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笔记。在讲这一回内容时,还得先从上一回的端午节前说起,那日贾宝玉在雨中看龄官画“蔷”而痴,后来被龄官点醒,方才知道自己尚且淋在雨中,此举痴相真是既可笑又令人感动。
我小时候每逢端午前后,总听爷爷奶奶讲:“过端午节,要涨端午水。”意思是说,年年端午前后总要下大暴雨,农事要注意防范。所以读这本小说时,你不仅从中懂得人生的成长历程,你还可以读到时令节气,气象与自然。《红楼梦》的伟大之一就在于,它所包含的知识性多得不可胜数。人们常常说这部小说为一部百科全书,此也正是这本书的魅力之所在。但小说在这里就写这么一场大雨,对本回的情节来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雨呢!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恰红院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沟,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看看这一场雨有多大,可以在院子里积上水,引得大家嬉戏逗乐,可真是:风声、雨声、欢笑声,声声入耳。哪知院外传来敲门声,而众人皆自好乐,又岂知宝玉还在外面淋着雨呢。
我想,换着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生气发怒:我堂堂一个公子少爷,在外淋着雨,而你们丫头却关着院门在里面嬉戏玩乐,全然不顾主人的颜面与身体。
可想贾宝玉在院门外想着此事,再联想起林黛玉曾来怡红院也吃过这样的闭门羹后,越发就生了气,所以待袭人前来开门时,他便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袭人身上。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
从龄官画蔷引得宝玉发痴,再到飞腿踢伤袭人的情景,贾宝玉从菩萨的形象一下子转化为性情暴躁的人,这种突然的转变,不免让人产生一种突兀的感受。
但从人的成长过程与心理变化来看,贾宝玉正处于青春期,一个十五六岁的年少,心智还不够成熟,看待外界事物还达不到那种从容淡定的境界,所以往往性情的转变会随着心理的变化而带有很大的随意性,甚至有时候会违背人们正常的行为。现代心理学讲的一个概念叫“青春叛逆期”,也正是指青少年的这个时期。其实所谓的青春叛逆期,从本质上讲,也是人成长的一种烦恼——这种烦恼使得人处于成人与未成年人之间,行为往往表现出一种成熟理智又幼稚可爱的情况。这也正是人性复杂的一种表现。
2
然而当贾宝玉发现自己把袭人踢伤后,马上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并主动承担了在夜里照顾袭人的责任来。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捎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是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贾宝玉看见袭人吐血,从潜意识中可能认识到袭人伤势的严重性。对一个心性善良的人来说,看见自己亲手伤害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对自己体贴入微的女子,他的心里一定非常愧疚。所以他说:“我长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似乎在生命轮回中,袭人欠贾宝玉这一脚似的。也许曾经的现实中,作者真实地经历过这样的事,所以从佛家的轮回中理解,袭人是第一个与贾宝玉发生肉体关系的那个女人,相当于贾宝玉的肉身。也就是说,她是来代替贾宝玉到人间受过的。然而作者想到这种事,也许感到内心有一种不安和伤心,因此在小说的结局中,把袭人安排嫁给了蒋玉菡,——人生命中带“玉”的男人,不正是贾宝玉的另一种生命形态么?
从小说的情节来看,贾宝玉的不安和焦急是非常明显的——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担待,正是人性光辉与温暖的体现。由此我们可以延伸到现实社会中,如果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伤害感到焦急和不安,那么这个社会一定会温暖和平静很多。然而现实社会的竞争中,人的贪婪使得社会更加地充满着火药味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因为资源、利益、权力的竞争变得越来越紧张,——人比野兽更可怕的地方就在于:野兽的竞争只在于生存的需要,而人除了生存,还有精神世界的需求。有时候在竞争的社会中,当自己感觉到疲倦时,应该静下心来想一想:在短短的生命历程中,我们究竟追求的是什么?也许这样思索后,当人们面对自己的行为时,才会产生敬畏之心,才会保持一种善良与人性的温暖。也正因为此,所以贾宝玉的不安和焦急里,体现着一种对生命的领悟。
所以端午节时,王夫人置办的酒席中,一向喜欢团聚的贾宝玉才闷闷地不欢而散。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性情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榭,虽百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黛玉还不觉怎么着,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
其实贾宝玉在酒席的沉寂里,表现出一种对生命将散的苦闷,这种情绪是对生命的一种不舍和眷恋。然而林黛玉却有佛家寂灭的思想,她似乎已经洞悉人生繁华之后便是幻灭的道理,所以才会产生所有相聚都是为了将来的分散的感叹。宝黛二人对聚散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理解,其本质上是一种悲观的情态——体现出佛家一切看空的思想。
林黛玉在贾府中一直感觉自己寄人篱下,她看到的美好的东西,比如盛开的鲜花,只不过在短时间里,都会凋零掉,所以她才会唱出“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叹,——好似生命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一样。
而贾宝玉呢,他也知道人与人总会有散去的那一天,既然是这样,何不趁现在生命美好的时候,快快乐乐、热热闹闹地度过,所以他才以丰富的情感及善良的心去赞扬和欣赏他生命中遇见的那些美好的东西。
3
人与人之间的聚散是讲缘分的。佛家讲“落花风前舞,许归云知处”。缘分就像落花在风中飘舞,去到了哪里,也许只有云才知道,聚散的缘起缘灭,也应当如是观。
但是宝黛二人还未得到这样的领悟程度,这需要一种豁达,一种经历过人生许许多多的痛苦与磨难后才能懂得的道理。所以当贾宝玉看见晴雯不小心跌坏了扇子,加上近几天的心情压抑,不免引起怒火,借扇发挥,指责晴雯做事不小心之过。在二人吵闹中,贾宝玉再次提到分散,可见他对生命的离散有一种恐惧,——他觉得分离是人生最痛苦的事。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我们不会伏侍的,明日还不知犯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晴雯对宝玉的态度与情感在这里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她的醋意是什么呢?
