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挨着房子的,是菜园。
风从远方吹来,从天边,从山顶,从田野,吹进了菜园,在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豇豆开着花儿打着朵儿的茎叶上摇一个旋儿,留下了还在招着手点着头的叶儿花儿,又越过茎藤缠绕的栅栏,栅栏外的房子,院场,稻草堆,树木,吹过了河,吹过河边的田野,吹向了远方的天空。天空下的农田,不是一片青就是一片黄,不是遍地的油菜花,就是满眼的稻田,菜园就嵌在这一片青一片黄里,五颜六色的,就像大地上绣出的一朵朵花,又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座座花岛。吹向远方的风全都长了腿、长了脚,一踩,就踩出一波波的浪,漫天黄色的浪,绿色的浪,浪向了天边。
这个世界,就是风的世界。风一吹,苗就生了,叶就长了,花就开了,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风一来,满菜园的花,红的紫的白的,争先恐后露了出来,似飞舞着一团斑斓的蝴蝶;这些蝴蝶簇拥着的,是成天弯着腰在菜地里忙碌的一位小脚老太太。
老太太姓万,至于名什么,村里几乎没人记得。她和许多嫁到村里来的女人一样,刚结婚时叫新姐,有了孩子叫大妈,孩子又有了孩子就叫婆婆叫家家。如今,这位从新姐到婆婆家家的小脚老太太,曾经年轻如花儿朵儿的身体,枯了萎了,如秋后即将收割的枯藤老叶了。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生活,多少年来,仍是忙完屋里的家务,烧火弄饭,洗衣喂猪,又提着篓子,拄着锄头,或者提一只水桶,出了后门,来到屋后这围着栅栏、长着几株香椿树的菜园。
菜园里的活儿,一年四季做不完。挖田,点种,锄草,浇水,施肥。春天种黄瓜,夏天摘豇豆,秋天挖红薯,冬天排洋芋。田地开始泛绿时,要忙着把一根根小树枝小棍子插进田里,插上站子,用稻草扎紧,让那些正吐着茎打着蕾开着花儿的黄瓜、豇豆的藤叶能有个依傍缠上去,支撑着结满黄瓜挂满豇豆的茎干,不会被风吹雨折;多日不见一滴雨,田地干裂了口,西边山上的晚霞如一蓬火苗轰隆隆燃烧时,还要从沟里提来一桶桶水,一瓢瓢泼向菜地,刚破土而出的那些晒蔫的菜苗、一厢白菜、一块萝卜苗。在霞光映照里,从老太太手中泼向田园的一瓢瓢水,一闪一亮,像泼进菜园的黄金白银。
夏日里干旱无雨,有时连风也没有。那些菜苗儿即便是浇了水,补足了墒,也蔫着萎着,屏声静气的,耷拉着头,一动不动,病了似的毫无生气。老太太戴着顶旧草帽,在菜园里又是浇水又是锄草,身上的衣服也汗湿透了。看着那些毫无生气的菜苗儿,老太太就停了手中的忙碌,直起腰来,站在菜园里仰望天空。天空也像一块大菜园,一块长得满天满地的苗圃,苗圃的边上,是几团白色的云,正无所事事不急不忙地踱步。老太太说那就是风。
哦——喂!哦——喂!
老太太说,风在天上转,地上要人唤。果然,老太太唤了几声,云就变化了形状,绷直了身子,撒开四蹄儿跑起来啦。蓝天上,那跑起来的风像牛、像马、像猪、像展开翅膀的白鹤,又像哗哗流淌的河流;河流倾泻而下,凉悠悠的风就来了,菜园里奄奄一息萎靡不振的叶儿、苗儿、花儿,就在风中扇起叶来摇起头来,活了!
