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手
废斯人
1
阿源在武昌站下了车,换乘下一趟火车还要等待三个半小时。他在车站里待着无聊,于是打算去周边转一转。他拿出手机,在高德地图上翻了翻,发现江滩离火车站不太远,乘出租车就过去了。
可能由于是周三,江滩上的游人并不多。阿源倚靠栏杆,眺望滚滚长江,几辆拉沙船依次排列,缓缓穿过大桥,沿着龟山向下游驶去,时不时鸣一两声汽笛。江滩的对面就是汉口,楼宇林立,看不见人,望不见车,别是一番繁华。
阿源接到一通电话,一听便知道是老班长。老班长训练的时候老爱扯着嗓子喊,嗓子喊破了,说话也变得嘶哑了。起初,老班长去军医那儿开了几次治嗓子的药。效果不佳,他就不爱吃了,索性不管不顾,坚持喊口令。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这副破嗓门。喊一声口号,要使吃奶的劲,才够响亮,导致表情也扭曲了。阿源他们私底下给老班长取了一个绰号叫“破军”。他们开玩笑地说:老班长喊一声,能将敌军震慑住;喊两声,能乱了敌军的阵仗。当然,他们这些小把戏是瞒不住老班长的。没过多久,老班长私下找到了阿源,询问关于他的绰号的事。阿源就实诚地报告给了他。他绷着脸,一边踱步,一边思索,良久才对阿源说:“你们这一届兵取的绰号比上一届的要好。”
老班长在电话里问:“瘦猴,你到哪儿了?”
阿源说:“刚到的武汉,要转乘高铁,还得耽误一会儿。”
老班长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事考虑得怎么样。”
阿源犹豫地说:“回去我再答复你。”
老班长说:“好,路上注意安全。”
阿源听这话有些别扭,这不是老班长说话的语气,换做平常,老班长会沉着脸说道: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电话两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阿源又“喂”了一声,确定一下老班长是不是还在听。老班长应了一声,表明他一直在听。阿源对着手机说:“武汉的鸭脖你听说过没,我买了一大袋子,这东西放冰箱里可以保存个把月,等回去,哪天你休了假,约上老战友,我们好好喝上一杯。”
老班长说:“不喝!不喝你的酒。”
阿源说:“我的酒哪儿得罪你了。”
老班长说:“你屁大点酒量,每次喝酒,没喝几口就醉了,手舞足蹈地耍酒疯,还要老子背你回去。”
阿源说:“谁叫你是北方人,我是南方人。在家里我把酒量练出来了,这次喝酒我保证不醉。”
老班长说:“假话!不喝!”说完他就挂了电话。阿源会心一笑,把手机塞进了裤兜。老班长还是那个犟脾气,哪有他不喝的酒。
长江上行舟来往,低沉的船笛声回荡在天际。阿源的注意力转到了江面,一只空载的拉沙船逆江而行,对同伴们打了招呼,同伴们也热情地回应。阿源深吸了一口气,迎面吹来的江风夹杂着鱼腥味。这些腥味让阿源立马想到了袜子,部队发的深蓝色的袜子。
刚入伍的那些日子,他过得懵懵懂懂。每天除了高强度体能训练,就是睡觉吃饭。他这个从小腻歪惯了,连八百米都没跑过的人,现在动不动就要跑三公里,甚至五公里,跑到气喘吁吁、脚抽筋。而让他没有想到:跑步仅仅是体训的开始,紧接着还有一百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这两项他能勉强做几个,几个之后就不行了,余下还有九十多个,他一个个地磨,磨到腰疼得直不起来,完了之后,还有单杠和双杠。这两项对于他来说像是挂在墙上的腊肉,不管怎么用力,就是上不去,只能挂在杠架上。在开始的适应期,阿源每次都掉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不甘心,哪怕剩一点点力气,他也要把那一点点力气用光,然后再倒在地上,这样他才觉得爷们。老班长站在一旁绷着脸,见阿源十分努力也只达到这个程度,只能说现在年轻人从小金贵地养着,没怎么磨炼。他干着急地吼道:瘦猴,饭你没少吃,倒给老子快一点。
结束一天训练,阿源回到宿舍。他把鞋子一脱,袜子却紧紧地裹在脚板上。汗水早把袜子浸透了,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析出的盐分让袜子干巴巴的,颜色从深蓝色变成了黑色。他用力一甩,一股酸臭味快速地传递开来。太臭了!吓得他赶紧把袜子塞进鞋子里。在兄弟们没有查到酸臭味来源之前,他提着鞋子出去,在外头把袜子洗干净。
那酸臭味和鱼腥味有一丝相似。想到这儿,阿源低下头,运动鞋露出深蓝色的袜子边。即便休假在家,他穿的也是部队的袜子。部队一年只发两次,他都舍不得扔,缝缝补补,几年前的袜子又穿了起来。老班长跟他说:部队里面的针线总感觉踏实。他真有这个感觉,大概用汗水浸泡的东西,沾了自己的味,跟自己亲,臭虽臭,但也经用。
