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逢芒种节,微雨。读《临江县志》。忽而有感:国有史,乡有志,乃中华民族之深厚传统也,似水有源,树有根乎。倘生于有志之乡,又恰以好文者,卧榻绵雨时节,欣然捧读,品文言之美,阅先人之貌, 心意惬然疏朗,或为福焉。
《临江县志》修于1934年,始记于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其序言有曰:民国25年,临江县长刘维清,以所修县志既告蒇事,请序于余。余维修史之难,无出于志,先哲已屡言之。然县之有志,由来旧矣,或付阙如,大雅引为遗憾。盖县志所以征地理之沿革,查人事之变迁,且所以究政教兴衰、事业消长、风俗隆替之故,历代相因迄于今,兹各县皆以修志为要。
序言作者为臧式毅,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此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委身伪满政客。1926年,张作霖不甘屈居东北带兵入关,进占北京,自任陆海军大元帅,代表中华民国行使统治权,成为实际上的国家元首。但他始终不忘自己的发迹之地,为免除后顾之忧,把留守东北的重任交给时任参谋长的臧式毅。其果然不负重托,不仅替老帅看家护院,还很好地承担起前方浩繁的补给之责。
1928年6月,张作霖从关内撤回奉天,专列经过皇姑屯老道口铁桥下时,被日特爆炸身亡。一时东北局势堪危,位居旋涡之中的臧式毅,从容镇定,以“秘不发丧”而稳妥处置,消减了一触即发的政治危机,显现出强有力的政治手腕,深得张学良赏识。后出任辽宁省府主席,成为赫赫有名的地方政要。
藏式毅在任期间,清正廉洁,声誉卓著,在东北军政界中被视为策士,名声向好。他工于权谋、善于自处的能力,自然为日本人看中。然藏式毅具有复杂之人设,他先是拒绝为日本人维持地方政务,并以绝食抗争,遭日本关东军坂垣征四郎软禁,表现出一位义士的铮铮风骨。然而在日本人的引诱威逼下,后又铸成卖国大罪。也有说法称他投敌是假,图谋恢复东北是真。然而,历史没有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
藏式毅一直担任奉天省省长,伪满洲国成立后,又兼任伪民政部总长。他时而在沈阳处理省务,时而赴长春办理部务,忙碌地南北奔走。日本主子的欺凌跋扈,让身为傀儡的臧式毅受了不少窝囊气,但为了自己的安全与荣贵,只能隐忍不发,却一直心存不快。
1934年12月,他奉日本关东军司令官南次郎之命,以伪民政部大臣的身份出访日本,受到日本皇室、内阁总理大臣等高层和众多朝野人士的欢迎。这一番尊享,让他产生了错觉,以为日本政府对伪满长于友善,不同于日本关东军的野蛮霸行。
于是,藏式毅按捺不住,找到机会大肆发泄,直指日本政府对伪满控制的强硬政策,引起日方不满。原本臧式毅有望成为总理大臣的人选,但就此失宠。关东军碍于臧式毅在东北政界的影响力,趁1935年夏季伪满中央政府改组之际,将其实权削无,只给了一个伪参议府议长的闲职。