随风而来的,还有一群鸟。一群鸟儿飞来,叽叽喳喳的,落在菜园边的香椿树上,香椿树顿时像长满了浓密的叶子,一树的叶都在风中颤抖。一株香椿树就成了抖动着羽毛的大鸟。鸟雀们对着忙碌的老太太叽叽喳喳,是要伺机飞进菜园,啄食站子上那些已经红得发紫熟得发软的西红柿,或是瓜架下一条熟得已经奓开,露出了籽儿和鲜红瓜瓤,要不就是那刚浇过水的嫩嫩绿绿的菜苗儿。老太太从一片叽喳声中识破了诡计,一手拄着锄头,一手做驱赶的动作挥舞了两下,嘴里发出哦嘘哦嘘的驱逐声。扑的一声,满树的叶子腾起来了。腾空而起的一群麻雀,又在空中一块团绵的纱布似的飘了几飘,滑向另一块菜园去了。
随风来到菜园的,还有狗吠、鸡鸣——仿佛这村子的喘息声。巷子里的狗突然大叫起来,叫得生猛、严厉,带着审视审讯的口气,一定是村里来了生人,过路的,干部下乡的,挑着担子贩买贩卖的;叫得生猛却很热烈,带着宣告、知晓的意思,那是谁家来了客人——住了一辈子了,哪个旮旯院场都熟悉,听着叫声的大小远近,就知道是村里来了生人,还是张三李四家来了客;鸡突然叫起来,隔了几个屋场,叫得一串连一串的,响亮、张扬,带着表功、炫耀的架势,那定是张三或李四家的母鸡下了蛋,在讨主人的赐赏,一把谷,一抔高粱;有时是自家的母鸡下了蛋,从大门叫到院场,没见人,就又叫到菜园里来了,见了在菜地忙碌的老太太,叫得更响亮了。老太太扭头望一眼,一边锄草,一边对那老母鸡说,是的,我知道了!没看我正在忙啊?!母鸡这才安静了,低着头在栅栏外啄食,吃小虫子,啄嫩草叶,听话、文静多了。
离菜园不远的院场上,正在稻草堆里啄着食的一只大公鸡,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昂起头来叫一声,叫得长长的脖子上那红红的鸡冠抖抖的,正在菜园啄食的,或者啄食啄出了边界,啄到了别人院场的母鸡们,听见了某种警告似的咯咯咯地回应着,一边撒开腿慌得歪着身子跑回去,跑进了大公鸡的视线内。大公鸡这才心满意足地又昂起头叫一声,叫得舒畅嘹亮悠长,如同蹚过了一阵清泉。阳光普照,清风吹拂,偶尔响起一阵鸡叫声后,静下来的村子更安静了。
菜园里也安静,静得只听见锄头挖进泥土时,锄掌与泥土的摩擦声。可锄着草的老太太,还是觉出了异样,她停止了挖地,抬头一望,果然望见了栅栏旁的一块白色身影。
鸟、鸡、狗,都是明目张胆的,都是打着招呼来菜园的,只有这猪,不声不响,偷偷摸摸。不知什么时候,那畜生从栏里跳出来了,嘴里不停地嚼着,东瞄瞄西望望,挨挨擦擦到了菜园,拱过栅栏,将长长的嘴伸向那一片翠绿。
不尚服人的东西!看不捶死你!老太太厉声呵斥,伴随着锄头碰击石头的夸张响声。那头白色的猪嘴里咀嚼着,望了望老太太,哼哼两声,并不打算离开。老太太拾起放在菜地上的拐杖,举起来,咒骂着,做着姿势要撵过来。那畜生这才赶紧掉头朝栏里跑去。一道白光一闪,猪跨进了猪栏门槛。
老太太种菜,一半是为人,一半是为了猪。后来,谁都不为了,只是为了一天又一天的时光。
说起喂猪,万老太太和村里的许多老妪一样,是喂了一辈子的猪,别看老太太对到菜园的猪声色俱厉,可实际上,却是看得像个宝哦!
先前一年要喂两头,一头交派购,大生产时每家每户必须完成的任务;另一头留下自家吃,喂年猪。后来,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不用再交派购,就只喂一头年猪了。先前那些年,要交派购的时候,人都吃不饱,菜园里种出的菜,红苕、洋芋、南瓜、冬瓜、萝卜、青菜白菜,人吃一半,猪吃一半,老太太天天在这菜园里忙活,一天忙到晚,种出的菜也供不应求。不用交派购只喂一头猪了,猪草用得就少了,再后来,饲料添加剂也出来了,别人喂的猪都不用猪草了,都倒半桶添加剂饲料,猪吃了就睡,长得红胖红胖的。可老太太仍然用猪草喂猪。一来是习惯用猪草用惯了,再呢,家里的人少了,菜园里的菜不吃就浪费了,还有关键一条,那些住在城里的孙子外孙子们,都说她用猪草喂养出来的猪肉,又绿色又好吃,都争着要。这猪肉不是红就是白吗,怎么还有绿的……管它的,孩子们喜爱就行!这个孙子一只蹄子,那个孙女一块腊肉,孩子们高兴,老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人老了,活就活在孩子们的喜庆上。