阿源看了一眼手机,还有一个多小时高铁就要开了,他转身准备返回车站。忽然一个人从他跟前快速掠过。他瞅了一眼,估计只有两三秒,第一反应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带有不好的气息。他记下了那个人侧脸,在脑海中快速对比。在他没确定那人是谁之前,他迅速进入状态,悄悄跟在那人的后面。
那人身着黑色休闲裤,双手插在口袋里,上身白色T恤衫外头套了一件牛仔褂,留了一个棕色的锡纸烫,左耳还戴了银色耳钉。嘴不停地在咀嚼,可能是口香糖,可能是槟榔,也可能是别的。那人走到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此时红绿灯显示的是绿灯,他却不过马路,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阿源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自己,自己给自己发表情包,佯装玩手机,以避开那人的目光。那人四处张望,目光还是落在了阿源的身上,上下打量。阿源紧张了起来,全身像是被敌方雷达扫描一样,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识别出来。阿源只能保持姿势,原地不动。那人望了阿源一会儿,没什么反应,他又望向了别的方向。阿源趁机抬起了头,打算看清那人的正脸。这时红灯亮了。红色的光打在那人的脸上,呈现出红彤彤的模样。
阿源骤然想起了那人是谁。
2
那日,训练结束已到了黄昏。阿源虽然没有参加训练,到了时间点,习惯性地去水房洗袜子。橘黄色的光线把他的身影一再拉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班长走到了他的身旁,不作声响,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他。等他发现的时候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老班长喊了一声瘦猴。
阿源说:“我不瘦。”阿源经过两年的体训,个头高了,身体也结实了。他不喜欢别人喊他瘦猴。老班长叫惯了,改不了口。老班长说:“给我看看你的伤。”
阿源对老班长,噘了噘嘴。他嘴唇上缝了四针。疼劲还没过,稍微动一下就疼得打牙。
老班长叹了一口气。
明天是全军对战演习。演习前两个月,连队加强了训练的密度和强度。阿源是第一次参加演习,自然很是兴奋。他心想:当兵这么久都没见过坦克大炮,在朋友面前一提这事就没面子,这次终于可以大饱眼福了;何况练了这么久,不去实战中淬炼一番,那可枉费了一身腱子肉。他想象自己穿着伪装衣,穿过丛林里,在敌军的前沿,执行侦察任务。想着想着,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训练只剩下最后一项倒功。老班长想着为明天的演习留点体力,命令大家只做十个前倒和十个前扑。老班长看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生龙活虎,不如搞个比赛,谁先做完倒功,老班长请吃鸡腿。一声令下,谁都不服气。阿源更是冲在前头。此时的他,不比刚入营的时候,在连队算是小有名气的尖子兵。在倒功上,他一直是第一。这次比赛也遥遥领先,就在最后一个前扑的时候,他的鞋子打滑,整个脸摔到了地上,等起来的时候满脸都是血,自己还没有发觉,竖起食指,大声喊着:“我第一。”图片
在医务室里,阿源听到医生说,嘴唇摔断裂了,疑似有轻微的脑震荡,要马上缝针。他骤然有些不知所措。不一会儿,他被推到了手术室,医生在他脸上盖上无菌布。他睁大眼睛,想要透过模糊的白光看到清晰的世界,却什么也没有,仿佛他一个人被遗留在广袤的封闭空间里。他紧张、害怕。随着一阵阵疼痛,他看到了一些熟悉景象,时光似乎又回到了他的学生时代。
那一天是阴天,雨一直要下却没有落下来,领导没到之前,校长焦头烂额地站在校门口,雨刚洒了几滴,校长就破口大骂,不可思议的是——雨竟然听话地止住了。操场上所有学生都穿上了统一的崭新的校服,排成整齐划一的队形,手里拿着花环,一动不动地绷直身子,等待号令。阿源也站在其中。为了国庆节的游行活动,他们练习了许久。