1945年,日本战败后,臧式毅被苏军俘虏,押往远东,后引渡回国。1956年病死于抚顺战犯管理所。
往昔沧桑,屈辱国事。无论如何,《临江县志》有此等枭雄作序,在当年也算是给足了乡里门面。
先驱文怀亮
文怀亮,字经酉,原籍湖南宁乡,清末廪生。1908年毕业于湖南师范馆,后加入同盟会,授业宁乡云山学堂。由于“暗输革命学说”受到攻击,远走东北,任奉天省视学临江县学务处长。在任期间,开临江文化教育之先河。先生尤长于扎记文学,受业诸生得其一鳞半爪,亦足以自豪。训导先识器而后文艺,临江域内高级生者皆出其门,为培养临江县青年才俊作出重要贡献。
袁世凯称帝后,文怀亮因通电反袁被通缉。倒袁后,随周震鳞(注1)返湘劳军。1920年,主办宁乡驻省中学。是年冬,回县任劝学所长。因反对赵恒惕“联省自治”复被通缉。1926年,农民运动兴起,谢觉哉、何叔衡向唐生智保荐文怀亮为县团防总局局长。文下令各乡镇团防局将枪支全部移交农民协会自卫队。1927年4月,宁乡农民自卫军成立。“马日事变”后,农民自卫军奉令改为“挨户团”,文怀亮任挨户团主任。许克祥部勒令文交出原有枪枝,遭文拒绝,被许克祥部枪杀于宁乡县城。
读文怀亮让我震叹,吾边远之乡竟留有一位民主革命家的足迹。从湘江之滨到鸭绿江之畔,何止千山万水,且一面繁花郁木,一面雪野寒天,起居如何消受?饮食又如何适从?于苦厄中教授出多少有为青年?只能说,一位先驱者志在四方了。
清官郑鸿勋
郑鸿勋,字佩之,山西人氏。清光绪三十三年,以通化县佐升任临江知县,其赋性仁慈,学问渊厚。到任一月伊始,即请款创修衙署。随山割木,就地立窑,砖瓦木材,取之有所。讵意布置未毕,即奉令卸职,所请公款,花销已尽。公又奉职清廉,囊囊如洗。临江商民以公清廉,情愿助工捐款,襄成巨建。公怜临民贫乏,挥涕却之,而复呈请上宪,增款二千五百两。留子郑玉暄监修,次年秋始报竣。公在任时,以临民失教,野习不改,按定星期,公余之暇到街市渲说,终日不倦,临江妇孺皆乐听之。公去临时,商民送程仪,亦不受,率仆徒行而去,临民至今惜之。
郑鸿勋是临江第四任知县,供职于清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至宣统元年八月,历时虽短,却不失为一任好官。兴修衙署,朝庭拨银,却囊囊如洗。是为一;在任期间,为教化乡民,按期到大街上宣传演说,终日不倦,是为二;离开临江赴新任时,不受商民送别,只悄悄带着仆人步行而去,连马车都不做,是为三。
从光绪二十八年临江没县,到民国二十二年修志,临江知县计有十九任之多,唯郑鸿勋之功德记录在卷。足以说明,无论何朝何代,只要一心为民,奉职清廉,定为民所不忘也。
志士陈宠键
辛亥革命后,中国陷入军阀割据、诸雄称霸的时代,使得帝国主义列强有机可乘,争相瓜分中国领土。临江作为中国东北边境重镇,森林茂密,矿产富饶,水陆交通十分便捷。1927年,日本政府在临江欲强行设立领事分馆,企图蚕食渗透,将临江谋占为东北桥头堡。在此严峻形势下,临江县爆发了一场官民携手、共同抗击日本在临江设立领事分馆的斗争。4月27日,临江各界在老戏园子召开全县誓师大会,以唤醒民众,认清拒日设领关系东三省存亡,号召全县官民同仇敌忾,捍卫国权,死守国土。