别人家喂猪只是喂牲口,老太太喂猪却是在养幺儿子,真比养幺儿子还细心!谁家喂猪不是一篓猪草,后来是一桶饲料往栏里一倒就算完事,吃不吃的不管了,可老太太喂猪却有许多讲究:刚捉来的小猪崽猪食要煮熟,怕小猪刚断奶吃不了生食,田里扯来的猪草要淘要洗要剁,怕有沙子,怕茎叶长了猪难以下咽;猪槽里只要有一顿剩下半槽的猪草,老太太就要忙着拄着棍子去请兽医。冬天冷了刮大风,老太太催着家人给猪栏里添稻草,还要挽几个稻草把儿,把猪栏窗户都堵上,怕吹着了她的猪。养猪的所有活儿,捉猪崽,扯猪草,煮猪食,猪病了请兽医,都是老太太一人颤巍着两个小脚忙去忙来。别人,她不放心。
有时几个姑娘请她去玩几天,可歇不到两个晚上老太太又拄着拐棍赶回来了。她放心不下她的菜园,那些刚出土的盖着塑料的白菜苗萝卜苗,那些打着花挂着朵儿的正一天天见长的黄瓜西红柿,更放心不下她的猪,一头正抽架子的白毛槽子猪。这个牲口也怪,一听见那颤颤巍巍的脚步声,那拄着棍子的走路声,就在栏里撒娇似的叫开了,叫得怪声怪气,还转着弯儿,一直弯进老太太的心尖儿里。老太太心疼地来到猪栏,打开栏门,倒了一桶猪食,多加了半瓢糠,抚摸着猪背,嘴里说着安慰的话,那牲口一边吃食,还一边抽空儿哼一声,抬起头来舔一下老太太的手,摇着尾巴,似有诉不尽的冤道不尽的屈。这时老太太就会埋怨家人,把她的猪如何如何地喂瘦了,猪屁股都瘦尖了。好几天,总要忧心忡忡地唠叨,一脸难受的样子。
老太太最难受的,还是和猪分离的时候,年关到了要宰杀年猪的时刻。
一到年底,村里一响起猪的号叫声,老太太的心就慌了,脚也软了,提着一桶猪食去喂猪,脚下就会软绵绵的,墙啊房啊,菜园啊栅栏啊,还有这脚下的地,都飘忽起来了。
那些日子,老太太常会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碗饭端在手里,也忘记了朝嘴里扒,有事无事,总爱去猪栏里转。家里的洗年猪(年关了,人们都图吉利,避凶气,不说宰也不说杀,叫“洗”),也总是拖到全村的最后。家人一提起洗年猪的事儿,老太太总是有各种理由拒绝。可是年不得不过,年猪肉也不得不吃。到杀猪的头一天晚上,一般宰杀前不再喂食的,可老太太却坚持要给猪喂食,还举着一盏煤油灯,站在猪栏门口跟猪唠叨半天:
唉,你跟着我,也没吃个好——
煤油灯照亮了黑暗中的一团光明,也照亮了老太太凄楚的脸;只有那头俯首在猪槽里的猪,全然不知生死离别已在眼前,还吃得两个耳朵欢快地直抖。
第二天黎明,家里的任何事都要帮把手的老太太,扫着扫着地,听见杀猪佬来了,忙砰的一声,把自己关在屋里,听凭家人们在院场上忙碌,搭案板,洗接血的瓷盆,从栏里扛出了板车轮子,放下竖在屋檐边的板车架,准备好板车拖宰杀后的猪去剖膛镟毛,提着篓子去装烧镟猪毛水的柴火……尖锐的猪叫声中,猪被几个人拖上了案板。
门外的猪叫声终于停了,放了血的年猪放在板车上拖走了,老太太这才开门出来。出门来的老太太一脸凄然,手里端着一瓢猪食,糠或者高粱面,她常用来犒慰猪的点心,顺着那板车的车辙,从滴着血迹的院场外的大道边,一边撒,一边急急地往猪栏里走,口里不停地呼唤:
哪儿……啦!
哪儿……啦!
放了血的猪拖走了,可是它的魂儿还在呢,一定是困惑地在房前屋后徘徊。这个时候一唤,就会跟在她的后面,重新找到归宿。老太太固执地秉承着不知哪一辈传下的传统,给迷茫的猪唤着魂儿,把那无家可归的灵魂引进她的栏门。
栏里空了好多天了,老太太还在无限留恋地跟邻居说,我那头猪,蛮尚服人呢……可是只有家人们知道,那头猪是如何三天两头的病了不吃食,要请兽医,请兽医过那个田坎时,老人家还摔了一跤,摔断了胳膊,吊了整整三个月的绷带;那猪是如何地拱墙拱栏门,修了好几次猪栏,家里人也因此争了多少回的嘴……
猪栏里空了,老太太的心也空了。再进菜园的时候,就会一脸的后悔。这满篓的萝卜、一捆捆的青菜,堆在田边的红苕、洋芋、南瓜冬瓜……那两次,真不该把来菜园吃食的猪赶回栏啊。现如今,田里的猪草吃不完,想让猪来也不会来了。拄着棍子,提着篓子的老太太站在菜园里,叹了口气,一脸凄惶。
一年四季,老太太总是把一个菜园打扮得琳琅满目,五彩缤纷,茄子、黄瓜、南瓜、辣椒、白萝卜、胡萝卜、白菜、紫菜、四季豆、蛾眉豆……路过的人总会被这一片葱郁繁茂所吸引,指着栅栏里的菜园赞叹地说,看万老太太的菜园啊,长得多好,草都看不到一根!
栅栏外边,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儿,进菜地上田园的,常从那枝叶蔓延的小道进进出出。老太太站在栅栏里,对路过的张家媳妇、李家姑娘说,你们把我田里的猪草扯些回去啊。那些年轻的思想也更年轻的媳妇姑娘们就笑道:
万婆婆,现在哪个还喂猪草哟,麻烦死了,都是喂的饲料、添加剂!
