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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灯 | 刘庆邦

作者:天龙   发表于:
浏览:141次    字数:8661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3篇,  月稿:0

  我不相信自己会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矿井下干一辈子,真的,这不是吹牛。要不然,我不敢去喜欢她。

  她是掌管“眼睛”的,矿灯是矿工的眼睛。下井,发给我们每个弟兄一只;升井,再收回去。

  我是被“切”到井下来的。原来,我是矿宣传科的通讯干事, “吹喇叭”、“抬轿子”的角色。后来呢,煤矿井下工人倒流厉害,白脸多了,黑脸少了,都不愿朝煤墙上使劲,任务缺一大块,包不住腱。怎么办?煤炭部动了真的,一声令下:凡是一九七八年以来进矿的工人一律返回井下。我是一九七八年一月进矿的,只差几天。可是不行,领导说了,差一天也不行,只要沾点一九七八年的边就得统统下井。我算傻了眼了。有人还有话说:这样搞不是一刀切吗?矿长说,对了,该一刀切的就得一刀切,切住谁算谁,六亲不认。矿长先把自己当电话维修工的儿子打发到井下去了,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一个字:下!

  幸亏我下了井,要不我怎么会认识她呢!

  那天,我去灯房领灯。这一次不是领备用灯了,是领固定灯。备用灯是干部们临时下井借用的,固定灯才是长年累月下井的矿工使用的。所谓固定灯,就是灯的号码固定,用灯的人固定,只要你当井下工,就是干到老白胡还是用这盏灯,灯坏了可以换,但号码永远不变。我拿着供应科给我开的领固定灯的条子,心里有些难受。以前,我是何等光彩,何等轻松!钢笔一插,笔记本一拿,想到哪个队到哪个队,到哪里都受欢迎。现在呢,宣传科把我“休”了,我又成了一个下死力的淘煤工,尽管矿上领导说“光荣光荣”,我还是有一落千丈的感觉。昨天碰见小马,小马狠狠地嘲讽我说:“哥们儿,你也有今天!”我当通讯干事时,不让他在宣传科打乒乓球,他嫉恨我,所以现在幸灾乐祸。这更使我相信那种“下井工低人一等”的说法,走路耷拉着头,脚步沉沉的。来到领灯窗口,我把条子往里一递,说声“领灯”,却把脸躲在窗口一边,怕灯房里的女工认出我来。以前,我来灯房采访过,她们称我“记者”,这里的姑娘和媳妇我差不多都认识。

  有一只手轻轻地把条子抽走了,是轻轻的,我几乎没有一点纸片从触觉灵敏度极高的手指上滑过的感觉,像微风从大地上吹走了一片树叶。我等待着她们把矿灯放在我手上,然后抓起来就走。她们越是对我客气,我越是不想让她们认出我来。

  可是,我等了一会儿,手里还是空的。怎么,发灯也得看脸面吗?像食堂卖饭一样,看见面子大的就盛点肉?我偏不把脸露出来,给个坏灯也认了。我没好气地把伸进窗口的手掌握住伸开、伸开握住,连连发出催促发灯的信号。可是,我旋即把手抽回来了,仿佛被蝎子蜇了一下,因为我突然想到自己的手太白了,太细了,太软了,常年握笔杆使我的手退化成这个样子。

  我只好把脸暴露在窗口前,刚要学着老窑工的口气斥责她们一顿:“干什么吃的,抱孩子去啦?”但还未出口,又咽回去了。

  我看见窗口内站着一位瘦弱的姑娘,羞羞怯怯的,怀里抱着一盏矿灯,用十个指头护着,像是护着一只可爱的小黑兔,生怕被人抢去。

  “拿来!”

  一个细细的声音:“师傅,要爱惜矿灯。”姑娘看我一眼,又赶紧低下了眉。她把灯头先递给我,灯还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知道!”我扯住灯线,一下把灯盒拽过来,灯盒碰在窗台上,叽里咣当的。

  姑娘一惊,猛抽一口气,张圆了嘴,差点叫出声来。

  这盏灯不错,灯盒锃明闪亮的,像是新的。灯盒一侧用黄油漆写着“09”,这就是我的矿灯号码了。扫开灯头的开关, “唰”,一股白炽的光柱直喷出来,好亮!这小妞,够意思!

