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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梅左边口袋里藏着一枚易拉罐拉环,来自可乐、雪碧或者其他什么饮料,都有可能。拉环近乎螺旋的弯曲弧度,银色的金属光芒,微乎其微的重量。首先,它是废料。从易拉罐被启开的那一秒,它的生命已经走到终点,但曾有年轻的男孩女孩为了懵懂的爱恋为它赋予新的内涵。它是定情戒指的平替。即便如此,它的生命也不会度过完整的一天。
现在,喜梅的口袋里藏有一枚。她紧紧捂着,行走,只有一条胳膊摆动。奇怪的样子,像个笨拙的贼,引人侧目。抵达的时候,杰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讨论什么。两人并排,面对一间破旧的棚屋。棚屋里有一匹马,天色昏沉,马是土黄色或是乳黄色,看不鲜明。喜梅走近,是马先发现她的。马喷着响鼻,“扑哧扑哧”,脑袋探出栅栏,然后又缩回。杰终于发现了喜梅,他拍了拍身旁男人的肩膀,然后朝喜梅走去。
“来了。”杰说。
“我没有迟到吧。”喜梅的左手食指扣在拉环的洞里,像是被卡住,她扭转角度,顺利脱逃。
“宾客们还在路上,先进去吧。”
陌生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喜梅一眼。杰没有向喜梅介绍他,喜梅心想他或许只是杰临时找来杀牛宰羊的屠夫。推门而入,饭馆的装潢变了,杰不知为何迷恋上西式装修风格。墙上贴着印花壁纸,镶着水钻的顶灯高悬,桌椅被柔软的布料覆盖,一片圣洁。无论如何,喜梅都无法将眼前情景与半个月前饭馆的样貌相较。九十年代末,这间扎在城乡交界地带的小饭馆改头换面,迎接新世纪的来临。
服务员阿雅迎上来,说着一些客套话。从前阿雅的位置属于喜梅,两个月前喜梅离职,去城里叔叔的电子行帮工,但她对电子类的东西一窍不通,平日里只是手握抹布或扫把,清扫灰尘,空闲时坐在柜台后的高脚椅上,像个陀螺转来转去。对门音像店的小哥笑称,这是光叔的新太太呢。喜梅对此置若罔闻,她本以为自己行得端,坐得正,这些流言蜚语会随时间消散。有一天,一个面生的男人踏进门竟开口冲她叫了一声“老板娘”,喜梅才觉得事情不该再这样发展下去了。于是当天光叔外出打麻将回来时,喜梅决定找他谈谈。光叔丧着脸,嘟嘟囔囔着把掖在裤腰里的衬衣拉出来,甩了甩,仿佛就此甩掉一身霉运。喜梅正襟危坐,酝酿成熟正要开口,光叔瞄了她一眼后径直走进卫生间。喜梅此刻正好望见对门音像店的小哥正冲她一脸坏笑,两只手一个握成一个圈,另一只手的中指在其中做着下流的动作。喜梅头脑一热,推开了卫生间的门,谁知光叔竟脱光了在里面冲凉。光叔先于喜梅发出尖叫,中年男人从嗓子挤出的怪异的声音就这样扼住了喜梅已涌上咽喉的声音。喜梅“啪”一声关上门,她看见了,正对着她的那个臃肿肥胖散发着仿佛能令人晕眩的白光的身体。
再说光叔,四十出头,早些年讨了个老婆,婚后半年老婆独自坐车去城里置办布料,意外死于高楼坠物,他假模假式地哭哭啼啼,嚷嚷着说这是一尸两命,天理难容。他挨家挨户找人索赔,没有结果。其实,光叔那死去的老婆根本没有身孕,他不过是给自己造势,企图打赢这场根本揪不出凶手的官司。无法立案,最后物业公司赔付了两万,草草了结。旁人都以为光叔会很快再婚,但至今他都没让这些闲言碎语如愿。他用着两万块在城里租了间不大的店面,开始做起电子生意。也许光叔从这场短促的婚姻里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真谛,他信奉着,逐渐换了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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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喜梅父亲搭的线。春节的酒席上,喜梅父亲敬了光叔一杯酒,光叔没有回敬,他说他不能喝酒,对嗓子不好。喜梅父亲哈哈一笑,问光叔啥时候多了这毛病。光叔“哼哧”一声,责怪喜梅父亲不懂别瞎说。
这是戏。光叔伸出一根食指放在面前。
不细,挺粗的。喜梅父亲盯着那手指看。光叔不再搭理他。
说正事,老光,我女儿让她上你那儿历练历练。
我那儿有啥好历练的?光叔清了清嗓子。
要说也是在城里,带她见见世面。
什么学历呀?
