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是我一直喜欢的
年前最后一课给高二学生讲《红楼梦》,先讲第三十四回“情中情”,讲宝玉挨了揍后,黛玉是哭着泪,宝钗则是托着药,还兼做政治思想工作;后讲第四十一回“品茶栊翠庵”,讲妙玉两面脸,玲珑给贾母,嫌恶给刘姥姥。讲完深处,再说闲话,有学生问我,这世界上我一直最喜欢哪位作家和艺术家。我当时没说出来。回来细想一下,也没想出来。
情况就是,没有谁是我一直最喜欢的。
这与喜新厌旧的人性有关。大概就像一个村夫,一见钟情之时,勇于翻墙,不耻扒窗,但翻过几次扒过几次,就会想:皮肉色相,也就那样。
事实上,世界上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有很多,其着眼之处,其落言之声,绝不雷同。晚年时的皱褶也绝不去雷同年轻时的皮相。若有一点的雷同,在他(她)看来,那是一件丢脸的事情,而且是非常非常丢脸的事情。
对读者来说,也同样是。从一而终地去喜欢哪一个作家或作品,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读者当有读者的灵魂,应如一根秋末老葱,自存自储,扒一层有一层的态度,越扒越辛辣。
我读的少,写的更少,讲这话,没有道理,只是感觉。阅读者应该有行侠者的自尊,可以幼稚,也可以粗糙,但别谄媚,别帮凶。写作者要始终保持处女的自尊,要干净,要羞涩,要学习草木,让花朵开在自己的长相里。
去年在维也纳,我看了莫扎特的最后故居(Mozart Haus)(1784〜1787),内有莫扎特六张乐谱手迹给我印象深。莫扎特最后写歌剧“费加罗的婚礼”,要求自己每天须完成六张乐谱,是相当大的工作量。皇室和剧院都想把他的工作划拉到自己的范畴标准里。莫扎特笑他们:“我需要你的钱不假,但观众需要的却是莫扎特,必须是莫扎特的旋律。”
莫扎特聪明,皇家也很聪明。没听说维也纳有什么什么主旋律,谁谁谁是金奖银奖,也没听说有什么“莫派”、“贝派”、“勃派”。真要是哪个晚辈说自己是“莫派”或“贝派”的“真传弟子”或“关门弟子”,估计维也纳观众也不会嘲笑,但肯定会同情。维也纳音乐、歌剧、美术和文学,一直就是这样。草虫自然孕,山水自然成,怎么在中国就非要搭出鳞次栉比的宗祠来,还要供奉着一堆又一堆的公公婆婆?甚至还要霸占着路口?
说到抗日时期的文艺作品,有这么多,我愿说蒋兆和的画作《流民图》。我回回看,回回哭,一次看不下几幅。虽然它有遗失,也有破损,但,每一个流民人物都有灵魂落脚,是真正的民族史诗。年轻时,我距它很远,那是因为我幼稚;年老了,我爱它到痛心彻骨,那是因为它超越了我们一百年的皮相。
给每届高二学生讲《红楼梦》,都有学生问我,曹雪芹前八十回和高鹗后四十回的高与低在哪里。我说,我自读《红楼梦》,一不研究,二不跟评,若非要说高鹗,他也只能是拾遗,不可能是续写。曹雪芹写《红楼梦》,第一年写和第五年写和第十年写怎么能一样?心渐枯,手渐抖,都是正常的。后半截工程不如前半截工程,也是常见的。何况他是一个“酒渴如狂”(敦诚语)之徒,又是“酒余奋扫”(敦敏语)之士,定然是一年一枯。这枯衰也正是曹雪芹真实之处。第九十七回“焚稿断痴情”也是相当椽笔,若高鹗能写得出,怎么会去伺候曹雪芹的身后?那一代代所谓红学家,就是拌凉菜的,需要盐就捏点盐,需要醋就撒点醋。写于2019年2月7日 大年初三 大连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