  哎,这姑娘我怎么不认识?我回头想再看看她,见那姑娘把头从窗口探出来,正悄悄地盯着我。见我看她,姑娘的脸忽地红了,赶紧把头缩回去。

  我突然心里一跳,觉得一阵忙乱,脸也一阵发烧。奇怪,怎么回事!难道……算了,瞎想什么!

  这一班我干得不赖。明亮的矿灯照着脚下被炮崩落的黑煤,我甩开小簸箕一样的大锨,抖出一条煤的瀑布。我明知自己不争气的手上被锨把拧出了几个圆圆的鼓鼓的东西,但我不管,一个劲埋头狠干。我要让同行们看看,虽然我在科室里喝了三四年茶水,可并不娇气。我瞥见小马正躲在两根钢柱之间偷偷地看我,我猜他一定想看看我怎么出洋相。我心想,你看吧,小子,你还没吃这碗饭时,本人已经是这个队的先进生产者了。怎么说呢,我那天的心情特别好,我觉得谁的灯也没有我的灯亮,那探出窗外的小小的面孔老在我眼前晃动,我们的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她那慌乱和羞赧的样子使我动心。我急于知道那姑娘的来历。

  可是,等我知道她是谁时,心情一下子沉重了半天。

  吃班中餐时,我向身边的一个工友打听姑娘叫什么,从哪儿来的。我问得漫不经心,以免别人生疑。要知道,矿上就是长头发的稀罕,开了一朵花,不知有多少蜜蜂叮上去呢!

  “你是说谁?”

  “就是长得像瘦豆芽的那一个,一说话有点害羞的。”小马插话:“哥们儿,你是不是看中她了,想挖她?”我们那儿把男性追求女人说成“挖财气”,俗气得很。

  大家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儿,你一句,我一句,到底把那姑娘的底细说出来了。

  原来姑娘叫田春好,是全国煤炭战线劳动模范田开阳的闺女。田开阳我当然知道,他是前不久在一次井下着火事故中牺牲的。为了让一个采区的百十号人摆脱毒烟的威胁,他只身顶着滚滚的毒烟去打电话,通知井上返风。整个采区的人都得救了,他却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事故之后,我采访了田开阳的英雄事迹,含着眼泪写了一篇通讯,以《烈火真金》为题,刊登在省报的头题位置上。那篇通讯是我的得意之作,我把它珍藏在箱子里。不用问,田春好一定是接她爸爸的班来矿上工作的。

  由于田春好这样的身世,从感情上一下子把我们的关系拉得很近。我敬佩她爸爸舍己为人的精神,她这么早地失去了这样一位好爸爸,自己离家到矿山工作,没亲没故的,叫人可怜。她是一个小妹妹,我比她早几年参加工作,应该照顾她,保护她。

  下班时,我等别人都交完了灯,才走到窗口跟前,禁不住想跟田春好说几句话。

  “上来了?”她先认出了我的矿灯,笑着跟我打招呼,随后把矿灯捧起来仔细察看,用手掌拂着上面的煤尘。

  “小田,你认识我吗?”我本来想好了要问她生活得怎样,有什么困难,想家不想家,可是一见面却问出了这样一句话。我隐隐约约觉得她已经认出我了,心里直跳,脸上也热辣辣的。

  田春好的脸又红了,她点点头说:“认识。”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知道。”