什么学历?大、大、中专吧。
喜梅父亲嚎了一嗓子,唤喜梅过来。杰当时也在场,他坐得远,只瞥见喜梅像个僵硬的玩偶般站起身,在人群座椅间左右挪移。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年轻面孔,比喜梅长五岁,与人合伙开了一家羊肉馆。喜梅见他,大多时候没有称呼,杰也不在意。
喜梅父亲问可不可以,就这么定了吧。光叔一只眼睁大,一只眼缩小地瞄了喜梅几眼,把喜梅看得浑身不自在。喜梅说,爸,那我回去了。喜梅父亲拽着喜梅的胳膊,只等到光叔点头。这事就算这样定了。
喜梅要跟杰告别。她没有说谢谢关照之类的话,只说我要走了。杰说走吧,以后常回来看看。那语气倒像是喜梅要远走他乡。喜梅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喜梅笑了,杰心里也少了些负担。杰猜想,喜梅要走,定是喜梅父亲看不上他这小庙,更因喜梅父亲和他之间愈演愈烈的明争暗斗。当初是他让喜梅来帮忙的,现在被喜梅父亲这样一搞,竟真觉得有些不痛快。看着喜梅离开的背影,杰踢走脚边的一块石头,石头快速滚动,碰到另一块石头。不见喜梅,杰也转身走开了。
喜梅帮工的三个月里,杰有一天问喜梅想不想上大学。喜梅愣了愣,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对大学的了解微乎其微,只听闻村里前年考上大学的女孩儿家里卖了地。喜梅家里无地可卖,总不能要求父亲卖房。杰看出了喜梅的心思,跟喜梅说钱的事她不用担心。喜梅还是说不,她摇头,说她不想上大学。杰让喜梅再考虑考虑。喜梅觉得这可能是父亲的意愿,供女儿读书是母亲临终前的心愿,只怪自己不争气。喜梅又觉得这或许是杰在逞能,他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炫耀,以此隐隐与父亲较量。喜梅回去后试探着询问父亲的想法,父亲端着饭碗,咂着嘴说这道菜不错。鱼香肉丝。喜梅说,那我下次再带这个。带?你带回来的?喜梅父亲放下饭碗。那小子饭馆里的?喜梅察觉出气氛不对劲,犹犹豫豫还是点了点头。怎料父亲端着那半盘鱼香肉丝直接倒进了垃圾桶,啐了口唾沫,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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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叔跟人学了戏,整日里咿咿呀呀地像喉咙里闷了只苍蝇。音像店小哥说光叔变了性,既是老板,也是老板娘。店里开始放起京剧选段,旦角唱腔,光叔欠着身段来回晃动,喜梅多是回避。自从那日喜梅在卫生间偶然撞见光叔的裸体,她便重又想起那回事。不可能过去的,即便她不做声,当时的情景也无法彻底从她脑中剥离。
父亲生日前一天傍晚,喜梅跟杰请了假,早早下班去城里的商店街买下她心仪已久的礼物,让老板用彩纸包了起来。乘大巴返回村子,院子里的灯亮着,父亲在家,没有去找人打牌。喜梅蹑手蹑脚迈进门,只听见里屋传来物体碰撞的声音,快速而激烈,伴着女人矫揉造作的呻吟声。似乎有某种魔力,受到惊吓的喜梅依然轻轻推开一条缝,白花花的身子像藤蔓般缠绕裹紧。喜梅一时没有分清哪个是父亲,那恍惚是一个男人被一条巨蟒吞食的场景。父亲的秘密就这样被喜梅发现,父亲不知道,喜梅也装作不知道。
生日当天,喜梅隐在餐桌的一角,父亲使了几个眼色,喜梅神志抽离没有察觉。宾客散去,父亲忍不住还是说了喜梅几句,自然是骂她不懂事。喜梅不吭声,父亲竟因为这没有回音的应对而恼了,吼声里牵连出喜梅死去多年的母亲。他说喜梅跟她妈一样,只会装聋作哑,像个残废。父亲摔门而去,喜梅坐在沙发上,右手机械地收拢茶几上的瓜子皮。“啪嗒啪嗒”,落了泪。