没想到,这一菜园的蔬菜猪草却成了负担。
现今不再是先前的那个时代了。先前,是一大家子人,儿子、媳妇、姑娘、孙儿子、孙姑娘,生活条件差,粮食不够吃,一园子的菜是人吃猪也吃,种的菜怎么长,都供不应求。现在,条件好了,孩子们长大了,鸟儿一样飞出这个窝了,猪一年也只喂一头,要的猪草也少了,一田嫩绿的蔬菜瓜果何去何从,都成了问题。
老太太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孩子们隔三岔五过年过节也会回来看望,离家出门时,也都会大包小口袋的,把菜园里的菜摘一些带进城,说没打过药,吃着安全。用猪草喂的年猪肉,老太太过年时熏成腊肉,过了春节,这个孩子一个猪腿,那个孩子一块猪排,老太太开心,孙子们也高兴。可是有一回,为把那大包小包的菜弄上小汽车,城里的孙媳妇和孙子发生了矛盾,说那带回的一口袋一口袋菜根本没人吃,早饭中饭都在单位食堂,在家开火得少,这些菜放的时间一长,都萎了、枯了、烂了、成垃圾了,丢都没地方丢。还有那些熏制的腊肉,吃多了会得癌症!你不怕,我和小宝还怕呢!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的孙媳妇,扯着重孙子的手,一扭头坐进了小轿车,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拄着棍子,准备去送送重孙儿的老太太,就在门口站住了。虽然耳朵不比以前了,但这顺风吹进门来的话她还是听见了。原来,孩子们大包小包地把那些菜带回去,当着她的面,说那腊肠腊肉如何好,争着要菜要肉的,都是为了让她这个老婆子开心啊。
之后,老太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了,提半篓猪草、半桶猪食都要打趔趄。那一天,她拄着一根棍子,提着半桶猪食去喂猪,还没走到栏门,脚下一软,身子倒了下去,猪食泼了一地,一条腿也摔伤了。生活起居都成了问题,喂自己都还请人帮忙,别说喂猪了。在家人的劝说下,那头已经有好几十斤的槽子猪也卖了。
那头槽子猪卖时,不肯出栏门,两只前腿蹬着地,就是不走,尖声地叫着。最后还是被人拧着耳朵拖着腿弄走了。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长叹了一声恨自己:还有个什么用哦?!
老太太伤好后下地的第一件事,就是拄着棍子来到菜园,看望自己的那些菜苗儿,结的茄子豇豆儿。一看见那些菜苗儿,那些个绿汪汪的黄瓜,红艳艳的西红柿,老太太的病就好了,心里就踏实了,脸上的笑容也露出来了。只是几天没来,菜园里长了草了。那厢西红柿地里几蔸野苋菜,长得特别高,快要长成一棵树了。还有栅栏边,那块辣椒地,也长了一丛丛的狗尾巴草。老太太打开栅栏门,拄着棍子走进去,想整理整理菜园。只要自己还喘着气,就不会让这块菜地荒芜。可是一只手抓住了那蔸狗尾巴草,扯了几扯,杂草却纹丝不动,拔河似的,差点儿把这胳膊老腿儿拔滚啦。
是真的没有用了,草也扯不动了。
望着这长满了杂草的菜园,望着杂草中没有人摘、老得掉到了地上的茄子西红柿,心想,自己就应该跟那老了的茄子西红柿一样,不能老在上面挂着了,也该掉啦,入土啦。
老人家这样想,并不是儿女们不孝顺,相反,在整个村里,孝顺的儿女还真找不出第二家。几个姑娘,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来,来了就给老人家洗头洗被子,打扫卫生,要不就是又买了一件衣服,做了一双冬天穿的鞋子(老太太是小脚,市面上早就没有小脚穿的,老太太的鞋子都要手工做)拿来了;几个孙子孙女都有了工作,这个在县城,那个在宜昌,还有的在广东,可也不忘时常回来看望婆婆,每次回来,不是塞给她一两百块钱,就是提着一件牛奶、拧着几斤香蕉,要不什么香饼脆饼的一提一大包,吃都吃不完。村里的人都羡慕,都说这老太太高寿,儿孙们也孝敬,不愁吃不愁穿,真是福禄寿占全啦!