  她认识我!当晚,我高兴得借了伙伴的手风琴,到矿南面的水塘边尽情地拉。欢乐的曲子一支又一支从琴腔里飞出来,融进温馨的春夜里。水塘里,连求爱的青蛙也不叫了,静下来听我拉琴。我是怎样的一个小伙子啊!长相且不说,有出息的男子汉从不靠自己的长相赢人,尽管我听人家背后说我仪表堂堂。主要的是,我有才华,我高中毕业,会写通讯,会写诗,懂音乐,琴棋书画都能露一手。像我这样的,可以说是出类拔萃,全矿也挑不出几个来,要不然我怎么进矿还不到一年就成了宣传科的“以工代干”呢?至于眼下又回到井下,我相信这是暂时的。连宣传科的科长都跟我私下里交过底,要我先到井下“过渡”一段,等过了这个风头再把我调上来。

  要是田春好有那个意思的话,算她有眼力。

  第二天,离上班时间还早,我若无其事地来到灯房。可是,我一进灯房,看见她已经来了。她穿一身改制过的劳动布工作服,很合体;头发拢在白工作帽里,衬着一张秀气的脸。她正把裁好的废旧皮带铺在水泥窗台上。皮带显然是细心量过的,每一片铺在窗台上都正好合适。这样,塑料灯盒碰在窗台上就不会擦破了,亏她想出这样的好办法。

  灯房的姐妹们亲热地围着她,夸她有心,对工作负责,说再选劳动模范一定选她。把小田夸得怪不好意思,眼睛笑得弯弯的。

  她的眼睛并不大,但含情,纯洁,好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叫人一见就禁不住想多看几眼。有个女工看见我了,说:

  “哟,大记者来了,来得正好,写写我们的小田吧!”

  要是在以往,我会潇洒地说:“没问题。”可我今天变得拙嘴笨舌,甚至有点扭怩:“我现在不在宣传科了,到采煤队去了,不过……”一提到采煤队,我觉得有些低下,想说我不久还会调上来的,又感到这样说不合适,就没说。我希望小田能理解我后面的意思,抽空子看看她有什么反应。令人沮丧的是,田春好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管布置她的窗台,好像我压根儿就没来灯房。

  算了,你是一个煤黑子,人家根本看不起你,不把你放在眼睛里,你不要自作多情。你说你不久还会从井下调上来,可你毕竟刚刚返回井下,调上来还遥遥无期,人家怎么会信得过你呢!再说,她田春好的爸爸是在井下牺牲的,有这么沉痛的教训,她绝对不会找一个采煤工,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在心里把自己责备了一通,转身走了。

  我到更衣室换上工作服,胶壳帽歪扣在头上,来到领灯窗口,把灯牌往窗台上一扔,脸上冷冷的,一个字也不吐。

  田春好把灯牌拿进去,微笑着说:“这么早就下井吗?”

  “早下晚下都得下,反正每天少不了一班窑,挖煤的嘛,有什么办法。”我赌气地说。她把矿灯从架子上取下来,双手捧着,却不马上递给我,怯怯地说:“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要过矿灯,头也不回地下井去了。

  她把我的矿灯重新擦过,灯盒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灯头上的玻璃罩亮得像水晶,几乎看不见;连灯线也不知擦了多少遍,用手使劲捋,手绝对不会变黑。我不由得又暗暗得意起来,她为什么在我身上这样花心思?

  我得有所反应。下班后,我到绞车房要了一团棉纱,躲在一个背人的地方,先把矿灯彻头彻尾地擦了几遍,其干净程度绝不比她擦的差。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那种没心眼的傻家伙,对于爱情上的事,咱懂。

  果然,当我学着她的样子把擦过的矿灯捧给她时,她笑了,笑得十分动人,眼睛那么弯弯的。她说:“您不用擦了,我来擦,干了一班活,怪累的。”

  一股蜜流到我心里,真甜!我说:“这点活捎带着就干了,累不着。”我有点不能自制,两眼直直地看着她。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低头躲避我的目光。

  我高兴得有点发狂,刚一转脸,就跳了个蹦子,有三尺高,吓得从我身边走过的一个老工人直往后躲,说:“咦咦,神经病犯了?”我说:“有那么一点。”我的话也变得特别稠,看见谁都想开个玩笑。在澡塘里,我挑衅地往伙伴脸上泼水,他们说:“这小子一定遇着好事了,是不是那个姓田的小妮对你有意思了?”我说:“咱值个啥,一个挖煤的苦力。”他们说:“谁不知道你小子下井避风头来了!”