坐最后一班车回到饭馆,杰恰好也在。杰问喜梅生日宴怎么样。喜梅只是点点头,然后起身欲穿越过道、厨房旁的小门回宿舍,却被杰挡在身前。跟我说说吧,你好像有心事。杰丝毫没有让步的打算。喜梅抬头看着那张算不上俊俏的脸,胡茬从两颊蔓延至下巴,她想起昨天撞见的父亲的卑劣行径。她无法理解,母亲的照片就挂在里屋的床头,父亲怎么能对此置之不理。怎么能?怎么能!瞬间,喜梅头脑一热,竟踮起脚在杰的右边脸上快速留下一吻。从亲吻到逃离现场,几乎不到五秒,她甚至没能感到胡茬扎上她柔软嘴唇的刺痛。留在原地的杰愣了片刻,脸上的那枚若有若无的吻很快绽放成隐约的笑容。杰认为时机即将成熟了,他即将攻破喜梅父亲最薄弱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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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不是喜梅父亲牵线搭桥,喜梅自己也觉得无法再在杰的饭馆里待下去了。总要碰面,杰是老板,她是员工。第一次,喜梅支支吾吾,说她想要离开。杰装作一脸无辜问喜梅要去哪里。喜梅并没想好自己的去处,思虑不全,一时冲动,僵在原地再也吐不出半个字。第二次,喜梅说她要去城里,有个同学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杰细问下去,喜梅不会说谎,说是一家蛋糕房。杰问蛋糕房的名字,他说饭馆最近准备推出部分西式餐点,中西结合嘛,潮流。喜梅一时语塞,她知道杰看穿了她的谎言,在那之后她懊悔自己为何没有编出一个名字。第三次,喜梅说她想去读大学。杰喜出望外,问喜梅是不是说真的。喜梅点点头。杰问喜梅要读什么专业。喜梅心想,大学还分专业,都有什么专业,倘若自己随便编造一个,再叫杰笑话,更是不妥。于是再次败下阵,离开的想法暂时告一段落。另外,杰更善于隐藏,那个吻当真像是没有发生过。喜梅心安了些。在这一点上,喜梅感谢父亲的及时插手。
喜梅收拾行李走的那天,杰也在,他来来回回在饭馆前踱步,只等喜梅走出。杰执意要送喜梅,说有日子没见光叔,称要去光叔的店里喝杯茶。喜梅无可奈何只得上了杰的车。杰见喜梅坐在驾驶室后的座位,从后视镜里看她,问怎么不坐到前面?喜梅借口晕车。杰说晕车更该坐前面来,杰不发动车,等喜梅,喜梅又不动,两人于是僵持。喜梅不坐前座主要原因自是怕被旁人看了去,她已经放弃了报复父亲的想法,不知被什么打败,喜梅满心的垂丧。要是因为父亲,她更该坐到前座,只怕流言蜚语更慢,刀刃太钝。现在,她暂时释怀。
两日前,喜梅在城里书店里偶然碰见读中专时的男生,彭达,曾追求过喜梅的他如今从灰头土脸戴上了金丝眼镜,考上了当地的一所职业院校。他不再闷头闷脑,甚至不经意讲起笑话,逗得喜梅“咯咯”地笑,她捂着嘴巴以防嘴里的口香糖不识时务地飞出来。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喜梅恍惚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彭达,有一瞬间,不知是不是书本的墨香晕染,喜梅竟想钻进彭达的怀里。是这个念头,让喜梅觉得自己竟也会是个可耻的人。一个梳着马尾辫,身穿蓬蓬裙的女生拎着两杯饮品出现在喜梅面前的时候,喜梅清晰地看见彭达在面对她时从未有过的神色,昂扬、眷恋,如一只刚刚成年的马鹿。喜梅回忆起来,彭达的这种神色,刚才没有,读中专追求她时也不曾有过。道别时,喜梅听见女生以一种分明说给她听的音量跟彭达说,你怎么总喜欢勾搭这些莫名其妙的女生?喜梅吐掉咀嚼到没味的口香糖,到柜台结账。《宠物猫的饲养指南》。
三花猫是父亲带回来的,他一个电话打去,喜梅犹豫再三还是回了家。猫性子野,初次见面便给喜梅手背留了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它断了半截的尾巴或许正是由它的野性所致。父亲说,还是这样野,一副早已预料的样子。回饭馆的路上,它在笼子里闹腾了好半天。车上人嫌吵,喜梅只好用外衣罩着笼子。终于不叫了,喜梅担心它被闷死,掀开外衣一看,它许是累了,睡得正香。有那么一刻,喜梅觉得这猫是那日与父亲在床上缠绵的女人不要的,扔给父亲,父亲又扔给自己。可她一看这猫的俊俏模样便恨不起来,只是这猫似乎养不熟。带回宿舍,无论喜梅如何引诱,它龇牙咧嘴死活躲在笼子里不出来。
