找到我是不容易的,很多时候,我也找不到我。
苏热,1997年出生,文艺学硕士在读。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高校文学排行榜小说组二等奖,北大培文杯二等奖,《野草》文学奖。作品见于《草原》《文艺报》《文学报》《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山西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