我们知道,袭人和晴雯是贾宝玉身边两个重要的丫头。然而作者在塑造这两个丫头形象的时候,却是性格鲜明而迥异。我读这本小说时,总会把袭人与薛宝钗联系起来,她的温柔与大度,她要贾宝玉立誓时说的那些符合伦理道德的话,完全是与薛宝钗如出一辙。同样,在怡红院里的各种事,也不能说明袭人完全没有心机。现实社会中,也有许多貌似忠厚善良的人,却很难排除那不是在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而晴雯呢,却像极了林黛玉,她的直言快语,爱憎分明,表现出一种孤高的生命状态。她对贾宝玉同样怀着一种计较与喜爱,当然也不能排除她有依靠贾宝玉上位的心思。然而自己出生丫头,没有地位,也没有资格期望有什么结果,更何况在她的面前有一个袭人,所以她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在她生命成长的过程中,遇见了贾宝玉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她刚直的性格似乎在突然间被宝玉的温柔给捕获了。但她无法表达爱慕之情,所以只有一腔怨气,却正好借袭人说错话的这件事发泄出来。
有人说晴雯在这里的表现,实在有些过分:丫头怎么敢这样对主人说话,这岂不是目无尊长和无视礼教么?有一年我在北京学习企业管理,老师讲到企业制度要严格执行时说到一句话:“一个柔弱善良的老板,总会培养出一群虎狼般的员工。”许多人认为贾宝玉就是这样的一个老板。
其实这只是一种表面的认知。《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小说里处处体现了对人的尊重和关照;对礼教的一种批判;赞扬人性的美好;追求个性的独立。
我们的传统观念里,无处不透着儒家思想里的秩序、尊卑之观念;伦理道德的枷锁在国人心里已经太久太深,人们早已经适应了那种禁锢下的生活。像鲁迅先生说的一样:“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门外,早已不能奋飞。”所以人的思想一旦被禁锢成了定势,奴性就会根深蒂固,而当面对自由的空气和良善的环境时,他们不但不会感恩和醒悟,反而掉转头来反噬这种难得的自由空间。
所以奉劝现实中的某些人,当你面对一个柔弱善良的老板时,你越表现出虎狼的凶相,越说明你更具有奴性,——也许那个鸟笼更适合你。在自由的空气里,你不是迷失自己,就是死去!
4
所以我赞美贾宝玉的宽容与善良。尤其是到了晚上,当他从薛蟠处喝酒回来,看见晴雯躺在外面歇凉时,便放下身段,为取得晴雯的原谅,主动讨好于她的时候,人性的光辉就更加伟大和崇高。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么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劝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躺着呢?”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喝了好些酒,还得洗洗。你既没洗,拿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啊,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连席了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几天。我也没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块儿洗。今儿也凉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蓖蓖头。才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不好吗?”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损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那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使得,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我来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
晴雯在取笑贾宝玉与碧痕洗澡一事时,难免不使读者产生欲望的联想。然而晴雯却拒绝与贾宝玉一起洗澡,说明她的性情里,有一种纯洁的追求——她对贾宝玉的情感,是纯洁的,明明白白的,相比袭人来说,她更有人性的独立与自由,也具有被解放了的人格特征。
而贾宝玉这个“柔弱的老板”,对待这些女孩子时,就像兄弟姐妹一样,可以任随她们自由地生活在他营造的环境里。作者在塑造贾宝玉这个人物时,把它当成了冲破礼教世俗的先驱者,是何等地用笔、倾心!
在对待人的情感与对待物的态度上,贾宝一把物质看得非常淡泊。物质(扇子)不过是用来取悦于人的,不是仅用来发泄的。在对物品的处置上,应该有一种愉快的心情,这既是对物品的尊重,也是对人的一种尊重。这种追求人性自由与任性的心态,实在是一种美妙的观点!
为此我想到现实中,许多男女之间的吵架,有时候为了发泄,不是扔东西,就是砸物品,这不是一种愉悦的情感,而是在发泄一种暴戾的情绪,是人不够成熟的表现。所以一个人如果能够温柔和体贴地处理好身边发生的事情,这个人的气质一定会让人感到温暖和美好!
在贾宝玉的心里,人比物品更重要。在给晴雯撕扇子的美好画面里,既表现出一种豁达,又可以引起我们对青春的回忆和向往。现实中,人们为了追求物质的东西,把人性的美好掩藏起来,压抑着人的本性。物质的“欲望”与生命的“真实”之间,是人在现实社会中一直要面对的抉择。
那么现实中,到底是物质的享受重要?还是追求个性的独立与自由重要?这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深深地思考。
2022年1月16日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