  晚上,矿山万盏灯火升起的时候,我悉心打扮了一番,去单身女职工宿舍拜访田春好。

  小田正看书。床前放一张小凳,她就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床上看,旁边是打开的笔记本。我正想着怎么搭讪,见她看书,我找到话题了,问她:“小田,你看的什么好书?”

  “哟,您来了,坐吧。”她连忙站起来给我找座位,没找到凳子,忙说:“您坐床上吧。”

  床上十分整洁,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搭着一条纱巾,床边铺一条浴巾。这么干净的床铺,叫人怎么敢坐。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没事儿。”

  为了掩盖到女职工宿舍的不自然感,我弯腰翻看她的书,顺便坐下了。我还以为她看的是小说呢,原来是一本矿灯技术方面的书,叫《矿工灯》。

  “你挺爱学习的。”我说。

  “我啥也不懂,人家都比我强,以前我连矿灯怎么会亮都不知道,真的。”她让我坐下,自己却站着和我说话。

  “我还不如你呢,到煤矿这么多年,至今也不懂矿灯的原理。”

  “不信,您谦虚。”

  我不想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一心想知道她对我的印象,就说:“小田,你相信我会在井下干一辈子吗?

  她笑笑说:“咋不相信!相信。”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使我大大泄气,我说:“看来你还不了解我。”

  她一时显得很窘,说:“是吗?我也不知道,我……”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自信我绝不会在井下干一辈子。”我一字一句地说。

  小田的眉顺了下来,但嘴角很快地露出一丝微笑。

  我感到她的微笑含有看不起人的意思,显然是不相信我会从矿井下调上来。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可不吃这个,口气有点咄咄逼人地说:“你以为我这一辈子只配当一个采煤工,是吗?”

  小田把双眉挑起来了,说:“当一辈子采煤工怎么啦?”

  “这还用说吗?你爸……”我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眼里包满了泪花。

  看看,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受不了,要是当真让她嫁给一个采煤工该怎么样呢!

  这次去找小田,没有得到我事先想得到的,我设想的种种使人激动的情景一样也没有出现,这使我怀疑田春好已经有了对象。

  宣传科科长的爱人李杏枝也在矿灯房上班,她是田春好那个班的班长,我得去向她问个究竟,要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睡觉也睡不好。我发现自己爱上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了,简直有点神魂颠倒。

  我向李杏枝喊嫂子。嫂子是个爽快人,我转弯抹角地刚提了个话头,她就明白了,把田春好夸得像一朵花。她说小田可不简单,在家时是大队里的团支部书记呢,别看她话头稀,心里可灵秀,人又勤快能干,灯房里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她来灯房时间不长,就单独顶班上岗,一个人管两架子灯,完好率达到百分之百。原来灯坏了,就往那儿一扔,月底再修理。小田来灯房后,提出坏灯不过夜,当班坏当班修,为国家节约了好多钱。你看小田对工作多上心,真不愧是劳动模范的女儿。她还说小田长得漂亮,正想着给你介绍呢,你们俩很般配。把我说得心里好美,禁不住傻笑。

  嫂子说:“你不用笑,已经有人看上她了,要跟你争一争。”

  “谁?”我着急地问。

  “我呗!”嫂子说罢望着我大笑起来,“哎呀,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真没出息!”

  把我臊得直摸脖梗。

  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试试田春好对我是否真的有意。升井后,我把灯头打开,在反光器上撒了一些煤面。反光器的电镀面亮得发青,一点煤面不容易发现,倘若不是对矿灯的主人特别负责而仔细检查,肯定会放过去。

  我把灯交回去了,心里有些不安,我希望她检查出来,怕她轻易放过去。

  她接过矿灯,微笑着问:“下班了?”

