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的名字很美，叫华英。她是我父亲的长姐，祖父母唯一的女儿，如今已经年至七旬，儿孙满堂。
十五岁那年，正月，我随家人到姑妈家做客。天黑，姑妈安顿好我和年迈的祖父就寝后，伫立床旁，跟祖父聊得很欢，时而咯咯笑，眼角眉梢跳跃着一种喜悦。
我静卧床头，聆听姑妈讲述着芳华之年的往事，任思绪飘飞，飞入那久远的时光隧道——
初夏，小村。
阳光斑驳，树影婆娑。布谷鸟凌空飞过，声声啼唱。
一条乡间小路蜿蜒曲折地伸向远方，路边野花芬芳，或红，或粉，或黄，或白，点缀于翠绿青草之中。小路两侧的苎麻郁郁葱葱，麻叶儿正面绿，反面白，风吹，泛起片片银光。
两个小女孩，一前一后漫步在小路上。俩人八九岁的年纪，梳着两条麻花辫，垂于脑后，双眸明亮澄澈，稚嫩的脸庞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远处对面，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缓缓走来。
走在前头的女孩戛然止步，回头嘻嘻一笑：“华英，看喽，跛子来了。”
又大声唱诵：“跛子跛，跛上街，跌一跤，买酒呷，吓得跛子地上爬”。
随即娇小的身躯一晃，钻入了茂密的苎麻丛中。
那人愈走愈近，一位跛脚男子行至跟前。他年方四十许，穿着素净，身材修长，右脚微瘸，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华英清脆地喊道：“王老师。”
王老师点头：“嗯!”
侧头朝华英瞪了一眼，眼神中透着凌厉，一瘸一拐地离去。
翌日，乡村学校。
鸟儿啁啾，蝉鸣声声，清晨的阳光洒进教室，朗朗书声不绝于耳。
教室外，华英站在墙边，双手揉搓着衣角，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安和拘束。
王老师眸子清冷如冰：“敢讲老师的坏话，你对老师有礼貌吗?”
华英嚅嗫道：“我又没讲。”
王老师：“不是你讲的，是哪个讲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华英耳畔响起：“跛子问是哪个讲的，你就讲不晓得，莫讲是我讲的哦。”
又怯声说：“我不晓得。”
王老师蹙眉：“我平日是怎么教育你们的，知错就改，有错必纠，你不知错，还学会了撒谎。”
华英眼圈泛红，双眸闪着泪花。
不远处，一棵槐树枝繁叶茂，串串白花，迎风摇曳，花香随风飘逸。布谷鸟栖于枝头，婉转啼鸣，仿佛在说，不哭不哭。
花开花落，岁月悠悠，倏忽又过了十年。
隆冬雪后，小村银装素裹，玉树琼枝，天地间一片静谧悠然。
村中，一栋农家房舍隐于树丛。屋外，一株腊梅吐蕊，蕊中带雪，白里透红，香气浮动。
屋内，茶香袅袅，柴火熊熊。
华英和王老师夫妇围坐在灶房火盆旁，喝茶聊天唠家常。
王婶笑眯眯地说：“哟， 都说女大十八变，华英长成大姑娘了，都快要嫁人啦!”
王老师朗声打趣：“嫁得一个汉寿佬。”
(汉寿佬：一种戏称，指湖南常德汉寿县的成年男子。)
火盆里零星炸出噼啪声，丝丝青烟，盘旋而上。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清瘦的面颊，鬓发间生出了些许银丝。
华英脸上红霞纷飞，转身悄悄抿嘴笑：“王老师，你要再这样说，我可不理你了。”
王老师笑：“你看你看，一说到嫁人，这丫头脸都红啦。”
谈笑一会，王老师起身道：“华英，你过来看样东西。”
他踮着脚，走路一跛一跛的。华英跟在身后，走进内室，环顾四周，房内陈设简陋整洁，一桌、一椅、一床、一柜。
王老师拉开柜门，打开暗格，取出一副卷轴画，搁于书桌上，解开绑绳，展开，只见画中——
芙蓉并蒂花开艳，
鸳鸯戏水共缠绵，
爱相恋，
情相连，
只羡鸳鸯不羡仙。
华英浅笑：“这幅画真好看。”
王老师：“这是荷花鸳鸯图。”
又指着画面说：“你看，这两只鸳鸯是一公一母，成双成对，表示夫妻俩恩恩爱爱，不离不弃。
华英细细观祥：“这几朵荷花呢?”
王老师：“荷花的荷字，跟和气的和字是同音字，表示一家人和和气气，顺顺利利。”
他将画卷好，眼含慈爱：“今天你能来看望老师，我很开心了。
又说：“这幅画我珍藏了多年，送给你留个纪念，祝你和爱人一生一世，恩恩爱爱，幸福美满。”
华英双手接过画卷，一脸甜笑：“王老师，谢谢你，也祝你永远幸福。”
……
窗外，烟花呼啸，炮竹声声，唤回了我飘远的思绪。
姑妈笑吟吟地说：“我出嫁那天，我顺便把这幅画带了过来。”
祖父轻咳一声：“这幅画放到现在，很值钱呢，画还在不?”
姑妈面露惋惜：“早就没了，我做布鞋时，用剪刀把这幅画裁剪成了鞋纸样。”