杰说,把它留在这儿,下次回来还你一个乖猫。喜梅默许,将书也一并留下。车开远后,她终于明白,这只猫对自己而言根本不重要。杰曾问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喜梅说叫咪咪,实际上他们那里随便一只没有名字的猫都用咪咪代替,她根本连一个名字都懒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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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喜梅下了班回租住的小屋,隔不远,看见一群人围着。凑近,喜梅才听见是有人在唱戏。耳熟的声音,见那人浓妆艳抹,身穿一袭白色绣花的戏服,只是那蹩脚的妆容遮不住肥大的五官,阔大的肩膀、凸起的肚皮着实煞了风景。认出是光叔,喜梅本打算就此离开,但身旁的一个中年妇女说了一句话让喜梅又停住脚。中年妇女说,那妖人怎么还活着呢?
光叔开始像圆规一样旋转,转了几圈,踉踉跄跄。喜梅一直站在那儿,身边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还在,似乎为了某刻真的能见证光叔的死亡。喜梅原地不动,被退潮的人群渐渐从外圈挪移到内圈,她几乎就站在光叔面前了。光叔没发现她,或者说他谁都不在意。嗓子哑了,还在大声地唱,声音更像是被扔下沸水里的公鸭。喜梅的眼里,光叔就变成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鸭子,光叔的裸体,从旧日的黑匣子里跳出来。鸭子,光叔,戏服,结合在一起令喜梅感到恶心。她离开了。无论如何,明天一早,她要跟光叔讲明。
楼上传来捣蒜的声音,快速、精准,打穿了喜梅那日与彭达重逢的复杂心绪。她打给几个素日偶有联系的老同学,总算问到彭达的号码。拨过去,滴滴几声后,通了。喜梅说,是我。她心想彭达凭声音一定能把她认出来。彭达问,谁?有病。然后挂断了电话。随着捣蒜声愈演愈烈,那恍惚变成男女同床发出的富有节奏的撞击声。喜梅又拨过去。
“先别挂,是我,喜梅。”
那头沉默。
“喂?彭达,你在吗?”喜梅焦急地试探。
喜梅已经想好了两人见面的理由——考大学,希望彭达传授经验。从来如此,在即将摧毁什么的时候,她便收手,像母亲的眉眼和脾性,但父亲并不念及母亲的好,所以喜梅越发觉得与父亲难以相处。
她听见一阵微弱的声音,像渗透在海绵里的水,捣蒜声减弱,几乎可以听出,那是电话交接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谁。”
凌厉的女声,仿佛能从电话听筒里伸出一只指甲尖锐的手。
喜梅迅速挂断了电话。躺在床上,捣蒜声消失了。喜梅想,她刚才不就像是被父亲压在身下的女人吗?她找彭达,只是为了满足某种她无法说清的冲动,归结于冲动,起码说明她还存有理智。可是,喜梅想,她的归宿最终不还是要交给父亲决定吗?再过两三年,父亲定要给她谋个亲家,有钱或有势,起码要占一样,好在与杰的无形斗争中胜过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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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叔换回平常的衣服,喜梅到店之前他已经在店里跷着二郎腿摇蒲扇了。从前多是喜梅先到,吃力地拉动生锈的卷帘门,然后摆动掉落在头发上的铁锈。她看见光叔脸上的鸡蛋大小的淤青,走近,眼角更有一道血痕。光叔的脸像是贫瘠干裂的土地。喜梅正想过问,光叔这就起身往里面的卫生间走去。随之卫生间里传出冲水的声音。喜梅这次懂得了,无论里面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去开门。十分钟后,光叔抱着一坨灰白色的东西走了出来。滴滴嗒嗒,仍往下滴水,等到光叔将这坨东西伸展开,晾晒在门口他的那辆飞鹿牌摩托车上,喜梅才看出,这正是昨天傍晚光叔穿的那身戏服。光叔回屋时频频回头,似乎在确认那戏服不会被风吹落在地。