陈宠键,清末秀才。时任临江县教育会长,彼时被推举为“临江全境拒日设领请愿团”团长。请愿团做为领导机构,组织带领全县各界5000余人上街游行,高呼“拒绝日本设领”口号,并向各地发出呼吁书。在陈宠键的奔走呼吁下,《东三省公报》《东三省民报》《泰东日报》《醒时报》联名发表拒绝日本在临江设领声明,谴责日本侵吞东三省的罪恶阴谋。《民国日报》《益世报》《大公报》《晨报》等各大报纸,纷纷报道了临江人民不畏强暴,誓死捍卫国家主权的爱国主义精神。在全国人民的一致声援下,终于迫使日本政府于9月17日发表“撤销临江设领声明书”。
陈宠键作为“拒日设领”运动中的领袖之一,表现出强烈的爱国热忱和崇高的民族气节,也自然被日本政府怀恨在心。
1932年,日本占领临江前夜,陈宠键先与家人逃亡到三道沟东岗高福堂家避难,将妻子儿女交内弟送回河北东光县岳父老家,再只身潜回临江处理公务和学事。不料被日本特务发现,逮捕入狱,关押在南围子日本宪兵司令部牢房。陈宠键遭到刑讯逼供,让他交代反抗日本设领斗争的领导人。陈宠键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将当年反日设领运动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体现出一位抗日义士的崇高气节。
正当日本鬼子要杀害陈宠键时,伪满洲国上层为收买人心,吹捧中日亲善,决定释放一批无关现要的在押人员,加上临江县各界人士的联名担保,陈宠键先生被保释出狱,方免遭日寇杀害。
抗日战争时期,陈宠键先生为生活所迫,流落到北京当了教书先生。解放战争开始,即投身到青岛参加革命。全国解放后,在新中国纺织战线上做出重要贡献。1970年,陈宠键先生在北京逝世。
文人邱在官
邱在官,字移山,号雪岩,原籍山东诸城,居临江县八区红土崖镇。民国十五年,任县师范国文教员。其学问渊博,文章畅达,尤以诗赋为擅长。为人性情高傲,不甘屈节。立足临江学界十七载,桃李满庭。至民国三十二年,因病辞职,赋闲家居。在任时,凡县域内酬世之诗联,多出其手,受业者皆津津乐道之。有诗作流传于世。
送三女回南海
顽婿今朝别样痴,双眸炯炯伥何之。
老夫为此偏怜汝,数载艰辛尔亦知。
弱女雏甥出筚门,老人相送倍销魂。
柔肠百结千行泪,滴汝衣襟寄故园。
归来面壁暗心伤,千里江流拟恨长。
回首张颜慰老妇,倩君热火且烹羊。
满眼群峰挂落辉,老荆相伴依柴扉。
猫山南麓依稀望,怕见风帆带日归。
寸心辗转待如何,无计遣驱此睡魔。
遥忆孤舟离女泪,今宵更比昨宵多。
此作为七言古韵,写实间略显白居易之风。刻画人物,讲述事件,通俗平易,表达真笃,确为一首上佳之作。又留有许多史料有待考证,其文献价值可见一斑。
彼时临江县可称文人者,尚有王儒诚、郭殿翰等。
王儒诚,字精一,临江县中富街人。时任女子师范国文正教,文章富丽典雅,长于骈体,语言诗文尤有心得。著有《乐歌选粹》《论理概要》诸书行于世。闻君年近三十始研究文学,若非才华兼到,曷克臻此?