  “嗯。”我两眼不离她手里的矿灯。

  她把矿灯盒像捧小鸡一样捧起来,前看看,后看看,当她确认矿灯没有什么毛病时,满意地笑了,还感激似的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一下沉下去了,突然觉得浑身很累,连洗澡都不想洗了。

  第三天,我无精打采地领来矿灯,先瞅了一眼灯头。这一瞅不要紧,我马上心花怒放,反光器擦过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光泽,扭动开关,反光器立即和灯泡共明,像个小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啊,她爱我,她确实偷偷地爱着我,我高兴得差不多快要流泪了。

  田春好却满脸不喜欢,小嘴嘟囔着说:“师傅,灯头不能随便自己打开。”

  我像被她发现了心中的秘密一样,脸上直发烧,遮遮掩掩地说:“我没打开呀!”

  “那煤尘怎么进去了?”

  “是吗?可能是自己跑进去的吧,下次我一定注意,对不起。”我赶快溜走了。

  工友们也都看出了我和田春好有点不寻常,不无羡慕地跟我开玩笑:“你小子怪有福气,下井捡了一个大闺女。” “你和小田怎么这么快就好上了,介绍介绍经验,咱也挖一个。” “人家是未来的干部嘛。”

  我虽然口头上不承认,可心里的爱涨得满满的。我开始设想我们以后的生活,我在科室,她在灯房,我们有一个温暖的小家,下班后读读诗歌和小说,秋天到山沟里去摘柿子吃,夏天我们一起去游泳,她是那么温柔和好看……我不敢往下想了,再想就没心干活了,恨不得马上去到她身边,一把拉过她的小手。我对自己说:“老兄,你还等什么,冲上去呀,这种事情,男的就得主动一点,勇敢一点。”

  这天下班后,我连澡都没洗,先跑回宿舍写了一首诗,我敢说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首诗,一气呵成,充满了感情。题目是《我心中的太阳》,副题是“献给一位灯房女工”。头几句是这样写的:“你是一轮小太阳,我天天把你顶在头上,你照亮了我前面的路,给了我光明和希望……”写好后,我把它叠起来,准备连同矿灯一起交给田春好。

  田春好把头从窗口探出来,往井口方向望着,神色有些焦急。见我过来了,她连忙问:“您怎么才上来?”

  “有点事儿。”

  她接过矿灯,双手捧在胸前,亲得什么似的,以致压在灯盒底下的诗稿她都没注意到,掉在窗口内的地上了。“您的什么东西掉了?”她弯腰捡起来递还我。

  这个傻姑娘!我使了个大有深意的眼色说:“给你的。”

  “啥东西?”

  “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意识到了,脸红得像三月的桃花,犹豫了一下,侧脸看看旁边窗口的女伴们没注意她,就飞快地把诗稿装进口袋里了。

  啊,她终于收下了,那是我的心,她把它放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不会落在地上或悬在半空中了。“春好!”我这样称呼她了。

  “嗯。”

  “你以后别叫我师傅了。”“怎么啦?您本来就是师傅嘛。”

  “就叫我的名字吧。”

  “俺不敢。”

  “那就叫我……”

  “李师傅,您领灯吗?天天下去这么早,您可要注意身体。”

  没等我说完,春好见一旁来了人,撇下我,跟人家打招呼。我猜她是借和别人招呼来遮掩我们俩的事,这个小春好,真聪明!

  李师傅是一位滚过几十年窑的老矿工,他笑哈哈地说:“小田这闺女服务态度就是好。”

  春好笑嘻嘻地说:“李师傅,您别夸我咧,我可不会说话。”

  “哎,”老矿工说,好就是好嘛,要是不好,我还不依你呢。你不知道,我和你爸爸可是老伙计,人家开阳,可是这个!”李师傅把大拇指跷得高高的。

  春好把头低下去了,眼睛扑闪扑闪着,睫毛可就湿了。

  又过了几天,春好倒大班,可以休息一天多。我也正好赶上倒大班,便想了一个美好的计划,要约春好到矿外的田野里走走。时值初春,芳草茵茵,柳色新新,正是好玩的时候,我不能放过这次约会,一定要尽情地向她吐露我的心事。

  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她竟然拒绝了我的邀请。

  一大早,当我找上门去说了我的意思时,她说:“真不巧,我们几个说好今天趁倒大班下井。”

  “下井干什么?”