迎面而来,总要说点什么,喜梅跟光叔打了声招呼,光叔没回应,若有所失的神色。光叔走到柜台后,在抽屉里翻找什么,然后走到喜梅面前,朝喜梅手里塞了一个信封。
“谋个好去处吧。”
喜梅愣了愣,手里信封的重量比之前一个月的薪水要似乎更沉一些。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问光叔发生了什么。
“不干了,不干了。”
喜梅实际问的是光叔脸上的伤,但细想,光叔的回答却也符合情理。人大多时候更关心自己,何况两人除了叔侄关系,本就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
“跟你爸说声,对不住你们。”
许久没听到光叔正常的男性嗓音,喜梅倒有些不适应。离开前,喜梅朝光叔鞠了一躬,没有多说什么。现在,喜梅更关心自己的命运。刚到宿舍,喜梅接到杰的来电。杰跟喜梅说他有了一条上大学的新路子。大学,就此重新想起彭达,像一条反复搁浅的沙丁鱼重新回到海水。喜梅稍显兴奋地语气问,是什么路子。杰沉默几秒后说,见面详谈。于是两人约定明天一早在杰的饭馆见面。挂断电话后,喜梅才觉出杰是在试探她,现在杰已经几乎确定喜梅重回自由人身份,因为明天是工作日,喜梅早晨不会随便外出。无所谓了,喜梅叹一口气,打开光叔给她的信封。信封里除了约定的工资以外,还有一幅素描画。画中女人若有若无穿一身薄纱,身体的轮廓被粗糙的笔锋凸显。喜梅凝目细看那幅画,才发现画中人竟是她自己。画中的她一只胳膊撑着脑袋,悠然地望向电子行外。因为这个角度,喜梅几乎已经猜想到是谁作了这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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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叔顺京杭大运河北上,拜会京戏名师。他变卖房产,似乎也是要“不疯魔,不成活”了。除了偶有的一点难辨真假的消息,光叔像被肢解了,融化了,就此消失在这座小城里。
喜梅那日依照约定去了杰的饭馆,但眼前景象是慌乱而破碎的。饭馆门前围着看热闹的人群,片刻,两个警察从人群中走出,杰紧随其后。杰发现了喜梅,望了一眼,跟喜梅说,先回去,等我电话。警车离开后,人群也渐渐散去,现在喜梅终于看清饭馆的样貌。门和窗上的玻璃无一例外全部碎掉,饭馆内一片狼藉,如同历经一场地震。桌椅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墙壁被喷涂混乱复杂的颜色。喜梅离开窗边,想从正门走进去,玻璃门失去了玻璃的遮挡,形同虚设。喜梅唤“咪咪”,她企图通过这个属于任何一只猫的昵称把那只猫唤出来。在尚未散去的围观者眼中,这更像是喜梅为了进入实施一些不可告人的行径而作出的掩饰。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是找她的宠物猫的。不过,喜梅很快觉得自己很可耻,抛下那只猫以后,她几乎再没想起过它,唯独在这种时刻,她重新想起它,这只可能早已死掉的猫。
过了一周,喜梅始终没有等到杰的电话。饭馆失窃的消息也已渐渐失去热度,人们不再谈论。没有监控,没有指纹,没有目击者,警察一筹莫展,杰只有徒劳的愤怒。
喜梅在宿舍端详那幅画,画中的自己目视前方,她在画里的空间正与画外人对望。这种感觉很奇妙。喜梅用食指轻轻触摸,手指肚便染上淡淡的一层铅灰。如果当真是那个男孩画的,他为什么要用那种脏话骂她。喜梅想起读中专的时候,偶有几个染着黄发的男孩凑在一起,嘻嘻哈哈,朝路过的她丢出俏皮的脏话。喜梅装出恼怒的样子,瞪他们一眼,然后飞快走开。或许,音像店的男孩跟他们是一样的。喜梅终于明白,那些脏话里蕴藏着的微妙情愫,不是纯粹的爱恋,而是掺杂了求之不得的嫉妒。这些虚设的情愫唤醒了喜梅心底的某些东西。