郭殿翰,字维周,临江县兴华街人。学有所宗,文字古奥,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著有《案头问墨》一书行世。刘铁冷先生(注2)编撰全国《文海》《文库》两书时,选入郭文甚多。临江县社会应酬之大作多出其手,为后人仰慕。
节女林王氏
林王氏,时年二十一岁,临江县八道江镇商人王会良之季女,性烈而贤。芳龄十七季,即归于同镇林春泰为室。翁姑早没,独立柴门。逾年生下一女,因家境清贫,衣食不给。氏每日佐夫劳作,虽日食藜藿,而爱情弥坚。民国二十三年,初春三月,夫春泰一病不起。氏忙求医问卜,焚香祈盼,哭曰愿以身代之。只是夫已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于斯月十四日撒手人寰。氏呼天抢地,誓以身殉。其母得知,遂来朝夕防范,并以温言劝解,憾而无果。氐断于斯月十八日乘母寻药之际,以身殉夫。民国二十四年春,县长刘维清为林王氏呈请褒扬。同年十一月,颁发奖状一枚,银盾一座。言,如该氏者,其烈节盖天成也,后世当敬谨记之。
关于贞节烈女一说,向来褒贬不同。褒者讲,其情可撼日月;贬者说,其昧可归尘蒙。我觉得,只当个例为好。无论何朝何代,因爱情而断命之烈女,不乏其人。虽不值弘扬,亦不当责斥,容当惋而敬之。
慈家赵金山
赵金山,字玉堂,临江县兴华街人,一生慷慨好义。临江县设治以来,凡域内学校、救济院、道德会种种慈善机构之成立,多赖此君倡导并付捐助之力。
民国十三年秋,临江县遭饥馑之灾。次年春,禁红粮出境。君忧民户乏食,以自己所有房产地照做抵,请知县俞容庆向省府借款十万,并派员赴安东购粮六千石,泛舟运临,接济民困,方使临江县灾年无饿殍。官府民众皆赞口碑,此大德是也。
民国十七年春,又逢大旱,民忧乏食。君又将私人房契地照出做抵押,为巨商富民之先导,请知县张维舟向省府贷款百万,以六十万充兵饷,以轻民赋,四十万济困灾民免除饥寒,救民无数。即此二端,已足见赵君之大义善怀,功德无量。正如其民国十年捐款一千元,购置县立二校地;十三年捐款八百元,清理县农会房舍;又助现洋一千五百元,建筑教养工厂;民国二十三年,捐助道德会国币百元、县公署建筑费五百元、慈善会房舍三间,并资助贫民无告者不可胜举焉。
旧时凡遇大灾,有贤绅者施以善事,不为志史乏缺。然,临江县志所记赵金山者,实为慷慨之擘,其出手之大度,胸襟之豪爽,令后人仰止。在那个灾难深重的年代,吾乡能有此善贤施仁,甚为幸也。
学者李安人
李安人,字静轩,临江县一区头道沟人,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毕业,获水产学硕士学位。曾任营口水产高级中学校长,后任奉天航警处处长,海军少将,并担任东北渔业保护局局长。
获有学位的临江学人还有:经克涛,北京朝阳大学法科毕业,法学学士;王辰极,北京中国大学法科毕业,法学学士;刘德胜,北京民国大学法科毕业,法学学士;金玉声,北京中国大学法科毕业,法学学士。
昔日吾乡学人何故多修法科,或为官职?或为国运?不得有知。
艺人经国章
经国章,原籍沈阳,至临江县谋生二十余载。该君心思灵巧,凡雕刻、摄像、手工制作无不精妙,尤擅长木工、铁匠。年近花甲时,又于本县文成街开设镶牙馆,营业规模异常发达,生意鼎盛,此君多才多艺,堪称工艺界翘楚。
画匠刘振泰
刘振泰,字剑涛,本县师范讲习所毕业。擅长绘画,所绘花草树木,妙笔天然。尤攻人物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每一脱稿,皆有人争相购之。刘君年甫弱冠,时若有师,加以深造,必成书画大器。
只惜临江县远离中原文化,地处边陲蛮地,文化荒漠已久,鲜有交流展拓之际。故,无论诗词绘画,不为世人所传,留存者甚孤。县志能记有一二,已属幸然。
注(1)周震鳞(1875—1964),湖南长沙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早年入两湖书院,与黄兴同学。毕业后在宁乡、长沙办学。1901年在长沙望麓园创办宁乡师范。1903年在长沙与黄兴、刘揆一、章士钊、秦毓鎏、宋教仁、陈天华、彭渊洵、翁巩、柳聘农、胡宗畹等人创立华兴会。1905年加入中国同盟会,任中国同盟会湘支部长。不久留学日本。1907年回国,继续从事革命活动。
注(2):刘铁冷(1881~1961)名绮,字汉声。江苏宝应人,别署鸥梦轩主。南社主要成员。主编《民权素》。参与创办《小说丛报》。主要作品有《孤雏血泪记》《苍溪断肠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