在队伍中,拿标语的教师方阵走在最前面,其次就是阿源所在的国旗队。他高高地举起国旗,觉得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后脑勺,皮肤如同得了荨麻疹,他小时候得过一次,就是那种痒痒的、炽热的感觉,从头皮传递到了全身,然后不停地往外冒冷汗。他的脚早已麻木了,整个人就像一根钉子插在那里。对于阿源来说,这样的好运是从来未有过的。一周前,队形操练的时候,国旗队的一位同学得了肠胃炎,不得不去医院就诊。他因为个子高,被临时递补上了,看着同学们惊讶的表情,他也蒙了,僵硬地跟着指令挥动国旗。直到国庆节当日,抛去紧张的因素,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当国旗手,高高举着国旗,威武地带领着队伍行进,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脚步,行进时向他看齐,简直太幸福了。
就在事情顺利发展的时候,那位病休的同学李伟突然出现在阿源的跟前,凛然地说,我的病好了,现在要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伸手准备接过阿源手中的国旗。
阿源吓到了,紧紧地握着旗杆,复杂的心理难以描述。按道理没错,自己只不过是临时替代他的,既然他的病好了,就应该把位子让给他。只是阿源不甘心,他小声地说,自己也可以当国旗手。
李伟不耐烦地说:“你当不好的。”直接动手去抢国旗。
他赶紧护住国旗,牙齿在不停地打战。这时,旁边有人打抱不平,大声质问了一句,“凭什么?人家阿源做得挺好的。”
李伟不屑地说:“因为阿源长得像日本人。”阿源赶紧伸出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胡子。他是全班唯一长出胡子的男生,而且胡子的形状是中间深、两边淡,像极了影视剧里日本人的形象。李伟又继续说,日本人怎么能拿中国的国旗。
阿源愣住了,他说得在情在理,一个字都反驳不了。打抱不平的人也哑口无言。“日本人”一遍又一遍回荡在他的耳畔,声音愈发响亮,直至震耳欲聋,他才回过神来,发现数不尽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立马从发热到滚烫。那是一种羞耻的感觉,即便他想逃跑,此刻他也不敢动。
正在这时,领导来了,校长热情迎接之余,一眼就发现旁边的小问题,他顺势走过来,低声地问怎么了。阿源还没开口,李伟抢先说,这位子是他的。听了这一句,校长就没有时间往下听了,一把从阿源手里夺过国旗。严厉地说:“今天谁都不许给我捣乱,不然我给你们好颜色看。”说完就跟上领导的步伐走了。
阿源被牵出了队伍,茫然不知所措。他捂着胡子,疑惑地看着站得整整齐齐的队伍,却找不到自己的位子。似乎有人嘲笑他,不,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他强忍着泪水,走到墙根,笔直地站着。等游行的队伍全部走完了,操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伸出双手,做出举国旗的动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仿佛抬头能看到国旗在头顶上飘扬。
在手术台上,阿源的手在颤抖,大滴大滴的汗水流出,急促地喘着气。医生见状问:“疼不疼?”阿源没有反应。医生喊了一声老班长。老班长赶紧跑了进来,一把拉着阿源的手说:“别怕,我在这儿,战友们都在这儿,等你归队呢。”阿源紧紧握着老班长的手,像是在回应,渐渐地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在水房里,阿源埋头狠狠地搓着袜子。老班长说,别搓了,又不臭。
阿源说:“臭,很臭!”脸上掉下了几滴泪珠,他不服气地接着说,“我这是小伤,缝几针就没事了,为什么不让我上战场。”
老班长说:“看来是袜子真臭,人都臭哭了。我都跟上头说了,上头说要按规矩行事,你这虽是小伤,却也动过刀子,侦察兵不同于一般的兵,不小心感染的话,那就麻烦了。”
阿源继续搓着袜子。老班长将一个塑料袋放在他身边说:“这是你第一名的奖励。”说完就走了。
阿源打开袋子,里面是几个速食包装的鸡腿。他望向门外,老班长的身影已经消失,留下橘红色的黄昏,颜色越变越深,他似乎看到了一面国旗从他眼前飘过,闪烁着如此颜色的光。
......
全文见《草原》2021年第11期
废斯人,本名匡彬,90后,湖北罗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长江文艺》《莽原》《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野草》等刊物,有小说被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