喜梅决定去一趟商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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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到原先电子行所在的店面已经换成一家眼镜店。对面的音像店还在,喜梅一步步前进,仿佛能看到那男孩便足够了,但她手里握着那幅画,坚定地要去确认心里的疑问。每天偷偷对望那家音像店,喜梅却未曾踏足过一次。偶有几次,光叔去那里买磁带,喜梅瞥见男孩埋下身子翻找时,从柜台的玻璃板内露出的若隐若现的脸。喜梅记得男孩骂她的话,首先,她要悉数奉还给他。可当喜梅踏进音像店门,与男孩四目相对,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男孩局促的样子,并不像遥远的喷吐脏话的那个人。喜梅不做声,迈着故作姿态的步子在架子间来回走了两趟,终于,她停在男孩面前,拿出那幅画,展开,问是不是他画的。男孩霎时红了脸,摇头说不是。真的不是?喜梅问。不是,绝对不是。男孩决绝地点头又摇头。就这样,喜梅离开了音像店,没有回头,她想,这个男孩跟彭达其实是同一种人,面对内心,既软弱无力又卑鄙不堪。这幅画是如何出现在光叔手上,光叔又为何将这幅画转交给她,喜梅已不愿多想。
租的宿舍即将到期,光叔给的钱所剩无几,喜梅迫切要找到别的出路。杰打来电话,问喜梅在哪儿。杰的电话依然令喜梅感到惊喜,她如实说她在宿舍。杰问喜梅上大学的事还有意愿吗。喜梅不置可否,问杰有什么法子。杰说,有个法子,不过你先要跟我保证。保证什么?喜梅问。不跟你爸说。为什么?喜梅在探杰的底。沉默后,杰开口。实话告诉你,饭馆被砸是你爸搞的。这些年来虽断断续续听闻杰和父亲的过节,但尚未上升到如此恶劣的程度。为什么?喜梅问。杰避而不谈,佯装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说,你爸把一切都毁了。我不相信。喜梅说。你还以为你爸是一个大善人吗,他帮寡妇提水还不是想和人家睡觉,还有你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吗?喜梅当然知道,听外人说父亲的坏话,喜梅心里却还是感到难受,即便她心里已经渐渐认定父亲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
与杰的电话挂断后,没多久喜梅接到父亲来电。父亲让她回家一趟。没有犹豫,喜梅踏上回家的路,她并不敢当面质问父亲,她甚至能够想象父亲破口大骂说她胳膊肘往外拐。那种迅速升腾的怒火令喜梅胆战,所以,她只是想确认父亲的眼神背后是否毫无保留。
父亲在家里等喜梅,一脸深沉,见喜梅进屋,他叹了口气。卷起的灰尘飘飞后缓缓落定,依然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恒久的存在。父亲决定挖出一个秘密,喜梅母亲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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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来得仓促,所以显得虚假。喜梅察觉到了,杰所说的可能并非全都是真话,但也有可信的部分。父亲将喜梅母亲死因的罪魁祸首生硬地指向了杰,声称是因为杰那天开着货车撞上了母亲,才使得怀胎八个月的母亲一尸两命。当时六岁的喜梅抱着父亲的小腿在哭,在她懂事之后听人说起母亲死因的另一个面目——那天父亲喝多了酒,粗鲁的房事,母亲早产,父亲抱着下身被血染红的母亲从屋里跑出来。这个景象是陌生的,喜梅想起来了,那天她在姥姥家,热烈的盛夏,除了喧嚷的蝉声,无论如何她努力回忆起来的只剩下饴糖甜甜的味道。
“够了,别再说了。”喜梅打断了父亲,她从不知道父亲可以卑鄙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恩怨,但请您不要拿我妈开玩笑。”
父亲被喜梅的态度惊到了,“你现在是在教训我吗?”