  “领导说,下井体验一下第一线工人的劳动,才能更好地做好服务工作。”

  “改天再下不行吗?”

  “我们都跟李师傅说好了,他带我们下去,八点在井口聚齐,说不定李师傅已经在等我们了。”

  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别提我有多凉了,我的美好计划破灭了。她巧妙而无情地拒绝了我,我一时手足无措,在原地呆呆地站着,样子十分可怜。

  田春好连声向我道歉:“真对不起,下次倒大班再去好吗?田野里一定很好玩,麦苗该返青了吧。”我毫无反应,心里正升起一股火,我断定她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一个井下工。

  “你的诗我看了,写得很好。”

  “好什么!”我冷冷地说,“一个煤黑子能写什么诗!”我生气地走了。

  我心里太烦躁了,看啥也不顺,脸子拉得老长,光想和人干架。第二天下井,中间休息时,别人又香又甜地吃班中餐,我一口也不想吃。有人问我:“怎么了老弟,你的肚子快气炸了,防爆不防爆,要是不防爆,我们趁早躲远点。”

  大伙哄地笑了。

  我吼道:“扯淡,少拿我开心!”

  小马嘲笑我说:“哥们儿,是不是那位小田不甜了,成苦的了?你的矿灯可是真亮啊!”

  小马竟敢往我的痛处下家伙,我站起来指着小马说:“你他妈的少说风凉话,你再提那姓田的一句试试,老子饶不了你!”我说着,“啪”的一声把灯头摔在一根木柱子上,灯头的玻璃罩被摔得粉碎,向四下里飞溅,灯泡也灭了,眼前一片黑暗。

  小马吓得连吭也不敢吭。

  “眼睛”瞎了,我干不成活,只得向班长请了假,提前升井。田春好正在灯房里擦充电的架子,见我这么早就出现在窗口,脸上一惊,赶紧奔过来问:“怎么这么早就升井了?”

  “灯坏了。”我说。

  “哪儿坏了?我看看。”

  我把矿灯递进去。

  田春好把坏灯头捧在手里。灯头只剩下一个胶壳,空空洞洞的,像是被挖去了眼珠子的眼眶,异常难看。我看见田春好的脸霎时变得苍白,双手也颤抖起来,牙齿把下唇咬得紧紧的,半天才问我:“这是怎么坏的?”

  我撒了个谎:“碰坏的。”

  田春好似乎不相信,两眼直视着我,她的目光变得好凶狠啊!我不敢看她,有些歉疚地耷拉下眼皮。

  田春好似乎不相信,两眼直视着我,她的目光变得好凶狠啊!我不敢看她,有些歉疚地耷拉下眼皮。田春好抽泣起来,后来干脆哭出了声,抱着矿灯跑进灯房一侧的矿灯修理间。

  班长李杏枝大声喊她:“小田,怎么啦?”立刻跟了进去。

  我后悔自己的做法太过分,不该拿无辜的矿灯出气。不知道事情将怎样结局,我无力地靠在窗口一侧往里看着。

  李杏枝出来了,虎着脸严厉地审问我:“老实说,矿灯是不是你摔坏的?”我点点头。

  “你怎么能这样!你知道小田为啥哭得这样伤心?”我哪里知道。

  “这是小田的爸爸生前用过的矿灯——09号。”我一下子惊呆了。

  “你看看这个。”李杏枝打开一个笔记本,从里面取出一份报纸剪样递给我。

  我一看,是关于田开阳事迹的那篇通讯,题目为《烈火真金》,标题下面署着我的名字。“这是小田从家里带来的,她一直带在身边。”

  啊,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对不起春好,我以前并不了解她。我这个人太渺小,太俗气,太那个了!我用近乎乞求的声调对李杏枝说:“嫂子,请费心修修吧,我还用09号矿灯,一辈子都要……用它!”(选自作者短篇小说集《心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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