孩子们也想接她去城里住,一起生活,可住不了三天,老太太就要急着回家。儿们都有事,都要上班,总不能天天陪着自己这个老婆婆子在家玩,孩子们一上班,铁门哐啷一声,自己在那什么防盗门防盗窗里就像在坐大牢,出去走走呢,车啊人的,看着就头晕,有一次出去了还差点儿找不回来,真舍人哦,老太太对邻居们讲。在孩子们那里玩几天,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病,再好的饭再好的菜,她也吃不了几口,孩子们弄到医院检查,查的也都是以前的老毛病、不打紧的病,药提回来一大包,也花了孩子们不少的钱,可那些药吃去吃来也不见什么效,吃得还反胃。她从窗口、从防盗窗里望着楼下花坛里的花儿草儿,就会想起自己的那块菜园子,那些对自己招着手点着头的花儿,果儿、苗儿、叶儿,还有泥土的清香味儿——住在这高楼上,怎么也没有站在自己菜园里踏实。这城里有她的亲人、她的孩子,乡下的田园里也有她的亲人和孩子,那些苗儿、花儿、果儿,都是她亲手点种,亲手浇灌,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她过的每一天,每一个日子,都能从那些生长着的菜苗儿上看见。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田园栽种的期望,盼望、担心、焦虑、欣喜,如同习惯了春夏秋冬的一年又一年轮回。她的日子,就是那些点下的种子,嫩绿的秧苗儿,刚打的花朵儿,新结出的果实,黄瓜、茄子、西红柿、辣椒、文眉豆,胖小子似的冬瓜,红灯笼似的南瓜,牵挂着她的心又看得见摸得着的蔬菜瓜果。没有了这些鲜活的蔬菜瓜果,她的心就田一样地荒了,长满杂草了,六神无主了。她知道医治自己病痛的药是什么。趁孩子们不在家,老太太打好了包袱,包上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孩子们一进门,提着包袱的老太太的头一句话就说要回家,且一天也不能等了。
回去了您老人家一个人怎么办呢?孩子们一如既往地担心。
谁说我是一个人啊?有满田的黄瓜、茄子、西红柿哟……从不幽默的老太太幽默了一回,笑着宽慰孩子们说。
可老太太实在是太老了,老得不仅腰弯了,腿脚也硬了。实在是蹲不下去了,就搬一个小板凳,拿一把小铲子,坐在菜园里除草、挖土;老得也没有力气了,先前的那只笨重的木桶提不动了,就让孩子们去买了个小塑料桶,拄着棍子,一回提着小半桶来浇水。老太太天天蹲在菜园里,不几天,那长满杂草几近荒芜的菜园又青青葱葱生机盎然了,到了开花的时节,又落满蝴蝶似的,风一吹,又摇动着一地的花儿朵儿了。
老太太想把自己种的菜拿去送人,可人家不要。不是人家不喜欢,老太太种的菜是人见人爱,只是家口少,吃不了。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年轻的,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有时还见菜园边走过一个年轻的媳妇,那是留在家陪读的。那陪读的媳妇在镇上超市里打工,也很少回家吃饭,一家也就一个,顶多两个老的吃饭,又吃得了多少呢。多嫩的菜!丢了,烂在菜地里多可惜啊。老太太抱着一包送不出去的嫩萝卜菜,很沮丧,——至少要去喂喂猪——哦,猪!老太太一想起猪,沮丧的神情就变了,脸上的笑容就出来了。
自己是没有能力喂猪了,可是村里还有人喂啊。老太太一时变得有些兴高采烈,忙忙碌碌地收拾了大半篓子猪草,那一抱嫩萝卜菜,还有红苕叶,拄着棍子出了菜园。
村里的猪栏无一例外地都只有半截门,不仅是为节省木料,还有透风采光的用处。老太太一到圈门,一眼就能望见栏里的猪。
这些用添加剂饲料喂的猪,也无一例外都长得圆滚滚的,皮肤也像日子过得宽裕、餐餐大酒大肉的人样,白里透红,一身富态相。吃了添加剂的猪整天躺在墙根儿下睡大觉,大老远就听见财大气粗的鼾声。
哪儿那,哪儿那!
老太太开了栏门,把篓子里的猪草丢进猪槽,呼唤着那躺在墙根儿下睡觉的猪。
还真是神了。以往,生人一来,那猪不是吓得躲在墙角、钻进草堆里露着两个小眼睛不出来,就是凶巴巴地吼着,宰杀似的叫着,生人根本近不了身,可是这老太太,身上就像有魔法,唤了几声,那躺着睡觉的猪就起了身,哼了两声,听话地走过来。
猪走过来,拱拱猪槽里的猪草,又抬头伸出舌头舔舔老太太枯藤似的手,尾巴像见了主人似的欢快地摇动着。
老太太如同望着可爱的孩子一样,抚摸着猪背,一面爱怜地赞叹道:长得多好!
老太太生性爱整洁,也喜爱长白毛的猪。她自己喂养猪时,挑的都是清一色白颜色的。现在她提着猪草满村子转,猪草添得最多的,站在栏门口和猪说说话的,不用问,那猪多是长白毛的。
那段时间,老太太隔三岔五,总会提着半篓子猪草,拄着棍子,寻着别人的猪栏满村子转悠。她把那些新鲜的嫩绿的猪草送进了那一间间猪栏,还站在栏门口跟猪唠叨一会儿,像在串门儿似的。她从那些猪栏走出来的时候,一脸的喜悦,颤颤巍巍的两只小脚迈得也稳健多了。
可是时间不长,有户人家的猪病了。猪得病是经常的事,跟人会得病一样。可是这次,人们把猪得病的原因归结为吃了猪草。虽然没有明说,但隔了几块院场,老太太还是听见了那个女人的指桑骂槐,也看见了村人们的指指点点。大伙儿都避着她走,实在避不开撞上了,搭讪两句,眼光也躲躲闪闪有些异样。老太太知道,人们不把她当正常人了,当个疯婆子了。老太太拄着棍子提着篓子走过村口的时候,发现有人把她送进猪栏的一抱猪草,故意丢在大路上。
路口的大槐树下,除了几只啄食的鸡,还坐着一个算命的。
算命的叫家旺,小时候玩鞭炮炸瞎了双眼,就学了算命的艺,虽然双目失明,却似看透了天机,坐靠在大槐树下的矮凳上,胸口吊着彩头儿木盒,肩头靠着一根拐杖,常给人指点迷津,断着穷通贵贱,福禄寿喜。老太太从来不相信命的,可是这一天,提着半篓子猪草再也无处可去的老太太,拄着棍子来到了大槐树下。
大妈,您寿元还长啊。算命的家旺,长长的指甲在手掌上掐算了一通,双目失明的脸上露出了职业性的谄媚,恭喜道。
老太太一听,脸色就变了,站起来拄着棍子就走:
一个老婆婆子了,还活这么长干什么?!