“不,不是,我只是……”喜梅低下头,不再与父亲的目光相接。
“你终于,终于长大了,是吗?”
喜梅沉默。沉默并不奏效,父亲发狂般地开始大喊大叫。喜梅终究无力与父亲对峙。
“为什么不说话,不是要教训我吗?啊!”
父亲突然如响雷的一声,喜梅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随之应激般朝空气中胡乱掷出一把刀。
“我亲了他。”
“什么?”
“我亲了他。”喜梅重复了一遍。
“谁?”
几秒后,喜梅还是完成了对父亲的报复,即便这报复心长力短。喜梅自知她并不是一个头脑聪慧的女孩,以勉强合格的成绩从中专毕业后,本以为自由了,终于不再受那些教条的束缚,但此刻,喜梅终于明白,无论是在父亲还是杰的眼里,她仅仅是一枚牵制对方的棋子。父亲是在为自己的失算恼怒,而不是因为女儿那无足轻重的一个吻。
喜梅不顾一切地吐出那个名字,她抬起头,盯着父亲那双仿佛能把人剜出血的眼睛。
“杰。我亲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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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的时间,杰的饭馆改头换面,马棚、水井、霓虹灯以及几乎无死角的监控系统,杰为此付出了更多心血。这次宴会虽以杰的父亲七十大寿的名义举办,实则是杰为了向亲戚朋友们证明。喜梅知道杰的矛头指向的是她的父亲,不过,喜梅并不确定父亲会不会来。上次争吵后她再没回过家,没有父亲的消息,日子如常,只是她却更加惶惑了。
喜梅续租了那间宿舍,接一些串珠、纺织的杂活,偶有一日,她收到一封彭达的来信。信里是道歉和懊悔,他写他不该做一个懦夫,其实他的内心一直留有喜梅的位置。放下这封信,喜梅拾起床上的针线,一不小心手指被刺出血,鲜红的血扩散在口腔里的味道,又咸又甜,让她想起外婆的饴糖。直到现在,她依然没能改变自己,她的存在,像口腔里的血一样很快被唾液稀释。也许杰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关于读书,关于大学,那对她而言可能是最好的出路。喜梅打给在村委会工作的婶子,拜托她探问村里那个考上大学的女学生的联系方式。挂掉电话后,喜梅又泄了气。她觉得自己是在异想天开,凭她的能力,恐怕拼了命跳高都摸不到大学的门槛。遥远的、未知的部分,也积郁而成她的一个心结。喜梅想,正是她永远有这样的时刻,所以每每要迈出一步的时候总被旁人左右。父亲的强硬干预,在她十九年的生命里从没有退场。第一次例假来临时,喜梅满脸是汗,捂着肚子跑回家,她觉得她病了,或许不久于人世,她将那条被血浸染的内裤塞进柜橱。父亲的命令从里屋传来,“现在去做饭”,父亲对她的疼痛视而不见。握着铲子翻炒,她空空荡荡的裙下被柴火烘烤得温热,那是那天喜梅得到的仅有的一点关怀。父亲觉得她终究是会泼出去的水,父亲要紧紧留住手里的盆。生日那天,她渴望得到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她在梦中幻想,以为一觉醒来父亲会如她所愿,现实是,没有连衣裙,没有生日蛋糕,她为父亲做了一桌菜,父亲举杯一饮而尽,最终以满屋的酒气迎接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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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梅用右手食指触碰口袋里的拉环,试探般摩挲锋刃,丝毫没有疼痛。喜梅走进厨房,帮忙清洗食材,主厨王大哥突然指着砧板上的一块肉,问喜梅,知道这是什么吗?喜梅心绪不宁地摇了摇头。猫肉,那只猫。王大哥嘴角露出诡秘一笑。喜梅手臂上的汗毛顿起,瞪大了眼睛。哈哈哈,骗你的。王大哥的表情像是电视转台,而喜梅还惊魂未定。那只猫对她有那么重要吗?从父亲那儿接手,本就是被丢弃的存在,被剥皮去骨真的让她感到心痛吗?喜梅不知道。
晚些时候,大厅里人声鼎沸,喜梅探出头去,扫视一番,没有父亲的身影。她缓了一口气,似乎本就不想父亲出席。晚宴正式开始后,喜梅坐在靠近厨房的角落位子。杰上台开始讲话。
“现在,让我们欢迎晚宴的第一个节目。”