家旺鼓动着失眠的双眼,一脸茫然,啊,难道说这老人家长寿说错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可自己这个老婆婆子,已过了应该去的岁数啦,早该自己去了!
意识到过了该去的年龄的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仿佛活着就是一种罪过——的确,活着就是孩子们的负担,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想出去玩玩呢,可就因为自己这个老太婆,过年过节的害得他们还都往乡下跑。一想到这里,到阎王爷那里去感到是一天也不能等了。就翻箱倒柜鼓捣着,收集点验着到阎王爷那儿报到的一身行头。
好在后事早些年都已置办好。
装棺材的穿裹,衣服、棉衣、棉裤(还是棉的,地里长的穿着暖和)、帽子(是大孙女儿请人用黑毛线织的,又厚又保暖)、袜子、鞋子(现在这种老人穿的尖角小鞋还真不好买,还是前几年孙女婿出差,买的一双胶底鞋子,像小孩子穿的。那鞋好,一点儿小雨不会打湿脚,田里有墒弄个猪草什么的也能去),连同一条黑布腰带(身上两三层,抵不上腰里抹根绳。腰里系根绳子比什么都暖和),好几年前就都备好了,一直放在楼上的板仓里,年年三伏天还拿出来晒。枕头的枕袋已经缝好,到时只需往里面装几把米——不过,已经习惯了枕头里面装谷壳,又节约又舒适,还是让他们装谷壳子吧;垫棺材脚底的木炭,也选好了放在楼板上,到时也只需用几张烧纸一包,垫在脚下——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冷,尤其睡到了后半夜,两只脚像两块冰。怕死了也冷,所以放在脚头的木炭都是老太太亲自挑选的,是两截胳膊粗的栎木炭。
现在都提倡火葬,已不大用棺材了,即便有些偏远的乡村用棺材土葬,也是火化后再放进棺材土葬。村子里很多人备的棺材都卖了,可是这位万老太太,这个祖上八辈子都是用棺材土葬的老太婆,却没有村人那样开通。一听说要火化,顿时感到脚下腾起一阵火苗,腿脚烫了似的一抽搐,感到一阵钻心的灼痛,胸口怦怦直跳。她一顿拐杖站起来,说:
我才不火化!
老太太气呼呼的,仿佛要跟谁吵架似的。
孩子们就笑着安慰她:
您老放心,我们到时会把您用寿器完完整整送上山的!
孩子们所说的那口寿器,——村人们都爱沾个吉祥气,通常都叫棺材为寿器——也是早在好多年就备好了,放在堂屋的门背后,用塑料和一张早没有用了的蓑衣搭着。都是捶了底刮了腻子的,装裹时上一层漆就行了。没想到,时间太长了,那棺板上刮的腻子都卷了皮,棺材底也长了白蚂蚁,一只角被蛀空了。
这怎么行!怕是抬不出门就要散架。查看出了问题,老太太就拄着棍子,去找了村里专门漆棺材的明娃子明成,把棺材重新整一遍,给棺材重新刮腻子打底子。
说是娃子,那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他是漆匠——只漆棺材,现在也快失业了,也是组长,原来的生产队长。小时候,她还给他喂过奶,几晃几不晃的,这明娃子也成老头儿啦。
就在后门的院场上,菜园旁,两条长板凳,支着一口棺材,请来的漆匠明成站在棺材旁边铲掉棺材上的一层壳,重新刮腻子上油漆。那是阴雨绵绵里一个难得的晴天,好久不露脸的日头从云层里伸出半张脸来,灰扑扑的阳光照在那口同样灰扑扑的水泥板样沉重的棺材上。老太太穿着厚厚的衣服,拄着棍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如同一个监工,监视着明成拿着木板抿子,给那口棺材上腻子。
秋风吹拂着院场,吹动着棺材底下的几根枯草。
老太太问打了多少斤桐油、称了多少石膏、买了几桶油漆,还问熬桐油时放了托生和土籽没有,莫熬出的桐油不干不沾。问得非常仔细。这活着时的吃饭穿衣,都可不讲究,可这人到世上最后睡的,带到阴间的,去阎王爷那报到的,是万万不能马虎。如同女人的嫁妆,这棺材,也是人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陪奁。
明成,一位从事这个特殊行当的业余工匠,一位油漆棺材的老手,正往那棺材上刮腻子,听了老太太的盘问就一笑:
大妈,我手头经过了多少口寿器!——您放心啦。
棺材重新整好了,老太太拄着棍子走近去,围着那整理好的棺材转了一圈儿,左看左看,从棺材油亮亮的油漆上看出了映着的树影子、屋影子、菜园的影子,还有自己杵近的一张老脸的影子;她又伸出手,探进棺材里面摸了一摸,里面泥得平平整整的,想必躺在里面也不会硌人,脸上这才满意地笑了,让明成找来的几个人,一个老木匠,一个收电费的,还有一位退休的老师,把上了黑亮亮的油漆、散着桐油味儿的棺材抬进屋去,放在堂屋的大门背后,盖上了塑料。到时塑料一扯,棺材朝堂屋中间一移,就是灵堂了。
老太太放心了,可孩子们不放心。
请漆匠来漆棺材的那几天,孩子们也都回来了——请人漆棺材也是件大事啊。家里有漆匠师傅,孩子们回来也都带着菜,弄了几顿饭。棺材整好了,漆匠走了,老太太说,你们都走吧!
孩子们说,婆婆,您一个人在家怎么行哟,还是跟着我们去城里住吧。
不去了,哪儿也不去!老太太态度坚决。
可孩子们仍不放心。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孩子们给老太太买了新的煤炉子,堆了一柴房的煤球,还再三叮嘱烧煤炉的安全。老太太说,烧煤又不是今天昨天才烧,烧了几年了,不用操心啦。
老太太把孩子们“赶”出了门。孩子们走时,仍不忘记到菜园里扯了一蛇皮袋子的菜,说婆婆种的菜就是好吃,孙媳妇还摘了一个西红柿,当着她的面洗了吃了,也说婆婆的西红柿就是味道好,不像城里超市卖的是转基因,好看不好吃。孙媳妇还让上车的孩子跟老人家拜拜,那孩子听话地对老太太说,奶奶,拜拜!老太太笑眯眯的,晃着老手掌对重孙子说了几声拜拜拜拜。老太太拄着棍子,站在门前的路口,望着那辆载着亲人的红色小轿车走远了,消失了,她的眼前就空了,笑容也没有了。有的,只是那山、那田、那天空,还有空中吹来的风了。
当然,老太太还有她的菜园。只有菜园哪儿也不去,那些苗儿、花儿、果儿,永远陪伴着她。
可是最终,老太太连菜园也没有了。
这一天,正在田里锄草的老太太突然听见一阵狗叫,是见了生人的警觉凶猛。正在想哪个外人来村里了呢,明成就领着几个生人来了,几个年轻小伙子,扛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像涂了漆,黑一块白一块的,蛇皮一样,一根杆子就像一条僵硬的长蛇。明成指手画脚的,几个年轻人就把蛇样的漆杆插在地里,另一个人呢,远远地像在照相似的,搭一个三脚架,从那里往这里瞄,还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一会儿,涂得像蛇一样的漆杆插到自己的菜园来了,那个进了菜园的年轻人,一边往地里插漆杆,一边望着她笑着说:
老太太,您的菜园也种这么好啊,平整得像切好的豆腐哦,跟我婆婆生前种的菜地一个样儿!
老太太问组长明成:
这是要做什么啊?
明成一脸的喜色,悄悄说,万大妈,恭喜您了,这菜园要被征收了!
原来,是要修一条高速公路,正好要通过这块菜园,还有村里几户人家的房子、田。老太太听了心里一惊。正色道,要征收?!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她内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明成见老太太不是想象中的喜悦,倒还有不高兴的样子,脸上也一时悻悻的,说那是要等侄子们回来商量。
可商量的结果,是除了老太太,全家都同意征收。对家人们来说,这是一块几近无用的菜地,乡下一幢无用的土房,能变废为宝,且征收的价码不菲,能填补去星河水岸买一套新商品房的大漏洞,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个个喜形于色。
家人都同意,老太太自然是也没意见,何况老人家历来就是,只要孩子们高兴,儿女们过得好,让她做什么都成。
接下来是签订征收合同。随着几声狗叫,来了几个镇上和村组的干部,进门就拿出了几张纸,孩子们也回来了,要在那纸上签字画押。
屋里闹哄哄的,老太太拄着棍子出门,去看她的菜园。种过这一季,翻过年,这些菜园就要被推土机推了。
老太太随手扯了几根杂草,扔到栅栏外的小道儿上。一阵风吹进了菜园,打一个旋儿,留下了还在招着手点着头的苗儿叶儿,又越过了栅栏,栅栏外的房子、稻草、院场、树木,吹过了河,吹到了远方,吹向了远方的天空。
这些风到哪儿去了?站在菜园里,扯了几把草的老太太,拄着棍子抬起头来望天。天上,仍是几团白色的云,无所事事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那一天早上,为征地征房的事情忙得一塌糊涂的老组长明成,又接到村里一个电话,要他去帮忙做做征收户的工作——老组长了么,经验多。那是一个钉子户,村里人都签字了,那户就是不签,还在提要求。明成挑着一担水桶,从菜园里补了菜苗儿回家,换了一件衣服,收拾好了出门,一出门就看见一头白毛的大肥猪站在菜园里。菜园里都是秋天刚撒下的子,刚生出的苗儿呢,这被猪一拱,不就白费了?随手在阶沿的柴堆里抽了一根棍子就去撵。那猪见人来了就跑,人站住,猪也站住了。明成就又举着棍子撵。那头猪不朝人户处猪栏处跑,只穿着菜园跑。坏了坏了,这么大头猪在菜园里几脚一踏,刚刚出土的白菜芫荽就完了。明成拿着棍子驱赶那头白毛猪,撵了好几块菜园,一边留心脚两边一厢厢菜苗儿,可就怪了,大白猪跑过的地儿,每厢菜苗儿都好好的,刚出土的苗儿嫩嫩绿绿地铺了一地,叶片儿上还沾着露水,反射着阳光,并不见被践踏的痕迹。