一阵哗然声中,喜梅一眼认出那身白色戏服。飘飘然,拘着依然丰腴的身体,光叔从台上回身,咿咿呀呀一声,那怪异的嗓音就如抽穗般散开了。喜梅回头打量台下众人,与那天围观者脸上的表情并无什么不同,但此时此刻,喜梅却在心里感到一阵激越。那台上无论如何都与美无关的身体,竟在嬉笑声中渗出一种倔强至忘我的力量。此前从未察觉,这一时刻,喜梅竟从心底对光叔升起一股敬意。
第二个节目,上台的正是在马棚前与杰交谈的男人,他身穿黑色西装,挪动一个巨大的黑色箱子至舞台中央。大变活人。男人自报节目,随之目光扫视台下寻找助演者,最终锁定在喜梅身上。喜梅推手婉拒,可男人并无换人的打算,喜梅无可奈何,走上舞台。
她终于暴露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下,绯红的脸颊与焦灼的内心一览无遗。喜梅依照男人的口令走入那个箱子,随着箱门被缓缓关闭,她的世界就此变得一片漆黑,这黑色给了她重新呼吸的气口。几秒后,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她努力辨识声音的方位,接着暗门被打开,柔然昏黄的灯光一时有些刺眼。她看见了,门外站着的人是杰。
“吓到了吗?”杰笑了笑。
“没。”
“你像是吓到了。”
喜梅仍驻足原地,迟迟没有踏出暗门。杰像是特意在这里接她,这个空间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喜梅随时可以行动,用口袋里的那枚拉环,飞快地在杰的喉咙划出一道口子。借由这个口子,也许会有美丽的血花飞溅,随之一切恩怨都将了结,大变活人的魔术也将带给观众一场特别的盛宴。
这时,喜梅突然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藏在幽暗里,微弱的,依然充满倔强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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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猫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窜到杰的脚边。它还活着。喜梅凭借只剩下半截的尾巴确定那只猫就是它。喜梅想叫它的名字,却一时语塞,不该唤它“咪咪”。激动、庆幸,继而被羞愧占据。这只猫于她于父亲似乎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她和它在某一刻又是多么相似,这种想法令喜梅的心底又多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它闲庭信步来回几次,目空一切,任意驰骋在它的疆土上,然后踏入了暗门。
叫声更清晰了。它像团浮游在阴影里的幽灵,肆意地扩散它坦率的心声,只是所有厌恶它叫声的人类都不能彻底听懂。它依然叫着,有增无减。它盯着喜梅,两只眼睛暗淡如隐没在月亮背后的星星。被什么牵引,喜梅蹲下身,它竟没有躲逃,与喜梅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位置。喜梅掏出口袋里的那枚始终被她藏在口袋里的易拉罐拉坏,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
不是关于爱恋的承诺,不是企图毁灭一切的杀意,不是确切到让对方退无可退的意念。此刻,那只猫缓缓走近,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舐着喜梅手上的拉环。柔软化解了坚硬。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此刻被这枚金属废料沟通,如另一道暗门。
喜梅不敢动弹,生怕拉环尖锐的边角划伤猫的舌头。她恍惚觉得这只没有名字的猫就像是小时候将饴糖含在口中不忍其融化的自己,盘根错节的纠缠都因这甜甜的糖而变得无关紧要。这时,一声马的嘶鸣,袅袅余音,环绕在她脑袋上方;接着,仿佛“咔嚓”一声,藏在更深更底的另一扇门被打开了。她听见了,只有她能听到。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东青岛。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天涯》《青年文学》等刊,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