难道那猪也顺着田埂儿跑的?明成低头望望脚下的田间小道儿,也没有一个蹄印。心头疑惑着,抬头再望猪,可刚才就在一块田前的大白猪,眨眼间就没了身影儿。猪跑哪儿去了?明成一时有些恍惚,听得耳旁似乎有人在叫:明成啊。明成站在菜园里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已站在万大妈的菜园里了,刚才那一声也像是万大妈的声音。明成四下一望,并不见老太太的身影。栅栏外是老太太的猪栏,猪栏门扣着,老太太也好几年不喂猪了。跑进菜地的大白猪哪儿去了?明成站在菜地里四下瞭望。老太太的菜园一如既往收拾得整整齐齐,也是一田葱绿的刚出土的白菜苗萝卜苗芫荽苗儿。几厢田中间,还有几株秋茄子秋辣椒,茎秆用稻草绑在插着的站子上,正开着几朵白花,一阵风吹来,一田的叶儿花儿都摇摇晃晃。摇晃的风中带着寒意,明成浑身一紧,不由得裹紧了胸前敞开的衣服。他越过菜园望着万老太太的屋,那幢土房的后门,后门紧闭。这个时候,老太太应该出现在这菜园里的,更不会还关着门。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脚底涌上来。明成几步跨出菜园。
万大妈!大妈!明成撞开土房的木门,朝门里喊道。
万……一声大妈还没叫出口,明成进了老人家歇息的房间,看见了穿得整整齐齐、一身黑衣黑裤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啪”一声,明成手中的棍子掉到了地上。他闻到了一股异味,甜丝丝却阴森森的气息。四下一望,那门窗紧闭的睡房里,床头是一个崭新的刚烧过的煤炉子;他急忙打开门窗,又扑向床头喊:万大妈!大妈!可为时已晚。一道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着穿戴齐整、寿终正寝的老太太。
丧事忙完,大伙儿都说这万老太太还真是有福气,刚掉气,就被人发现了,不像有的老人,死了好几天了,眼睛都被老鼠挖了吃了,尸体都腐烂了,一村人都还不知道。明成听了,突然想起了那头大白猪。
你们谁家喂了一头大肥猪啊,白色的,怕有两三百斤!
现在猪肉价这么高,恨不得刚下的崽儿都赶紧卖了,谁还喂到这么大?
真的没有?!
咦,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专门贩猪的,谁家的猪栏我不三天两头去看看呀,没你说的这么大的猪,莫说是什么白色的,黑色的都没有!
明成便恍然大悟地暗自笑了,点了点头。是了,那是万大妈派来给我送信的呢!
这真是奇怪了。可让人们奇怪的,还不止这一桩。
村背后是一座山,山凹处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是村人最后的归宿地儿;就在万老太太去世的第二年秋天,村里又死了人——这死人的事情年年会有;明成,还有几个没有出门去打工,或是年龄太大打不动工的老爷们儿,几个闲人,被请上山,到树林那片归宿地儿给亡人修坟立碑。有的去提水和泥,有的去找石头做拜台筑坟坎,突然听得走进一片坟包的一个伙计说:
这就怪啊,你们快来看!
明成丢下手里的活路,和几个伙计走过去。
原来,在一个还很新的坟包上,长满了西红柿,虽然是野生的,结的果也像麻雀蛋,但一株株茎秆上都挂满了果,红莹莹的,一片喜庆。
明成看了看,便笑着说:
这是万大妈的——死了还在种菜园子哟……
什么,万老太太死了还在种菜喂猪啊?伙计们玩笑说。
一阵风吹来,吹得枝叶摇曳,也吹得坟头上的那些西红柿摇摇摆摆,点头招手,像是随声附和;风吹过山冈,爬上天空,天空中的那一团团白云,不就是一头头远去的猪吗?!
明成和修坟的几个人站在山上,望望天空,又望望山下那片曾经的菜园,那里,已经变成了工地,人来车往,一片繁忙。
谭岩:本名谭兴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天涯》《芙蓉》《清明》《长江文艺》《散文》《小说选刊》等刊发表、选载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多篇(首)。曾获北京文学奖、新屈原文学奖等多项奖。散文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教材及各地中考试卷。出版有散文集《行走在人间》《风吹稻花》、长篇小说《国家公敌》《大人们的那些事儿》、中短篇小说选《一河春水》、学术著作《中外经典短篇小说信息与导读》等,出版、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